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剛上車陳建林接了個電話,聽那意思大概是合夥人大老板要他回公司就這次J國之行做一個彙報,他直接對大老板說自己暫時有要事回去不,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下午一點他一定回公司,然後挂了電話。

彥清說:“我沒事的,可以自己打車回去,你還是早點去公司吧。”

陳建林沒有理會,說:“哪有那麽急,沒有我他們難道還不賺錢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吧,去梅華怎麽樣?”

天空突然下起雪來,竟是這一年的初雪,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微微仰起頭從那個角度向上看就可以看見細雪淩空迎面而來,空氣和地面微微地濕了。

不是周末,梅華的人并不多,加上這家店堅持百年來的傳統,每天不到中午十一點是不開門的,此刻十一點剛過,人還未上,更是門可羅雀。彥清他們坐在二樓臨窗的位置,大堂裏只開了三兩桌,彼此默契地隔了一定的距離——這同上次來喧鬧如同粵式早茶的場面迥然不同。

他們像從前很多次那樣,點了老三樣,面包,罐羊,紅湯,等菜期間,陳建林開口了。

“關于上午張主任說的那些話,你是怎麽想的?”

彥清的頭扭向外面,落地窗下行人三三兩兩在石頭鋪就的街道上散步,路的兩旁是初冬枯黃的糖槭樹,雪比剛剛更細密了些,霰雪紛飛。

“彥清,”陳建林向前靠近了一點,雙肘靠在桌子上,當他這麽認真地稱呼彥清全名的時候就意味着他十分嚴肅,“你為什麽不看着我?”

彥清轉過頭,卻沒有看着對方,而是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裏,上面漂着一點便宜茉莉花茶的茶梗,“我覺得很抱歉。”

放在桌面上的手被抓住,陳建林說:“為什麽道歉呢?該抱歉的是我。”

彥清有點慌地抽出自己的手,這裏雖然暫時人不多,可是畢竟是中心商業區,這個城市多大不大說小不小,如果遇到半個熟人不知道會傳成什麽樣子,他們沒有刻意隐瞞戀人的身份,可是這樣公然拉扯還是怕被诟病不檢點。

他有點慌亂地擡頭看向對方——至少他肯正視自己了,陳建林想。

“是我該說對不起。你都病成這樣,我還不知道。我對你關心的太不夠。”

彥清不知道怎麽回答好,“不,我、我沒什麽的,大夫也說只是一時的不行,會、會好的。”

陳建林也故作輕松地說:“當然會好的,我們一起來面對這個事情吧。當年那麽多事,風風雨雨的都過來的,怎麽能停在在這裏……”

服務員來上菜,談話暫時被打斷,他們開始吃東西。

突然覺得吃到嘴裏的食物味道和記憶裏差了很多——眼下食物要麽漲價,要麽抽條,要麽既漲價又抽條,全沒了從前的醇厚味道。

陳建林胃口不佳,只匆匆吃了幾口便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正色說:“小清,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不能跟我說嗎?咱們倆就是一起的,如果你不跟我說自己一個人憋着,最後遭罪的不僅僅是你一個人,還有我。所以最開始就告訴我好了。”

彥清放下餐刀,磕着盤子邊,發出一聲微弱清越的聲音,他微微顫動着嘴唇,似乎要傾訴又似乎要隐瞞,正要說些什麽,陳建林的手機不失時機地跳出來攪局了。

陳建林幾乎是氣惱地接起電話,沉着臉,“老板,你TMD的催什麽催!我能跑了還是能把事給你辦砸了!你MD等一會能死啊?!能死嗎!!……誰家沒個大事小情!感情我家裏人病了進醫院裏還得沒事人似的給你跑腿是不是!你真把自己當爹了?!告訴你下午一點就是一點!一點之前不許騷擾我!一點之後我不到你就炒了我!”他是真的火了,把合夥的大股東兼大老板劈頭蓋臉給罵了一通,然後啪地挂了電話。

雖然他不說,可是彥清的病給他帶來的壓力也不小,到了一定程度他也摟不住火了,一點就着。他穩定了下情緒,盡量心平氣和地對彥清揚起一個笑臉,卻有點用力過猛,戾氣外洩。他還動嘴催他:“你剛剛要和我說什麽?”

剛才努力營造的溫情氣氛已經随着他的不小心情緒失控而搞砸了。

彥清咽了咽口水,“我、我想說,你還是回去上班吧,我們來日方長,有話慢慢說。”

來日方長,可是來日的事哪裏說得準?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原本是唾手可得,可是因為太過容易而遲遲未做,結果終究未及做的?又有多少情侶原本以為下次放假可以到某處某處攜手同游,結果永遠也沒有等到那個假期的?所以說什麽話放到來日來說,那麽越是方長的來日,就越不容易說出口了。

此後陳建林也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忙碌期,公司正式進入每年的銷售旺季,訂單不斷,他是銷售主管,實在不能如同大夫說的那樣請個大假帶彥清到馬爾代夫去玩上一周——再說這樣對彥清來說也未必管用,他首先就死活不會同意的。

即便是日理萬機,陳建林還是想了個法子緩解彥清的壓力——他雖然不甚明确那壓力确切是什麽,但是他總歸還是想出了一點眉目。

這天他又是加班到很晚,不過因為白天辦了那件事情,心情很好地踩着輕快的步子回到家裏。

一切都很美好,彥清在沙發上看書,他家孩子的鞋擺在門口,人大概在房間裏溫書,屋子裏很溫暖,窗子上甚至有了些因溫差而凝結的水汽,這就大概就是家的味道。

彥清放下書到門口,“你回來了。”他接過陳建林的包,“吃過飯了嗎?”

陳建林的心情十分好,朗聲說:“在公司吃過盒飯了,你不用忙。等會我有事跟你說。”

陳安迪那微胖的身軀從房間裏晃出來,有點不耐煩地叫了聲:“爸。”——這是他為數不多地還能遵守的對表示對長輩尊敬的禮節了。這還是多年根深蒂固習慣使然。他小的時候陳建林和彥清教育他無論家裏大人回來還是客人來訪都要出來叫一聲人,陳安迪小時候做的很好,彥清他們一回來,他就乖乖地從不知都哪個角落裏小狗一樣跑出來給拿鞋什麽的,現在已經退化到只剩一聲不耐煩的稱呼了。

然後陳安迪到廚房拿了瓶可口可樂又晃回去了。

陳建林今天心情是如此之好,以至于并沒有對兒子略微不遜的表現加以點評訓斥,大人不計小人過地放過,自去換衣,往沙發上舒舒服服地一坐,接過彥清遞過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潤喉,然後說:“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一定高興。”

彥清坐下,小心地在正在看的那本《出軌的王朝》上夾了個書簽,合上放到茶幾下面,“什麽?”

陳建林興致勃勃地說:“大事,大好事。前一陣你不是說要出錢給你弟弟彥予買房子嗎?當時不是說替他付一半然後讓他分期付款,可能這樣你覺得會讓你爸不高興,他要是不高興了你也難受,這些天我就琢磨這個事,然後有了個主意,不如我們給老爺子買個房子,送給他,他愛住就住着,愛送給你弟做新房也随他,我們這邊既盡了孝心,也不算是縱容你弟啃老,你覺得怎麽樣?”

彥清臉色一下變了,只哦地應了聲,不置可否。

陳建林沒注意,還一徑高興地說下去,“咱們要送就要送體面點的,你不是一直覺得當年出國的事情上虧欠了你爸的麽,這次我們都給補上,這兩天我抽空讓人給我留意了下合适的房子,還真是趕巧讓我碰上了。就在南浦區一個新開的樓盤,那裏雖然不是市中心,不過綠化不錯空氣好,适合老年人住,就算是你弟弟新婚住,配上車也沒什麽不方便的。我們買下最大的那個戶型,一樓還贈一小片花園。我認識他們售樓的一個老總,給我打了個九五折,而且講好一次性付清再搞個九五折折上折,這樣算下來也就一百五十萬打住了。”

彥清的臉色更差了,眼神猶疑,“不、不用的。”

陳建林說:“怎麽能不用呢?”他靠過去摟住彥清的肩膀安撫,“我知道你之前因為這件事很不開心,不過我那時候太粗心,沒注意到你的情緒,是我不好,現在想想,一家人哪有那麽多應該不應該,就算你弟弟是個不争氣的,但是你弟弟麽,也就是我弟弟,就像陳京萍嘴那麽黑,我難道還記恨她不成?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因為這個不開心,其實想想,能用錢解決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犯不上為了這一點點錢鬧心什麽的。”

彥清仍舊十分不安,身體甚至都微微發抖了,“真的不用了。”他翻來覆去地拒絕,也不說明理由。

陳建林說:“由不得你說不用了,我今天已經付了定金了,我那張卡裏的三十萬都劃過去了,談好了明天去付剩下的部分,你跟你爸聯系下明天帶上身份證我們帶他去辦手續。”

彥清吞吐了半天,道:“定金,能不能退回來?”

陳建林說:“那怎麽行!都說好了的事情。”

彥清不吱聲。

陳建林終于覺得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大一樣,沒有高興,沒有釋然,沒有期待中一點點水乳交融的跡象。“怎麽了?”

彥清低着頭,微微發抖,就是說不出話。

陳建林有點急了,“到底怎麽了你倒是說呀?我給你家人買房子你不高興?就算不買房子你也要給出個我能接受的理由好不好?你是嫌我沒和你商量就決定麽?其實不是那個意思,是今天正好趕上……”

彥清突然低聲說:“沒有錢。”

陳建林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麽?誰沒錢?不是說不用你家裏人出一毛錢麽?我們給拿。”

彥清仍舊低着頭,平靜地說:“我們沒有那麽多錢。”

陳建林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這個我們大概指的就是他和彥清和陳安迪這個家。“咱們家沒錢了?你開玩笑吧!我雖然不知道具體數字,但是不至于連一百多萬都拿不出吧?”

彥清垂着頭,捏着拳頭,“……大部分存款都借給彥予了……我們的存折上大概還剩下五十多萬。”

陳建林傻眼了,懵登了,眼前這個人、這件事他簡直無法聯系到一起,他腦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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