10
陳建林把彥清送回店裏後自去上班,而彥清發現他那個店因為自己不在而銷售之神在的緣故差一點被賣空了,架子上只剩下兩個面包,可憐地撐着場面。
景海鷗仍舊落寞地像個過氣優伶一樣在店裏抽煙,沒說上幾句就把彥清攆到後面操作間去做面包。
下午陳建林打電話過來說自己今天又應酬不回家吃飯了,彥清趕着問了句:“不是要回你父母那裏吃嗎?安迪還在那,總不好不聞不問。”
陳建林道:“我都忙忘了。那你今晚自己去吧,我這邊實在是走不開,跟你去趟醫院耽擱了一上午,好幾件事情都壓下來了,晚上的應酬也必須……嗨,總之,今天是不行了。就這樣。”
“我……”
“嘟……”陳建林挂斷了電話。
彥清垮下肩膀,想到晚上自己要一個人面對陳家一家老小,心裏像壓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轉身就看見景海鷗靠在牆上探究一樣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嘴角。
“怎麽?”彥清覺得有點莫名心虛。
景海鷗笑了,像個金盆洗手後冷眼看透世情的老鸨一樣,“沒什麽,你也不容易——收工後去喝一杯怎麽樣?”
“今天不方便,要去安迪奶奶家……”
景海鷗自顧自地打算,“我再找幾個朋友,咱們今天聚聚。”
“不行,我真的……”
“好的,就這麽定了。”說着景海鷗看了看手表,“你也該稍微準備下,時間差不多了。”
“我、我……”
景海鷗轉身擺擺手,走開了。
彥清還來不及沮喪,手機又響了,屏幕上出現兩個字——彥予。
猶豫了下,彥清整理下情緒接通電話。
“哥。”彥予叫得痛快。
彥清應了聲,“有什麽事情嗎?”
“沒事……我向你借的那個錢……暫時……不過等過一陣經濟形勢好的話我一定會還的。”
彥清道:“我知道,我并沒有要你立刻還。”
“……哥,我這又有點周轉不開了,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這次我保證萬無一失,連本帶利按地還你!”他一氣說完,不給彥清打斷的機會。
當哥哥的頭都大了,“不行不行!這次說什麽也不行了!”他壓低了聲音四處看看,确定沒有人才捂着電話繼續,“我上兩次借你的錢都是背着建林的,要是被他知道我……”
“行了哥,我也不是逼你,你考慮下,對了爸爸後天生日,你回來吧?”
“……我還是……我怕讓爸爸不開心。”
“不是有我嘛,我說情他不會給你下不來臺,就這樣,我的事情你考慮下,到時候再具體聊。”
“那個我、我……”
那邊幾個BYEBYE過後就挂了。
彥清的肩膀又垮了幾分,似乎他周圍盡是些比他強勢的人,喜歡替他做決定。
他把手機揣進口袋裏,慢慢沿着小巷子從他家店的後門走進去。
景海鷗這個人除非不做,要是做的話動作就會很快,下班的時候他把他那輛股東老爺車橫在面包店門口,很大聲地按喇叭催促,彥清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快步走出來。
“今天咱們誰也別管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只想些開心的事就好了。”景海鷗伸手打開音樂,裏面傳出上個十年裏經典的搖滾樂,車子仿佛也帶着中年人末日般恐慌的快樂一樣屁颠屁颠地向着夕陽開去。
彥清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電影,好像是某個年三十的晚上,春晚之後突然電視裏就放了一個外國電影,叫‘末路狂花’”
“那個很出名的,布拉德皮特在裏面演個小白臉嘛。”
“這個我道不記得,只記得裏面兩個女人開着一輛車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情,最後都死掉了。”彥清呵呵笑了兩聲。
景海鷗随着音樂一邊開車一邊扭動肩膀,“有什麽好笑的?我和你又不是那些笨女人,我們車子開去哈皮,又不是去死。”
“那不如我們以後有錢了也拍個電影,就講兩個GAY,開一輛老爺車……”他有了個很好的開頭,卻無以為繼。
景海鷗接過話頭,“然後兩個GAY就一路遇到不同的男人,發生不同的故事,每天睡在不同的床上……”他笑眯眯地腦補接下來的部分。音樂塞滿了車廂,正好是最爛熟的那部分高潮旋律。
彥清打開車窗,外面的自然風吹進來,吹動了他一點發梢,他的心情也被吹動得稍微蕩漾了一些。他想,換個角度想,既然不能讓所有人滿意,甚至不能讓一部分人滿意,那麽至少,讓自己稍微好過那麽一下也不過分吧。
今天這個時候,他無端騰出些空虛的位置來,他想走出自己吹出來的那個肥皂泡,走到外面去,然後把某些人也請進來,見見老朋友,說說話,喝上一點酒,開上幾個玩笑,他看着身邊開車的景海鷗,他甚至開始覺得即便是失戀也沒什麽。
因為夜店還沒到營業時間,一行人先約了吃東西,地點在一家很不錯的火鍋店。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的幾個也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年輕的時候也是經常湊在一起打發閑暇時光的酒肉朋友,只是彥清這幾年來照顧家庭,沒有“閑暇”可以打發,疏于走動了。有段時間沒見,寒暄一番各人落座。
因為彥清是“稀客”,大家打趣的主要火力就集中在他身上。
混跡警察隊伍的胡濟源的老胡道:“彥清,你家老陳難得肯放你出來玩,他就不擔心?”
彥清笑道:“他怎麽不擔心,不過是擔心別人的貞操,我反正不會吃什麽虧的。”說得衆人都笑起來。
火鍋燒起來,鍋裏的水沸騰了,菜肉陸續端上來,啤酒也開了幾瓶,一桌人吃喝笑鬧。景海鷗低聲對彥清道:“我還擔心你在家宅壞掉了,看來還行,還不算老。”
不算老嗎?彥清看了一圈自己的朋友,個個臉上寫着“老”字。
老胡當年二十多歲的時候多英俊啊,臉上棱角分明,身上增肥減瘦,着裝的時候英姿飒爽,便裝的時候風流不羁,多少英雄競折腰,現在……他的臉圓潤油膩,脖子的線條很輕率地就從頭部過渡到肩膀,啤酒肚撐起了襯衫的前襟,下擺塞進皮帶裏……如果不是多年老友的話,很難相信眼前這個糙老爺們是從曾經那個劍眉星目的小帥哥警官進化來的。
當然老胡算是朋友裏殘的比較厲害的——這基本也可以看做是工傷,畢竟他那個職業不混着點不行——不過其他幾個人也眼見着不再年輕了,肌理松懈,皮膚黯淡,皺紋細碎,最重要的是眼神,不再充滿年輕無知無畏的熱忱。即便是仍舊還殘留着幾分美色的景海鷗也不能免俗,他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兩潭淨水一般,水晶體裏沉澱的是歲月的風塵,裝嫩不能。
隔着火鍋上不斷騰起的氤氲霧氣,彥清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朋友們的韶華正在一去不返,可是他又覺得這樣想的自己未免太過悲觀矯情,出來見見老友也能見出一肚子的酸楚,不單不招人待見,連自己也不待見。
趁着去洗手間的當兒,彥清從鏡子裏好好審視了下自己的臉,一只手放在臉頰上左右地擺弄着看,他努力回想十年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時的自己一定是更加光鮮,現在的自己也必然是老了,只是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熟稔中麻木這個老去的概念,然而事實是他一定老了,彥清的心突然一陣恐慌得發虛,他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
有人走近洗手間,彥清從鏡子裏看見他,是個穿着西服打領帶的端正青年,他身上正有着彥清追慕不已的特質——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貌美。彥清不知不覺從鏡子的反射裏盯着那青年看,看着他落落大方地站在便池前,淅瀝嘩啦利落地放了水,然後走到洗手臺前整理儀容——他正了正領帶。
察覺到彥清那近乎呆滞的目光,青年略疑惑地看回去,彥清一頓,自覺失禮,便匆忙收回目光,青年也不以為意,轉身要離開。
“彥清,你搞什麽?怎麽這麽久?還沒開始喝怎麽就……”景海鷗的聲音由遠及近。
那正要離開的青年和景海鷗迎面對上,一時愣住。
景海鷗好看的眉頭慢慢擰起,倒是那青年笑了笑,道:“景總,這麽巧。”
景海鷗也笑了,道:“無巧不成書,要不怎麽說咱們倆有緣,傅律師。”
聽了這話像是被景海鷗“欣賞”過的年輕人,不過看他那表情又不像,那樣子倒像是……情敵?
果真,那青年笑道:“緣分談不上,不過是景總你和晉總的口味多年來同化了,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一個餐館。”
景海鷗眯起眼睛:“這麽說你們今天在這裏約會?”
“瞧您說的,又誤會了不是。是晉總請我們事務所的人邊吃邊談公事。”
“随便怎麽樣都好,和我沒有關系了——哦對了,給晉波帶個好,我就不過去打擾你們了。”說着便不再戀戰,丢下年輕人向彥清這邊走來,“老胡幾個已經開始喝上了,讓我來抓你回去,半路跑了可不成。”
那青年也沒說什麽,笑了笑,走了。
彥清無意間撞見新老對手狹路相逢的戲碼,略感到尴尬,他看了看景海鷗,意識到避免更尴尬的辦法就只有一個——裝傻。
回去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提那個傅律師和晉波。
彥清被按在座位上,自罰三杯,還未銷賬,不速之客就到了,竟然是不請自來的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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