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景海鷗第二天向彥清請了一上午的假,去晉波那裏簽了那個競業限制。

回店裏的時候抱着一個不小的五色琉璃如意,他随後遞給好奇地過來摸看的女店員阿果,對方立刻雙手捧住奉若珍寶。

“我在大商場的工坊裏見過比這個小很多的如意,還要上萬塊的——這個一定很貴的吧?”

景海鷗随手點上一支煙,道:“不知道。忘了怎麽會擺在我辦公室裏的,今天回去的時候看見了,覺得反正留下也是便宜了別人。”

阿果就小心謹慎地把琉璃如意放在櫃臺上,拿了一塊抹布,左擦擦右擦擦。

彥清有點遺憾地安慰景海鷗:“簽了那個競業限制你就更找不到活了吧……不過沒關系的,你可以在我這裏幹下去,多久都沒關系。”

景海鷗吸了一口煙,又歪過腦袋去,認真而享受地吐了口煙圈,笑道:“沒那回事。我都說了我讨厭做那個工作,每天在辦公室裏和客戶打交道還不如這裏買面包,我早就做膩了。”

“你不是本來不打算簽那個競業限制的?”

“我本來也不是多喜歡那個什麽如意。”他夾着煙蒂的手随便一指櫃臺,“不過是不想遂了某人的心願。不過現在其實更好。他那輛破車也不用賠了,還有那些獵頭公司的纏人電話也可以打發了。”

彥清知道他并沒吹噓什麽的,如果自己也指望賣面包賺錢生活的話,怕也要千方百計留他下來給自己賣東西——或者害怕他跑到隔壁的店去搶自己生意。

“那你接下來什麽打算?”

“有什麽需要特別打算的嗎?遇到什麽是什麽,該怎麽着就怎麽着——對了,我還順回來一樣好東西!”他走出去從車後備箱裏搬下來一個大箱子,蕭主動幫他擡回來。裏面居然是一個中古唱片機,“在辦公室的角落裏,我差不多都忘了——覺得擺在你的店裏剛剛好。”他從箱子邊上拉出一疊黑膠唱片,吹了吹灰。

彥清想說面包店和唱片機哪裏剛剛好了,不過等到那中古唱片機發出的金屬音質樂聲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了。

阿果感動得幾乎要呆滞掉了,“這、這要多少錢啊?”——她習慣了把所有令人感到幸福的物件與金錢換算一下。

景海鷗拿起唱片皮看了眼,讀出來,“瑪蓮娜探戈”轉頭問唯一的女士,“會跳探戈嗎?”

阿果搖搖頭。

“想跳嗎?”

阿果的眼睛都亮起來了,“我做夢都想像那樣跳舞。”

景海鷗丢掉煙蒂,做了一個紳士邀舞的動作。

兩人把面包店那算不上寬敞的小廳當成了舞池,快樂地臉貼臉轉着圈。

彥清也呵呵笑了出來,他覺得景海鷗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地胡鬧,然而別人卻能從他的任性中感受到快樂,這樣的人總是讨人喜歡的——呃,大概要除了那個晉波,他撞壞了他的車,還偷了他的琉璃和唱片機。

蕭默默地拿出掃把把被随意丢在地上的煙蒂掃起來。

這一天下班時候陳建林來接他,倆人一起回他父母家接放養了兩天樂不思蜀的陳安迪。

那孩子這兩天不用上學一點也不上火,養得越發白嫩了,心情也不錯,沒那麽擰巴,見到彥清還叫了聲:“彥叔。”

彥清心裏一熱,忙應了。

其實陳安迪從小就是個漂亮白胖的小孩,混血的孩子總是比一般的孩子漂亮些,像個洋娃娃,黑頭發打着卷,眼睛也有點點淡淡的灰色,睫毛濃密翻翹,嘴巴紅彤彤的,彥清覺得自己不可能再養一個更漂亮的孩子了。

只是這孩子在長大的過程中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或者是水土不服,長得稍微有那麽點裂吧了,或者還是肉的緣故吧,一大坨肉粽沒有一小坨肉顯得精致可愛,然而畢竟是自己一點點喂養成這麽白白胖胖大大的一只,心裏還是疼他的。

陳母也一反常态地對彥清十分熱絡,拉着他的手一口一個“小清”地叫着,就像從前他和陳建林還是朋友的時候到他們家玩那樣熱情慈愛。

彥清忍不住抽空對陳建林道:“陳嬸今天怎麽了?還有萍姐我覺得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對。”

陳建林打哈哈說:“她們對你好不是應該的嘛。”

彥清帶着一點忐忑的心情坐到飯桌上,陳家一家人團團圍坐,陳母居然夾了一筷頭鳳爪給他,讓道:“那,你每天做面包和面團,很辛苦,以形補形。”

彥清簡直受寵若驚了。

陳京萍咳了咳,突然也熱情地說:“小清你那店是不是特別忙?”

彥清道:“還好,最近那一帶的小區入住情況很好,店裏生意不錯,我每天要多烤兩爐,我一個朋友在那裏幫我賣,總之還好。”

陳京萍道:“啊喲,那可是真夠累的,裏裏外外的——建林你也是真是的,賺那麽多錢幹嘛非讓小清這麽累出去工作,光照顧你們爺倆就夠嗆了。”

陳建林不接話,擡起酒杯陪他家老爺子喝酒。

彥清道:“不是,是我自己想開間面包店,好歹算份工作……再說還好。”

陳京萍見弟弟指望不上,只得自己順着剛才的話往下說,“之前安迪還小,課業也不算重,你忙一點也沒關系,可是現在他已經上高中了,還是重點,不多點時間照顧是不行的。”

彥清有點心驚,難道是要他結束店裏的生意全心照顧陳建林父子?他有點不解地看向陳建林,結果後者又端起小酒盅敬他父親:“爸,咱爺倆再走一個。”

陳京萍又道:“可是我們也知道你是很不容易的,這麽一個大男人,又不能就呆在家裏做全職煮夫讓人養,男人麽,總是要有點自己的事業,你那個店,我們也支持你搞下去,做大做強。”

彥清道:“我沒想那麽多,一份生計而已。”

陳母忍不住道:“小清啊,你看你這麽忙,安迪又是學業吃重的時候,你看把他送出去念書怎麽樣?”

這一番話兜了一大圈,終于兜到了正題上,原來是為了安迪出國的事情而讨好他,可是她們不是早已經有了這個打算集體地瞞着他嗎?這時候為什麽又這麽大陣仗來問他的意見了?

彥清又看了眼陳建林,後者仍舊裝糊塗地東張西望。

彥清明白多半是他在背後使了什麽絆子了,比如對陳家人說安迪的去留由自己決定什麽的。

話既然都擺到臺面上來說,他自然不能做那個惡人,陳建林也知道,所以這是在給他搭臺唱戲表現的機會。只是——這又何必?

彥清放下碗筷道:“這件事情建林也跟我說過了,我們商量着還是看安迪的想法——安迪你是怎麽想的?”

此前陳安迪一直也學他爺爺和爸爸不說話來着,這時候只說了句:“我想出去。”

沒有人說話,都齊刷刷不約而同等着彥清的回答。

他暗自嘆息,嘴上道:“那麽好,我支持你。你是F國籍的,那裏教育程度也比較好,自然是到那邊選一個學校。只是你至少也得把這學期念完,聯系學校和預科準備什麽的也需要時間。”

這一家子都因為他的話而松了口氣,場面真的活泛起來,這一頓飯吃的簡直有點其樂融融的意思。

彥清也不由得覺得自己似乎也是有影響力的人物了,可是假設他不同意又如何?——安迪還是會走的,而且會帶着對自己的怨恨,陳家人會厭惡自己,他自己都厭惡自己。

既然是無可選擇的事情,他們真的沒必要準備這麽豐盛的一頓晚餐來招待自己。

這天趁着收拾餐桌的時候陳京萍偷偷對陳建林埋怨,“你都跟他知會了還讓我們跟他說什麽啊?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嘛!”

陳建林笑道:“讓你見識見識我家小清是多麽通情達理賢良淑德。”

陳京萍罵道:“你個沒出息怕老婆的!——對了,你可別忘了,讓安迪他媽別把我家小傑落下。”

陳建林不耐煩道:“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把小傑從M國帶回來,卻送到F過去念書,夠得上夠不上啊?”

陳京萍說:“你懂什麽,兒子我必須帶回來,留在那裏不出幾年讓那個混蛋教育的肯定就不認我這個媽了。不過國內的教育我還是不放心,再說我新找的工作确實挺忙。正好趁這次機會給你加安迪做個伴讀,哥倆一起不是方便嘛。”

陳建林搖頭嘆息,“姐,不是我說你,你這心眼可忒多了。”

陳京萍打他一下,罵道:“沾你一點光看把你肉疼的。我看你心裏也就只有那個彥清了,家裏別人都不行。”

“嘿!你這是不是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不是我說你心眼太多了自己不累麽?你擔心小傑擱前夫身邊叛變,看我們家安迪一直擱我和彥清身邊,也沒說就恨他親媽了,是誰生的還是跟誰親。”

陳京萍冷笑一聲,丢下一句:“我要是彥清,我腸子都悔青了。”說完端起碗筷施施然走了。

把陳建林恨的,在後面瞪眼睛無法,“你就看不得我們一家人好怎麽着!”

飯後陳安迪也肯乖乖跟着他們回家了,并且他的青春期叛逆症狀有所好轉,不再那麽戒心重重了。

彥清就問他有沒有決定去哪個學校讀,陳安迪随口答已經想好了,就在P市的某個著名高校。

陳建林咳了咳,道:“你小子想的美!你想去哪讀書就一定去得成嗎?那要申請要考試要很多手續的,你先給我把這半學期安全讀下來再說吧。”

然而他補救得晚了,彥清已經聽出弦外之音了。P市某校可是在整個F國數得上的名校,他曾在那裏生活了四年,怎麽會不知道。陳安迪那麽篤定地一口就說出來,怕是早有安排……

彥清努力按下心中翻滾的情緒,笑道:“我覺得安迪這麽優秀,一定沒問題的。”

安迪難得沖他笑了笑,肉乎乎的臉蛋還殘留着小孩子時的童真,“彥叔我出去了放假也會回來看你的。”他說。

陳建林大為受用,“這還像句人話。你要對你彥叔好知不知道!也不想想你是怎麽長這麽大的。”

安迪的臉又陰下去了,撅着嘴半天丢出一句:“誰想長這麽大了?!我要減肥!”

真是無法避免無可救藥的青春期。

晚上上床之後陳建林抱着彥清誇獎道:“今天我媽他們可把你誇了個透,說你又懂事又能幹。”

彥清忍不住道:“你也很能幹。”他的意思是陳建林左右逢源和稀泥的本事,可是對方一愣之後就故意會錯意了,性致連連。

彥清連忙往旁邊躲了躲,“今天堅決不行的,大夫說……”

陳建林才想起來,“對了你明天要去複檢的。可別忘了,還是我陪你去吧……明天還有個會……”

“不用你,我自己就行,也不是什麽難事……啊,還有,明天早上還要把安迪送去學校,總不能就這麽不聲不響地去上學,要和老師打聲招呼。”

“那我去送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彥清道:“還是我去吧,先去送他,再去醫院,反正一上午的事。”

“那臭小子就是不省心,要我說送出去也好。誰愛管誰管。”

彥清背過身去,嘀咕:“你不能不這樣?”

陳建林從後面暖暖和和地抱住他:“好好不這樣就不這樣。”上下其手。

彥清任他去,知道他不會做太出格的事。

陳建林咬他耳朵說:“我下星期又要出差了。”

彥清道:“哦——呃,還有,我爸明天生日。”

陳建林停下來正色道:“要我陪你回去嗎?”

“不用。只是告訴你一聲,我大概會晚點回來。你帶安迪去你父母那裏吃飯吧。”嘆氣。

明天又是滿滿的一天。

生活就是這樣,你明明覺得很忙,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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