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雛鳳啼落梧桐影(三)
三天前。
安格坐在病床上,面前放着媽媽帶來的湯湯水水,他一邊吃一邊拼命腹诽着。
“什麽豬骨湯嘛,一點鹽味都沒有,這麽淡多膩啊。”
“花生也是,硬邦邦的還硌牙。該不會是用高壓鍋壓了十分鐘就帶來了吧,難怪這麽難吃。”
“雖然平時也不下廚,但既然決定讨好我,那就好好做啊,做成這樣我才不會輕易原諒她呢。哼。”
起因是昨天的母子大戰。雖然安格覺得為一個外人影響母子感情分外不值,可是處于這個關鍵點他抱定了絕不妥協的态度,而與媽媽展開了不合作抵抗運動。媽媽一見說服教育不成,就改為美食進攻,帶了一保溫壺的愛心豬骨湯,不過也被對方以“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精神給予了堅決的無視。雖然看似冷戰,但安格卻在媽媽走後不久就一骨碌翻起來,盆盆碗碗大快朵頤。雖然抱怨之聲不絕于耳,但還是一口氣吃掉了一半。
肚子已經撐到不行了,剩下的一半要怎麽辦呢?安格發起愁來。這東西雖然不美味但是倒掉還是很可惜的(啊喂!),分給別的病友喝吧也怕害別人拉肚子(啊喂!!),放到醫生辦公室的冰箱裏萬一被別人誤嘗了豈不很丢臉(啊喂!!!)雞肋啊啊啊啊~~~
正猶豫間,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望爺還在加班沒有走,晚飯一定也忘記吃了。不然就把這盆愛心豬骨湯拿去禍害他吧,雖然味道不咋地,不過好歹也是滋陰補陽美容聖品……
安格拿定主意後,下床蹬上拖鞋,小心翼翼地将還溫乎乎的保溫壺抱在懷裏,朝着白望的辦公室走去。白望自己獨占一間不過6平米的小辦公室,四面都堆着高高的書堆。安格堅信如果哪天地震了,白望一定會被他的書砸個半死,所以從不輕易進去。
今天,他的辦公室只開了一條小門縫,裏面燈火通明,電腦桌上堆滿了各種期刊和厚厚的著作,如古代戰場般屍橫片野。白望拿着一個鼠标直接按在一本厚厚詞典的書頁上,正目不轉睛地盯在電腦屏幕上,絲毫沒發現門口有人。
他一定是在為自己查找別的治療方案吧。一想到這裏,安格心中又是一道暖流通過,他正要敲敲門走進去,忽然看見白望身子往後一靠,右手無意識地攀上左肩,揉搓摩挲着,漸漸抓緊。
在他的側臉上,如劍一般展開的濃眉正深深皺起,熠熠發光的眼睛此刻則放空望着前方,他雖然用力地抿住嘴唇,但一絲絲呢喃依然悄悄洩出——
“子桐……子桐……子桐……”
不僅如此,他更雙臂收攏,就像身前抱着一個人一樣,用一種痛苦的,渴望的,煽情而又沙啞的聲音反複低喃着——
“子桐……子桐……子桐……”
這個聲音傳入安格耳中,卻如同五雷轟頂般,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他……心心念着的名字……是……
白、望。
我最喜歡的人。
最尊敬的人。
亦師亦友的人。
一出場就被派發了好人牌的人。
你這麽辛苦地為我尋找治療方案,到底——
是為了誰???
心髒壞掉了。
如同壞了齒輪的機械表,身體上印刻着的時鐘,不會走了。
少年的頭抵在牆上,黑發如水洗,一絲一絲垂下來,掩住了純真的眉眼,掩住了冰白的肌膚,掩住了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一切。
他覺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樣,對于周圍的感覺是如此麻木,就好像戲臺上演着生旦淨末的戲,煞是熱鬧,卻全部與他無關。
五感,全都消失了。
不知道靠着牆壁站了多久,安格終于直起身子,抱着保溫壺往回走。只是這一次,他并沒有回到病室,而是走出了病房,沿着醫院的長廊一直走到盡頭,推開安全通道的門,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樓梯間。
地上很髒,但他卻毫不介意的坐在臺階上。身旁好好的放着那個保溫壺,但他卻沒有看上一眼,只是望着玻璃窗外的夜空發呆。
為什麽不下雨?為什麽不下雪?
電視劇裏的這個時候,不都是會出現風雨雷電來反映人內心的變化嗎?
可是,在安格面前展開的,依然是一片浩瀚的星海。每一顆星星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都在争先恐後地閃爍着光芒,意圖給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還記得小時候,會聽、會唱、會彈的第一首曲子都是一首叫《小星星》的歌。媽媽總是把這首歌當成搖籃曲,在耳邊一遍一遍的重複着。以至于他後來每次想起這首歌,身子都忍不住跟着搖晃起來,如同現在一樣,搖晃着,膝蓋上打着拍子,一個字一個字合着記憶裏溫柔的聲音一起輕唱:
一閃一閃亮晶晶,
滿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
好象千萬小眼睛。
一閃一閃亮晶晶……
媽媽……怎麽辦……我的眼睛……看不見星星了……
再也……看不見星星了……
這時候安全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護士小美的面孔出現在門口。她剛瞅過一眼就虎着臉生氣道:“安格,大半夜的瞎跑什麽,也不說一聲,你不知道全病房的人為了找你都找瘋了嗎?”
小美二話不說,上來拉住安格的手就走。她沒有發現安格的異常,也沒有注意到地上的保溫壺。安格就這麽被她拽着手,沿着空無一人的通道往回走。牆壁上印着兩人手拉手的影子,耳朵裏能聽見一輕一重不一樣的腳步聲,可就算這樣,安格那被額發掩住的眼睛裏依然忍不住湧出了熱淚,他需要拼命忍住,才不至于在如此靜谧的空間裏露出自己的慌張——
我真的重要嗎?
還是說——
我,已經變成多餘的那一個了?
安格的思緒回到當下,他面無表情地轉回頭,看着臉被憋得通紅的夏荷依,一條溪流迥迥流過心間。
荷依有着一張十分美麗的面孔,如空谷幽蘭,似天山雪蓮,仿佛從古畫上走下來的仕女,不自覺就散發出玉潔冰清的感覺。她看上去就像一片從未有人踏足的雪原般幹淨且美好,自己也曾被這樣的假象迷惑着,自以為找到了同類……
如果她能裝得再像一點,再久一點該有多好啊。
至少,還可以傻乎乎地再多信她一些。
不至于,讓信仰的大廈一瞬間坍塌無遺。
騙子
這就是人的社會性。人與人之間只有利用關系才牢不可破。
僞善
安格垂下眼睛,長睫毛覆蓋下來,輕輕地顫抖着,掩住了底下的浮光掠影。
如果荷依能夠再細心一點,就能夠看到一條條淡紅的血絲沿着他的眼角蜘蛛網樣爬行着,瞬間布滿了眼球。他的瞳孔随着呼吸突然放大,又突然縮小,內裏露出的冷光讓人不寒而栗。如同另一空間傳來的喘息聲粗暴地淩虐着雙耳——而眼前,安格只是安靜地坐着,眼睑下垂,頸項揚起,如同,垂死天鵝般的優雅與素淨。
然而這一切荷依都沒有發現,兩人如同鬧矛盾的小情侶般各自別扭,沉默,直到病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吳子桐帶着一股難以掩飾的焦灼之氣大步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不放心跟過來的白望。
“安格,你今天真是太不像話了。”
吳子桐根本不理睬白望企圖阻攔的動作,沖到安格床邊大聲道。
“前幾天你要鬧要吵都随你了,可是今天,她們母女明明都出現了,就表示事情有商量的餘地,可是你二話不說就把人家氣跑了,你想幹嘛?你到底想幹嘛?”
安格的視線輕巧的越過白望攔過來的胳膊,轉而向上看着媽媽的臉,嘴角一抹笑容妖嬈而輕佻:“我想幹嘛?當然是想活了。可是人家明明白白說了是想跟我撇清才來的,我也橫不能如你般哭着喊着拽人家褲腿吧?”
“你……”
“吳醫生,你這麽死乞白賴地追出去,到底效果如何?對方有沒有被你的誠心感化,準備對我施舍一二啊?”
“安格,注意了,你在跟你媽說話。”白望聽不下去,皺着眉頭訓斥道。
安格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不說我都差點忘記了,原來吳醫生還是我媽啊,我還以為吳醫生為了發揚白求恩無私奉獻的精神,才會對我這個将死之人同情心泛濫呢。”
“你非要把死字放嘴邊嗎?”夏荷依再也忍不了了,“好,那我告訴你,天天把死挂嘴邊還說出來的人其實最膽小最怕死了。死的方法太多種,只有懦夫才會一直說一直說,渴求別人對自己的關注。”
安格的目光陰沉下來,他還沒想好自己的說辭,就聽見吳子桐繼續道:“好,不管怎麽說,造成今天的局面我都有責任。安格,我不需要你贊同或者反對,保持中立好嗎?高興地去接受結果好嗎?其他事情交給我,你什麽都不用管。”
安格聞言臉色一變,惡狠狠地望向對方:“你的意思是,你還要去跪?!”
“說服的辦法還有很多種……”
“你還不知恥?還要低聲下氣地去求那家人?!”
安格忽然伏在被褥上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到劇烈的嗆咳——他擡起手指向吳子桐,顫着聲音道:“多麽了不起的人啊,多麽偉大的母愛啊。是不是?望爺?是不是?!”
白望面色鐵青地站在那裏,眼中隐約閃過一絲痛苦。
而安格笑得更厲害了:“這麽說來你為我做任何事情都可以了?我要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的?既然這樣,我有個絕好的主意。”
一道刃光劃過他的眼睛——
“再生一個小孩不就好了。把他的骨髓抽給我用啊,用他那一模一樣的基因來拯救我啊!”
吳子桐一瞬間呆住了。這個訊息太過震撼,使得她一瞬間難以消化。
安格迅速轉向白望,眼神益發瘋狂:“望爺,我說得沒錯吧。早期幹預的話就能保證百分之百配型成功。只要爸爸媽媽再生一個小孩,我換骨髓的事情就能得到圓滿解決了吧?!”
被盯住的一瞬間,白望忽然覺得左肩的地方燒灼起來,就像火鑷子梆的一聲敲在骨頭上,痛苦順着骨髓往裏鑽。直到那個人也轉過頭來,用詢問的目光望向自己時,他才艱難地解釋道:“如果抽多次的話,幹細胞應該是夠的……”
望着吳子桐眼中那明顯點燃的希望,白望終于忍不住開口道:“可是吳醫生,你也要考慮一下自己身體的承受力,畢竟你已經不再年輕了,萬一……”
“可是在吳醫生的心中,我可是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對象哦。”安格近乎放肆地沖着白望冷笑着,滿意地看到他面色灰白從而不得不隐忍。安格望向吳子桐,露出甜蜜猶如毒藥般的笑容:“親愛的媽媽,我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對吧?你不能沒有我,對吧?”
吳子桐慎重地點點頭,目光哀傷而又堅定。
“那就去生小孩。”安格用完全冰冷下來的聲音命令道,“至少這個孩子,不會反悔說我不獻了。”
吳子桐轉向白望:“白醫生,請你……”
“那……那個小嬰兒呢?”
夏荷依幾近呢喃的聲音輕輕插了進來,聽見的三個人同時一愣。
“那麽小就要反複被抽骨髓,對他而言,是不是太殘忍了……”
安格随即大笑起來,又是那種恣意張揚的笑聲,帶着一絲絲的瘋狂:“你居然還要考慮那個小嬰兒?為了活體移植才出生的他誰關心啊!把他看成儲藏骨髓的容器不就得了?”
“人只要自私一點的話,就什麽都幹得出來!”
他微笑着,宛如滴血玫瑰般凝聚着嬌豔與魅惑。
“親愛的媽媽,我說的對吧?”
吳子桐無言地望向對面的兒子,眼前如有地震,晃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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