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如釋重負的心情并沒有持續很久,他想起來今天是他父親的壽辰,他答應了彥予去祝壽的。

下午陳建林打過電話來先是問他去醫院看的怎麽樣,他帶着一點病人的優越感說:“大夫說是前列腺炎。”

陳建林有點緊張地問:“怎麽樣?住院嗎?”

“不用。給開了些藥回來。具體的我回家再你和你說吧。”

“那好,你注意身體,別太累了——對了,你爸生日你打算送什麽禮物?”

“做個蛋糕——別的,我也不知道送什麽比較好,等一會去看看吧。”

“要不晚上我還是陪你去一趟?”

彥清忙道:“……我不想讓他連生日也過不好,你去了只會給他添堵。”

陳建林道:“你爸也是,小時候覺得多和藹一叔叔啊,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還是這麽食古不化,你看我爸媽不也挺好的。”

彥清暗想,那怎麽一樣……你畢竟還有安迪,陳叔陳嬸看在他的份上也不會太過計較的……何況還有那麽多事情在裏面。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說:“我家的情況複雜一些——再說這麽多年都習慣了。”

彥予熟門熟路地走進廚房的時候,彥清剛給蛋糕底摸完奶油,正準備做些裝飾。

彥予說:“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爸不愛吃這個,應個景。”

彥清笑了笑仔細地撒上巧克力碎屑,并沒有說什麽。

彥予轉了一圈,看看模子,又敲敲烤箱,“哥你這個小店值多少錢啊?”

彥清一邊幹活一邊說:“也不值什麽,賺點零花錢補貼家用。”

彥予嗤地笑了一聲,“我真不懂你們家明明那麽有錢還在乎你這點小錢?”

彥清耐心地解釋說:“那些錢是你陳哥一點點辛苦賺回來的,再說我也需要工作,我還能做什麽呢?”

彥予顯然對他的這個說法不以為然,覺得這個哥哥不過是在面前哭窮,不過也沒必要跟他叫這個真。

彥清以為他會趁機提出借錢的事,他不想借,也借不出那麽多了,更怕自己心軟嘴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而這個弟弟的口才實在是彥家裏最好的一個。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彥予雖然态度殷勤,然而嘴裏只字不提錢的事,他不提,彥清也不敢主動提。

之後彥清又早早地離開店——最近他總是有事情。倆人坐上彥予的車,彥清說:“趁現在還有點時間我想讓你賠我去給爸爸買點禮物。我自己怕買不好,他不喜歡。”

彥予說:“哥你這就客氣了,其實你回去看看他心裏就挺高興了。”

彥清不敢把這話當真,執意要去買個像樣點的禮物帶去,做弟弟的就把車開到市中心購物商場裏。逛了一圈,彥予在一個古玩店相中了一套紫砂壺,店員解釋說是現代名家的作品如何雲雲,一看價錢,五位數。

彥予咋舌,“這個有點貴了哈,要不再看看別的吧。”

彥清也不懂壺,說:“爸爸喜歡這個嗎?我記得他以前愛喝咖啡的。”

彥予說:“年紀稍微大一點的人都喜歡喝茶啊什麽的——他這兩年也改喝茶了,紫砂喝茶最好,不是說養生嘛——不過這個有點貴哈。”

彥予對售貨小姐說:“那這個包起來吧,包得好一點,我送人。”

售貨員和彥予都很高興。

彥清後來又買了些上好的茶葉一并包着做禮物。

兄弟倆人離開商業街轉去彥家給父親慶生。

彥家住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興建的一個社區裏,五層的樓房,他們家在四樓。面積也不算太大,也就六十來坪,三口人住着堪堪夠用。

這房子彥清一天也沒住過,可是每來一次就令他心裏不好過一次,所以這麽多年來他來這裏的次數屈指可數。

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年紀漸長,自己也養育了一個孩子。正是從安迪的身上,他更能從父親的角度來看待當初那段父子關系,每次他在安迪的事情上多灰心一分,就對父親多一分愧疚。

只是多年來僵硬的關系是冰凍三尺的結果,不是說改就立刻能改的。他是真的希望能重拾和父親的感情,所以想盡一切能力來讨好父親和父親的家人。

來應門的是彥清的繼母,他父親的續弦,一個中學退休教師,見了他十分熱情,一手接過蛋糕,往屋子裏讓,說着:“都是自己家人,意思到就行了,送什麽禮物啊。快進來快進來。”

她身後還站着個年輕姑娘,他繼母介紹說:“你們沒見過吧,這是彥予的女朋友,毛芳;小芳,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小予哥哥。”

兩個陌生人打了招呼,脫鞋進屋。

屋子統共也沒多大,進門就是廳了,站在門口就能看見所有的格局,他父親彥蘊城正坐在沙發上看書,擡眼看見他,點了點頭,并沒有說什麽。

彥蘊城六十多,退休前在一個前國營廠做工程師,不過因為早些年工廠效益不好,于是經歷了大規模的改制、并軌、融資、下崗等等一系列的折騰,他們這些老人已經被嚴重邊緣化了,對于能拿到每月三千多的退休工資也相當滿足——如果他支出不算大的話,這可以保證他在這個城市裏過着能吃飽穿暖的體面生活了。

此時的彥蘊城皺紋,白發,老人的灰色羊絨開衫,此外還有手邊的一個瓷杯子,蓋兒歪放在茶幾上,水面上氤氲缭繞着霧氣,他時不時地端起來啜吸一口,看起來就跟其他有過類似經歷的老人一樣,神态裏是經歷世事的不平和安詳的混合。

可是彥清記憶中的父親并不是這樣的。

彥蘊城當年家底殷實,從著名學府畢業,意氣風發,進了當時人擠破頭都擠不進的國營大廠,準備在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來着,如果他運氣夠好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成為廠長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時他年輕,他高挑,身上沒有一塊肉的線條是松懈的,眼神也明亮,臉上挂着溫文爾雅的笑容,此外他還喜歡喝咖啡,并有一個大學校花的妻子。

彥清小的時候別人看見他們父子在一處一定誇他長得像爸爸,清秀好看。就算現在彥清自己照鏡子一閃神也會想起父親當年。他們仍舊相似,只是各自時間進了一格。

古人講不肖,就是不像他的父親,就是一個不好的兒子,從這個意義上講,彥清應該是個很好很好的兒子。

可惜他不是。

彥蘊城坦蕩的仕途命運随着工廠的改制而告一段落了,傾巢之下豈有完卵,他沒了進步的可能,于是他也曾經停薪留職懷揣着蔭妻庇子的偉大願景下海經商了一個階段。

然而,市場開放初期的大潮是十分無常的,幾番漲落,時代的弄潮兒紛紛或溺死水底或渾身濕濕嗒嗒不甚幹淨,彥蘊城做不了第二種人,只得成為第一種人,家業凋零地回到廠子裏繼續做一個沒什麽名堂的工程師。

所幸,事業上雖然不成功,他還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溫柔可人的妻子,聰明漂亮的兒子,家裏還飄着咖啡的香氣,也有點閑錢和朋友偶爾去梅華聚一聚。

然而,幾年後妻子的外遇離婚給了這個男人致命的打擊。

彥清還記得他偷窺到父親以死相逼請求妻子不要離婚的一幕,只是,那天彥清的母親沒有心軟。她前腳走,彥蘊城捏着美工刀的手舉了幾舉,比了幾比,終于還是頹然落地,他蹲在地上哭得無比窩囊傷心,從此,他變了個人。

彥清看見衰老了的父親,當年那麽多的事情一下子就能壓上心頭,他其實不知道如何能面對父親,如何與他像普通父子那樣随便地交談,比如像他弟弟彥予那樣,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爸爸”,然後默然無語。

不知道彥蘊城對兒子是不是抱着同樣的尴尬,他也只是不輕不重地“嗯”一聲,之後全無表示。

彥予把那個紫砂壺擺在茶幾上,說:“老爸你看我哥多大方,買了這麽好的東西送給你,我陪他買的。”

彥蘊城眼皮擡了擡,喝口熱水,又唔了聲,不置可否。

李老師招呼彥清坐下,端茶送水的,比以前還透着熱乎,彥清猜大概是看在他借給彥予錢開公司的份上。

李老師說:“今天你爸爸生日,本來應該在外面吃,不過想着就是咱們自己家人沒必要浪費那個錢。今天彥清你就嘗嘗我和小芳的手藝。”

屋子裏飄着飯菜香味,彥清默默地想,他自己的母親其實不大會做飯,輪到她做飯,他們一家就只能吃的蔬菜薩拉和香腸,有點廚藝的反而是父親——從這一點上來他仍舊是個很肖的兒子。

很快飯菜上桌,飯菜上桌,幾人圍坐,彥予活躍氣氛組織大家又是唱生日歌,又是吹蠟燭,又是切蛋糕。

毛芳嘗了一塊大加贊嘆,還問這蛋糕哪買的真好吃什麽的。

彥清就和毛芳說了幾句話,略微講了講自己的工作,他眼睛的餘光裏一直有父親的身影,總覺得這樣多少讓父親能夠了解一點現在的自己,雖然不知道是否有意義。

飯後又吃了水果略作了坐,李老師就張羅着讓彥予送毛芳回家,彥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趁機告辭,不過他繼母顯然并沒有這個意思,反而極力挽留,說:“你看你這麽長時間沒來看看你爸爸,今天他過生日就再多陪陪他,父子倆好好說說話。”

彥清不知道能說什麽,不過他還是坐回了沙發上。

他繼母挨着他父親坐下,開始只是讓他喝茶,吃水果,笑着不說什麽。

彥清漸漸地感覺到不安了,後來他看見繼母在偷偷扯他父親的衣角,他覺得是有什麽事情了。

果真,李老師見他父親鐵了心的不說話,她便笑着說:“其實今天我和你爸爸有點事想求你。”

彥清說:“您說。一家人,不用提求不求的。”

她繼母陪着笑臉說:“我們想向你借點錢買個房子給小予結婚用,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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