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彥清已經借給彥予本人很多錢了,多得甚至有點超過他能負擔的數目。
可是他這位繼母确實是第一次親自開口向他提錢的事情。
李老師說:“小清啊,不瞞你說,我們家——我和爸爸但凡有辦法的話也不想向你開這個口。”
彥清看他父親一眼,他父親表情沒有變化,仍舊喝茶水。
李老師繼續說:“剛才彥予那個對象你也看到了,還不錯吧?”
彥清點頭,“看着是很好的姑娘。”
李老師高興地附和,“可不是好姑娘嘛,和彥予在大學就處了朋友了,去年畢業就進了一家外貿公司,挺有能力的,大學的時候就是學生會幹事,品貌各方面我和你爸爸也都挺滿意,和小予倆人的感情也不錯,”到此處壓低聲,“現在的年輕人你是知道的,估摸着早也就有點什麽了。前兩天小予回來跟我說結婚的事,我們做老人的怎麽也說不出個不字來,你說是不是?說完就有點期待地等評價。”
彥清說:“是好事情。”
李老師說:“說實話,現在年輕人工作忙生活節奏快,難得毛芳和小予倆人肯早日成家立業過穩當日子,我和你爸爸——特別是你爸爸,心裏老高興了。想想你爸爸的年紀,能不想早點抱上孫子嗎?”
彥清的心猛地縮了下,他沒做聲。
李老師快言快語道:“毛芳家沒提別的條件,就一條,想讓姑娘過門就住上自己的房子,不用一輩子做房奴。人家一片父母的心,我們理解。可是我們家的狀況你是知道的,實在買不起婚房了。我和你爸爸的工資加起來按說也不算太少,一個月五千多塊,自己花是夠了,可是現在的房價,稍微差不多一點的就要個百十來萬的。”她搖頭。
彥清還是沒接過話頭。
李老師長籲短嘆,“我跟小予說,要不行我就把這套房子賣了,湊錢給他們小兩口付個首付,以後的貸款就讓他兩個還去,我們還出去租房子。可是小予不答應啊,他說我們家——我和你爸爸,之前租房子住了好些年,好容易才買的這個房子,好歹算是有了個自己的窩,現在賣了我們這輩子再也買不起房子了,老了老了連個窩都沒了。”說着就哽咽起來。
彥蘊城嘆口氣,終于開口說:“你跟我受苦了。你也不必這樣,我們老雖然老了,還是要講點臉面的……我就說求人不如求己,大不了我們把這個房子賣了,買個大一點的,和彥予他們擠一擠也能過日子的。”
李老師偷偷白了他一眼,擦擦眼淚,埋怨說:“說的容易,你看現在年輕人結婚哪有老人一起住的?婆媳關系多難處啊!遠的香近的臭,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住不到一起——退一步講,就算一起,也不能人家一結婚就賴在新房不走啊,那成什麽的?小夫妻家的不給人家空間說出去是要給笑話的!再說親家能同意嗎?都是嫁女兒,人家憑什麽?”
一席話說的彥蘊城也有點氣了,特別是在不對盤的大兒子面前被搶白,面子上受不了,他把水杯重重一放,道:“結不起那就不要結婚了!我們雖然窮了也還是要講臉面的!你說了那麽多他——可見他是不方便的,還說什麽說!”說罷起身走回卧室,啪地關上門。
李老師一愣,待要吵個究竟想起終究還有個彥清在跟前,還是在這麽個關鍵的時刻,便收拾起一腔怒火,努力擠出個笑道:“你看你爸爸——他更年期長!老頭子年紀越大越固執,你別介意啊。”
彥清本來醞釀着想把自己的處境也稍微談一談,他想說他家裏的存款都不是他賺的,是陳建林賺了交給他保管,說好聽了叫共同財産,而實際上,他們倆又不是夫妻,“共同財産”一詞也沒有法律效力,他究竟有沒有權利動用這筆錢他自己心裏也沒把握呢——何況他之前已經瞞着陳建林借給彥予那麽大一筆錢了,而且開始犯愁彥予的償還能力了,若陳建林發現了那兩百萬的事情,他要如何補上那麽大一個虧空?
可是他繼母訴了一大堆苦,他父親因為錢和面子的事情都發怒了,而且話裏話外他也聽出對自己隐隐的不滿。
他自己的那些苦衷就說不出口了,最後只得說:“我、我會考慮考慮的。”
李老師大喜過望,忙道:“對對!不是要你一下子就拿出那麽大一筆錢來,是要時間考慮,再說你還得和你的那個——小陳吧,商量商量。”
彥清說:“其實我這些年賺的不多,一個面包店……”
李老師打斷道:“小清啊,要是你就開個面包店,我和你爸爸又哪好意思向你開這個口?賣了你那個店也不值啊。可是你們家小陳不是做大買賣的嘛!我聽說他的那個公司專門賣進口輪胎的,喔唷了不得的唷!”
彥清修正道:“他只是合夥人之一,有點股份……賺的也是辛苦錢,很不容易的。”
李老師說:“那倒是,現在幹啥都不容易,賺的都是辛苦錢,不過他好歹辛苦點還能賺到,不像我們老的,就是再辛苦也賺不出一個房子。”嘆氣,“小清啊,別怪阿姨多嘴,咱們好歹算是家裏人,我這些年看着你也替你擔心呢,你和小陳雖然感情好,不過現在男女朋友說分手就分手,多年夫妻說離婚就離婚,一點保障都沒有,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和小陳要是有點什麽變故,你是不是也該早為自己打算打算?”
彥清垂着眼沒做聲。
李老師察言觀色,忙說:“哎呀你看我烏鴉嘴,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們那是從小的感情,當年一起出國一起回國,這麽多年,跟一般人怎麽一樣,你別多心啊。”
彥清道:“李老師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老師道:“懂就好——”忍不住又多了一嘴,“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吧。”
彥蘊城始終不見從卧室出來,看來今天彥清不走他也是不打算出來了。
彥清也不便久留,起身告辭了。
他繼母熱情相送,一個勁叮囑:“小清啊,有空多來家坐坐,又不是外人,你爸爸嘴上不說,實際上心理是牽挂你的——內個,我剛跟你說的那個事你可得當個事好好商量好好考慮啊。”
夜晚的空氣特別清冽,彥清深呼吸幾口,肺裏微微刺痛,好像多吃了幾個鴨梨一樣難受。
獨自走在斑斓夜色中,他腦子裏仿佛很冷靜,又仿佛很混亂,他不想思考那麽多,可是無數的事情好像同時在他體內沖撞。
他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日子竟然是這樣過的,一天又一天,越來越紛繁蕪雜,越來越深陷其中。
生命像樹,看似枝繁葉茂;生活像藤,蔓延包裹越勒越緊。
只要陳安迪在家的晚上,他們家是不看電視的,因為耽誤孩子寫作業。
陳安迪有點龐大的身板坐在他房間的書桌前,他有點抓耳撓腮地趴在那裏,很顯然沒做進去。彥清送水果進去看着也覺得可憐,從後面看了一眼是數學作業,上面幹幹淨淨的,可見是真的不會。可是他完全輔導不上了——他高中就已經決定走美術專業,文化課上并沒有用過心。
陳建林作為理科生成績倒不錯,也勉強輔導得來兒子的功課,只是試過兩次之後爺倆簡直要翻臉——做爹的說兒子笨,做兒子的說他講的爛,把他趕出去不讓他輔導了。
彥清有時候覺得站在陳安迪的角度确實不出國不行了,同情地看了眼那白嫩微胖的孩子,他悄然退了出去,随手關上門。
陳建林本來在沙發上翻看資料,看他出來忙招了招手,忙了一天,他倆也是現在才有空說說話。
陳建林關切地說:“你今天到醫院大夫到底怎麽說的?”
彥清把大夫的話如實說了,并強調說正是因為這個前列腺的毛病才導致自己不行的。
陳建林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好好的得了這麽個毛病,既然病了就得好好治療,我看要不再到趙院長那裏去确确診?”
彥清說:“今天開了一袋子藥回來呢,有針劑有口服的,我先打打針再說。”
陳建林道:“你可早點好了吧。”
彥清道:“那我要是好不了呢?”
陳建林呵呵笑道:“那簡單,我就不要你了呗。”
彥清悶悶不樂。
陳建林一把摟過來再懷裏進一步調戲,“唷~生氣了?——真生氣了?”說着還老沒正經地要去親彥清的臉蛋什麽的,好歹讓彥清推開了,“你也不怕安迪看見!”瞥了瞥安迪的房門。
陳建林嘻嘻笑道:“那笨小子正寫作業呢,夠他忙活的。”
彥清一時好奇,“你和安迪約定什麽了?早上我聽你這麽一說他好像就很聽進勸的樣子。”
陳建林道:“簡單啊,我跟他說:你在出國之前必須要聽我和你彥叔的話,在學校也要好好表現,否則的話你老實在國內呆着得了。——別說他還真挺當回事。”對于成功地鞏固父權一事陳建林不無得意,又湊過去邀功道,“我聰明吧?”
彥清就像摸某種大型犬只的頭一樣給他順了順毛,“是啊,我們家建林真是聰明。”
陳建林果真就像大型犬只一樣蹬鼻子上臉地撲了上去,成功将彥清撲倒在沙發上上下其手地咯吱着玩,彥清是有癢癢肉的,掙紮不已又不笑得差點流眼淚,正滾鬧作一團,陳安迪房間的門打開了,那孩子一邊搔着屁股一邊無精打采地走出來,擡眼就看到那為老不尊的兩只略微兒童不宜的行為,愣了愣,頓時有點羞憤,本想退回去,又有點憋不住了,于是目不斜視地走去衛生間了。
被驚擾了的兩只連忙亡羊補牢地分開。
陳安迪尿完尿,又目不斜視地回自己房間了,嘀咕着:“都不知道避着點孩子嗎?真是的!”
彥清的臉紅的不像樣子。
陳建林反而無所謂,又過去攬住他的腰,“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就是這麽回事,孩子都這麽大了,該懂的早懂了——你記不記得他小時候……”
彥清嘆道:“你也差不多點吧,孩子大了,受的又不是F國的教育。”
陳建林把手拿開,撇清道:“好好,咱倆是純潔的男男關系還不成嘛——剛才打岔岔過去了,你那個病一定得治好,砸鍋賣鐵也得治好!”
彥清道:“那不至于,那病什麽的是小事——我倒還有件事和你商量……”他醞釀了下。
陳建林等他開口。
彥清咳了咳,道:“彥予想要結婚,我爸挺高興的。”
陳建林還等着他說到點子上。
彥清想幹脆也不繞那麽遠了,直言道:“可是他們沒有錢買婚房,現在的房價你也知道的,至少也要百十多萬才能買套稍微像樣的房子……”他沒截下去。
過了有半分鐘,陳建林翹起二郎腿,道:“那好,我們送給他五十萬,讓他付個首付,其餘的讓你那個弟弟自己去還貸。”
彥清說:“可是彥予才大學畢業一年,開的公司也不賺錢,還貸能力實在有限,如果讓他還,最後怕又成了我爸和李老師的負擔,他們這個年紀了總不好還為還貸提心吊膽的。”
陳建林馬上說:“你也說你弟弟才大學畢業一年,明明沒有這個條件幹嘛還要強行結婚?實在想結也就結了,幹嘛理直氣壯地向家裏伸手要這要那的?就因為他年輕,所以才要培養他的責任感和對金錢的正确态度,你們這樣縱容他是不行的。”
彥清知道陳建林說的有道理,他心裏也是這樣想的,可問題是——
“當年的事情你是知道的,為了供我出國讀書我爸爸賣掉了他和李老師和彥予住的房子,結果我卻讓他那麽失望……”
“我知道你心裏愧疚,可是一碼是一碼,補償也要用對方法——如果今天是你爸爸要買房子,我二話不說,明天就去全額付款,可是那個是你異母弟弟,他為你做過什麽?你又欠了他什麽?”
“可是他是我爸爸身邊長大的,他的事情某種程度上就是我爸爸的事,不看彥予,看我爸爸的面子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誰說袖手旁觀了?不是說給付一半首付嘛!但是不能全給。”
彥清抱着肩膀,彎下腰手肘擱在膝蓋上,低聲道:“如果我是一般的兒子也就罷了,一半也沒什麽,可是我——你知道的,我不僅僅荒廢了學業,出櫃,還……接受了我媽媽的遺産……我爸爸明明已經那麽傷心了我還……”
陳建林煩躁地撸了下腦袋,低沉地吼,“你怎麽還想不明白?那件事你有什麽錯?你媽就你一個兒子,雖然他們離婚了,你歸你爸養,可是她把遺産留給你你憑什麽不能要?你爸那種‘接受對方的遺産就是情感背叛’的想法是……是自私!”
彥清彎着腰,沉默着。
陳建林霍然起身,斷然道:“對的事情就要貫徹到底,既然我沒錯,這事就這麽定了。”此事的他倒沒一點剛才不正經的氣息了,更像是在職場上那個殺伐決斷的商人。
彥清在沙發上彎着身坐了好久,直起身的時候腰幾乎要不聽使喚了,他扶着腰站起身,木然地想到安迪房間的果盤還沒收,結果開門進去看的時候那孩子正四肢大開地像饅頭一樣睡在床上,旁邊還放着英語書,大概是背單詞的時候睡着了。
彥清給孩子蓋上輩子,關掉燈,拿起果盤,借着客廳裏的光看那孩子饅頭一樣的輪廓,有點茫然地想着,“到底自己有什麽立場抱怨他辜負了自己的養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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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