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蓮上有珠若紅淚(一)

依然是血液科病房外的樓道裏。

吳子桐在呆滞數十秒之後,終于又找回了自己的冷靜。

“換骨髓後是不是就能根治了?”

“嗯。80%的病人可以痊愈。之前我一直控制着不給安格輸血,也是為了防着這一天的出現。”

“我明白了。”

吳子桐迅速低了一下眼睛,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白望看着她,對于她在這種狀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和謹慎感到吃驚。吳子桐在婦産科素有“鐵娘子”之稱,精力旺盛、冷靜敏銳,如叢林中潛伏而動的母豹。她忽視自己的家庭,只專注于學術研究,就算是安格……她也不能保證每天都到病房裏看望他。

如果不是從事醫生這份職業,她一定能成為一位美麗溫柔的賢妻良母吧。白望這樣想。

“那就換骨髓吧。”

思考片刻後她果斷決定,眼睛裏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猶疑。

“從好的方面看,換骨髓也是一勞永逸的事情。”

這麽輕易的……就接受了安格病情轉重的事實?

“吳教授,真對不起,接受你的囑托後,我卻沒有讓安格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白望無不遺憾道。

“說什麽呢,我知道你已經盡心了。”

吳子桐用病歷夾輕輕拍着白望的肩膀,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我信任你的。”

七年前,當自己還是主治醫的時候,也聽到過同樣的一句話。對于年輕還不夠自信的白望來說,她是宛若女神般的存在。而七年過去後,當白望終于可以用平視的目光看着身前這位美麗的女性時,他的心中依然湧動着仿佛小青年般的莽撞和沖動。

“……謝謝。”

差點就沖過界了,白望連忙低下頭,催促着自己趕快冷靜下來。

“對了,換骨髓的事就這麽定了?要不要通知一下您的丈夫?”

吳子桐笑了笑:“不用了,他根本不懂醫的,說了也白說,我決定就好。”

“那好吧,我這邊就準備下醫囑了。安格那邊,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換骨髓的事……”

“啪”的一聲驚響。

兩人同時回頭,這才看見夏荷依臉色蒼白地站在下方樓梯口。一個寶藍色的書包從她腳邊滴溜溜一直滾下了樓梯。

“對……對不起!”

荷依慌忙低下頭,道過歉後就沖下樓梯,抓起自己的書包就跑,就連白望一直在後面喊她的名字也置若罔聞。

當發現自己的筆記本誤放在購物袋裏一塊兒流到了安格手中,荷依便火急火燎地跑到醫院來。電梯也不知卡住了還是怎樣遲遲在上面下不來,她一急之下就選擇了樓梯,卻不想——在樓梯裏聽到了這一句:“安格那邊,我會找機會跟他說換骨髓的事……”

為什麽非換骨髓不可?難道說安格的病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了?

荷依心慌意亂地一路奔跑着,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又回到了血液科病房的門口。她呆呆地望着門框上那三個藍色的字許久,終于還是緊了緊手中的書包帶,邁步走了進去。

“春天花會開,小鳥兒自由自在……”

病房裏正一片歡聲笑語,安格抓了一根法棒當麥克風正在耍寶,一回頭看見她進來,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的。

“鱿魚絲姐姐,你給我帶來好吃了嗎?”居然是唱着問的。

鱿魚絲姐姐?

荷依露出一個“=[ ]=”的表情,只得諾諾回答道:“對不起,我過來的時候太匆忙,忘記了。”

“哎,那多不好意思啊,還要你明天再跑一趟……”安格一邊扇着風,一邊叉着腰嘆氣道。荷依眼尖,一眼看見他用來當扇子的正好就是自己的筆記本,連忙上前兩步想搶過來,卻被安格眼明手快擋在臉前,只露出一雙熠熠生輝的眼睛。

“筆記本姐姐,你濕态了……這東西不是你借給我的嗎?”

“這本是我的,我不小心混裏面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故意讓我拜讀的,所以我很認真地都看完了。”

“……”

就算夏荷依以高貴冷豔著稱,此刻也不禁緋紅上臉。她瞪着眼睛又往前伸了伸手,安格終于還是屈服了,乖乖地把筆記本還給了她。

荷依接過筆記本,糾結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你都看過了?”

安格張張嘴剛想說“嗯!”但看着她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眨眨眼睛,重新裂開嘴,笑得特沒心沒肺。

“騙你的。就翻了翻頭,一看是生物課筆記,就知道你弄錯了。”

真的?

荷依很想問他有沒有從後往前再翻一翻,可是這句話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看着她一副心神不寧、目光閃爍的樣子,安格的心情不知為何也忽然異樣起來。

果然是在戀愛吧……(T T)

原來仙人球也會有春天……(= =)

而此刻夏荷依腦子裏卻想着完全另外一回事。

方才在樓梯裏偷聽到的那句話到底代表什麽呢?她很想問問安格,卻說不出口。眼前依然是安格仿若花開般生機勃勃的面孔,明天會不會就變成太平間裏無法挽留的枯萎?荷依覺得自己胸腔裏的那個玩意兒又開始絞痛起來,腳下像踩着浮萍般虛弱無力。

“安格,馬上就快周末了,你有沒有什麽計劃?”

“诶?我不是正在住院嗎?”

“可以溜出去的吧?”

“你以為這是逃課啊……我可是在住院啊喂!我真的是病人啊喂!”安格露出十分頭痛的表情。

“可以溜出去的吧?”

荷依又堅持着重複了一遍,安格終于在意起來,他擡起頭,默默地看着荷依期待的目光。

“你要幹嘛?”

荷依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去種未來的自己。”

“種未來的自己”,和“離太陽很近”一樣,都是正常人無法理解的說法。

當安格發現自己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說服白望和媽媽給自己放風後,不過是來到了野地裏,被荷依塞了一把小短鏟。他輕輕嘟嚕着:“原來就是種樹啊……”

“你不是植物委員嗎?還號稱種過一百零八棵樹,還得名‘天使林’。”

安格舉鼻望天,一副很拽的樣子:“不客氣的說,一百零八棵是虛數哦,我至少也種過兩百多棵了。”

“好吧好吧,桉樹弟弟,現在請你刨個坑,把你最愛的桉樹苗種進去吧。”

安格甩手:“我不幹。這明明是你的桉樹苗,為什麽要我刨坑?”

荷依已經拉開了架子準備刨土,聞言擡頭詫異道:“可是種子卻是你給的。你還說,想看見它從一棵脆弱的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

安格怔了一下,表情有了些細微變化。而一瞬間後,他又像小熊貓般耍賴扮癡起來:“我已經擁有一片樹林了,這棵樹就交給你體驗生活吧,我可以在旁邊指導你。”

說完,他還真找了一塊石頭往下一坐,翹起二郎腿,擺出一副莅臨指導的模樣。

這小子真被慣壞了。荷依暗自搖頭,自己揮舞着鏟子幹起來。安格不幹活屁話還很多,一會兒嫌她姿勢不正确,一會兒嫌她力氣太小,看他一副口若懸河的樣子委實不像個病號,說是身殘志堅美少年都特委屈。不多會兒,一個直徑半米的樹坑就刨好了。安格這才跑過來興致勃勃地幫忙——當然,他也就是扶扶樹而已。

不過也算兩人合力種了一棵樹。當荷依培好土,澆上水,又細心地在樹葉上噴了一點水霧,在陽光地照射下越發顯得鮮嫩碧綠,她退後幾步也坐在安格旁邊,忽然滿足地笑了起來。

“我的樹(安格在旁邊小聲鄙視說‘明明是我們的樹’),10年後,20年後會長成什麽樣子呢?好期待啊。”

這一次安格終于沒有發表什麽臭屁言論,他也凝視着那顆半人高的小樹苗,過了一會兒才忽然道:“為什麽你騙我說是種未來的自己?”

“人總有生老病死,再長也不過百年。可是大樹卻可以活好幾千年。有一天終于我們都死了,這棵樹卻還可以活下去,可以代替我們活很久很久。”

安格呆了一下,終于忍不住又開始臭屁道:“那你最好保佑它不要遇到病蟲害,不要遇到天雷啊地震啊山體滑坡啊……最最重要的是不要碰到伐木工叔叔,不然就變成衛生筷代替我們活下去了。”

荷依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少廢話,起來許願。”

雖然露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但被拖到樹苗邊後安格卻比誰都誠懇地把手掌放到心形的樹葉上,閉上了眼睛。

這個男孩兒有着一張完美無缺的面孔,睜開眼睛時神采奕奕,閉上眼睛後宛若天使。荷依看了一會兒後才閉上眼睛,認真地許起願來。

而這時,安格卻又緩緩睜開眼睛,望着對面夏荷依的面孔凝視了片刻,嘴角滑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宛若葉痕。

樹林子裏一時間很安靜,安靜得只剩下秋蟲隐約的琴鳴。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同時睜開眼睛,然後相視一笑。

“終于可以回去了?~”安格哼着小調,伸着懶腰率先走出去,自然是兩袖清風的潇灑模樣。

夏荷依自己提了全套工具追上他:“你剛才許了什麽願?”

“無論夏荷依許的願望是什麽,請一定不要實現!”

“你說什麽?!”

“騙你的。”安格捧着肚子笑得好開心。

“你這個人什麽都不懂就會瞎開玩笑,你知道我許的願是什麽嗎?!”荷依氣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負氣走在了前面。

“夏荷依。夏荷依。”安格在後面拼命喊,“對不起好吧,你總不能因為小家子氣就把我丢在野外喂松鼠吧?!”

誰小家子氣了?這是道歉的态度嗎?!

再說了,喂松鼠是怎麽回事?

安格好容易跟上荷依,額頭已經微微見汗:“我是桉樹弟弟啊,以我現在的樹齡還是小堅果,所以會被松鼠吃掉。”

誰說你是小堅果啊!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這麽可愛好伐!

“慢點走啊,陽光這麽好空氣這麽清新,何不走慢一點享受一下?”

說完這句話後安格輕輕一笑,信步起來。荷依恍惚着覺得他這個笑容大有陽光透過樹葉的味道,于是……散盡前嫌吧。荷依放慢步子,走在了安格身側。

果然,鳥語花香,心平氣和。

而安格還在笑着……除了笑,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勉強做出什麽表情。

與表面的輕松完全不同,他的心中仿佛有一道道驚電痛劈而下!

就好像長時間走在黑漆漆的隧道裏,看不到光,看不到人,看不到希望!

那種渾身無力的感覺再次襲來,如果不努力,似乎連步子也邁不出去——

荷依。荷依。

對不起。

不是我不想幫你種樹。

走得慢也不為欣賞風景。

我真的走不快,真的真的走不快。

就算這樣我也已經竭盡全力了。

我的身體——

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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