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游爍

端頤苑裏,游霰眼角打量着游若珩與班氏的臉色,小心翼翼道:“父親、母親,厭勝之說,本是無稽之談,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

“哐啷!”

游霰話還沒說完,一只鬥彩粉蝶月季細瓷茶盞已經連着蓋子砸到了他頭上,裏頭茶水雖然不怎麽燙了,但潑得一頭一臉也實在狼狽,奈何砸他的是游若珩,游霰向來最懼父親,縱然當衆丢了這麽個大臉,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游若珩為人古板方正,最講究規矩,何況侍妾謀害主母,別說大涼律裏寫得明白,從古以來那都是怎麽處置都不過分的,游霰如今居然還敢為侍妾開解,這在他看來根本就是昏了頭!他不擅長言辭,盛怒之下就動起了手,相比游若珩出于對規矩的重視,班氏卻是失望了——如今滿府都傳遍了的事情,游霰竟然還天真的妄想可以拿幾句聖人之言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嗎?

真當江家沒人了?

“求祖父、祖母為母親做主!”游霰被游若珩砸了一頭茶水不敢作聲,他的嫡長子游爍卻是悲痛萬分,也不管游霰怎麽想了,膝行幾步,跪在堂下砰砰的磕起頭來,游爍的身體向來不是太好,正月裏江氏去世,哭靈時哀毀過度就不輕不重的病了一場,大半個月前才能夠起身,如今舊事重提還扯出母親被人詛咒的內幕,心中憤恨猶如驚濤怒浪,方才聽見游霰似有為侍妾開脫之意,眼睛都紅了,如今看也不看游霰,只顧乞求游若珩和班氏。

見游爍話裏提都不提自己,游霰覺得很是難堪,只是被游若珩含怒瞪着,他也不敢說什麽做什麽,只是讪讪的繼續跪着。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游若珩除了讀書什麽都不會,自然只能班氏來開口問個究竟,雖然事情是從昨晚就傳得滿府皆知了,可班氏總也要從頭問一遍。

游爍用力掐了掐掌心才能夠忍住嚎啕大哭的沖動,哽咽着道:“回祖父、祖母,昨晚孫兒和曼娘尚未睡下,大房裏的粗使銜雀忽然闖進院裏來,說是伺候父親的绮香因事尋同樣是侍妾的紫玉理論,兩人起了争執,引得附近的下人去勸解,哪知绮香被紫玉追打之際,失口說出了曾經親眼看見紫玉埋下木偶詛咒母親之事!”

頓了一頓,他含悲帶怒道,“不管绮香還是紫玉都是伺候父親之人,孫兒也不能平白聽了個使女的話就怎麽樣!所以就與曼娘一起帶着人去止住兩人的扭打,問個究竟……”

聽到此處游霰忍不住哼了一聲:“你那是問個究竟?人都險些被你打……”

“閉嘴!”游若珩震怒拍案,将案頭一柄紫檀如意都差點震了下來,游霰頓時噤了聲。

班氏也冷冷的道:“兩個侍妾值得什麽?打死了不過幾兩銀子!莫非在你眼裏嫡長子還不如兩個妾?!”

游霰看着父母的面色,乖乖的垂下頭不敢說話。

“爍兒慢慢說來。”班氏緩和了下語氣,對游爍道。

“孫兒問出绮香曾見紫玉在院角埋過刻有母親生辰的人偶!”游爍忍着悲意,含淚道,“孫兒昨晚帶人在绮香說的地方挖出那人偶,那人偶的頭上還插了十幾根銀針……母親臨終前不是一直都嚷着頭疼嗎?!”

想到江氏臨終前纏綿病榻時的憔悴不舍,游爍又是一陣悲從中來,到底忍不住大哭出聲,“求祖父、祖母為母親做主!否則孫兒愧為人子,必不能茍活!”

他這是拿命來逼着游若珩和班氏給個說法了,實際上這件事情想都不要想,绮香和紫玉是肯定不能活的,游爍還要把話說到這一步,顯然是對游霰有怨怼之意了。

班氏輕咳了一聲,先道:“珊瑚,扶了爍郎、曼娘起來,如今春寒未盡,仔細地上涼了傷身。”卻是提都沒提游霰。

游霰只能繼續跪着。

“那銜雀何在?”班氏等游爍和巫曼娘都起了身,才問道。

游爍看了眼游霰,語氣之中難掩怨怼之意:“父親說她胡言亂語,昨晚就叫人打死了,孫兒不能阻攔。”

游霰聞言,眉頭緊緊皺起,喝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那小賤人聽風就是雨,到處宣揚鬧得沸反盈天!這等刁奴留了做什麽?!”

“若無銜雀來報孫兒至今都不能明白母親之死竟是……”游爍心疼江氏,見游霰到現在還在責怪自己卻絕口不提處置绮香、紫玉,更不提對江氏的思念與愧疚,心中實在委屈難言,也不顧正在祖父、祖母跟前,激憤之下便冷笑着反駁道。

游霰昨晚為绮香、紫玉兩個妾,并使女銜雀的處置就和游爍起過争執,今日又當着兒子媳婦的面被游若珩又是砸茶盞又是勒令閉嘴,心裏也是一口氣憋着,如今見兒子擺明了對自己有恨,公然頂嘴起來,心頭大怒,當即也顧不得多想,破口大罵道:“蠢貨!無怪你祖父在你身上花費偌大功夫,又有你祖父與崔師叔的淵源在,你卻連個懷杏書院也考不上!堂堂七尺男兒,業已成婚,居然還與坊間無知婦孺一般信什麽詛咒!若那人偶插針有用,這天下還能有幾個活人?!”

這番話直指游爍平生最大的憾事!

江氏出身大族,論門第不在游家之下,當年是沖着游若珩這個翰林的清貴名聲和長媳冢婦才嫁進游家的,她才貌雙全為人賢德又擅長理家,偏偏在子嗣上福分不足,因此在游家起先幾年總是底氣不足,也無力管束游霰的花心,畢竟她前後生下二女三子,只活了一子不說,游爍這個所謂的大房嫡長子還是江氏所生三子裏最小的一個,因為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嫡子,不但江氏對他冀望極大,連游若珩與班氏也盼望他能夠繼承祖業、光耀門楣。

而游爍從小被江氏極盡憐愛的養大,母子之間感情極為深厚,自然也是盼望自己能夠為母親長臉的。不想游爍雖然活了下來,但不僅身體一向不怎麽好,于讀書上也沒什麽天分,打從六歲啓蒙,由游若珩這個翰林帶着手把手的教導,得閑還會帶他到懷杏書院請教書院的各位師長,這樣嘔心瀝血的栽培,游爍課業卻平淡的很,平淡到了連後來的弟弟們都一個個超過他的地步,不得不黯然中斷閉門苦讀,接手家業。

須知道游家在秣陵城及左近享有的偌大名聲,最使人尊重的就是游若珩這個前科傳鲈及翰林致仕,身為游若珩花費心思最多的嫡長孫卻至今是個白身,連童生之試都過不了——游爍每每想起來都覺得錐心之痛,這會被父親當着祖父、祖母和妻子的面罵出來,羞怒到了極點,幾乎全身血液都在瞬間逆流入腦!

就見游爍全身都顫抖起來!臉色一片煞白、随即一色慘紅——一手指游霰,一手撫胸,竟是直接一口血吐了出來,整個人都搖晃着向後倒去!

一直不作聲的巫曼娘見狀大驚失色!趕緊扶住他急喚道:“夫君!”

堂上游若珩與班氏也是驚得心膽俱裂!雙雙站起,搶到巫曼娘身邊扶住游爍,就見游爍已經面如淡金,氣息微弱!班氏吓得手都在顫抖,好在游若珩雖然是個只會死讀書的,多少也看過幾本醫書,急忙撈起游爍的手腕把了把,發現雖然氣極,倒也不至于有性命之憂——但游爍身體本來就不好,這麽一怒,估計又要病上一場……他沉聲道:“都放手,先放到榻上去!”說罷,一撩長袍,怒喝游霰,“還不快過來搭手!”

游霰也沒想到自己一番發作居然将游爍氣到這個地步,心中也有點害怕擔心,趕緊爬起來幫着游若珩一起将游霰移到旁邊的榻上放好,看着游爍的臉色,游霰眼中也不禁露出愧疚懊惱。

班氏此刻也醒悟了過來,急對珊瑚道:“快去叫大夫!”

珊瑚慌忙答應,班氏跟着一挽袖子,劈頭就是重重一記耳光掴得游霰不禁趔趄了一步:“不知分寸的東西!親生兒子!明知道他身子不好、江氏又才去世,還說這樣戳人心肝的話!你中了舉人你出息?!你是個有用的東西!?兩任府令哪一任不是時相念着你父親的份上替你活動的!虧你還有這個臉說爍郎!”

班氏含悲帶恨的罵聲傳出門外。

回廊上,端頤苑的大使女玳瑁焦急而輕聲的哀求道:“兩位女郎先走罷,如今事情鬧大了,仔細老夫人和阿公看見了着惱!”

卓昭節和游燦也沒想到,绮香、紫玉都還沒有處置呢,游爍竟然先被氣得吐血,卻不敢繼續聽壁角了,兩人拉着手,避過珊瑚,悄悄跑出端頤苑。

一出端頤苑,不遠處的樹後就轉出一個翠綠衫子的使女,梳着抓髻,圓臉明眸,很是清秀利落的模樣,這使女笑着迎上來:“三娘、七娘!”

“春分?你怎會在這裏?”游燦奇怪的問,這春分是二夫人跟前的大使女。

她道:“夫人聽說三娘回來了,就從大房回去,不想在二房裏沒尋見三娘,就叫婢子出來找。”抿嘴一笑,“婢子打聽得三娘往七娘那裏去了,不想過去之後明合說三娘和七娘都過來了……婢子只能在這裏等着了。”

游燦聽了,就對卓昭節道:“母親尋我,我先過去了?”

“三表姐去罷,別叫二舅母等急了。”卓昭節點了點頭,她估計二夫人叫春分在這裏等,未必是多麽急着見到才從白家回來的女兒,多半還是為了打探大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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