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孤魂一縷尤牽挂(一)
媽媽,我又能看見星星了。
在一片次第深幽的背景前,越來越多金色、銀色的星星圍繞我飛舞着,幻化牽拉出宛若流星般炫目的線條。我身不由己地撲向那星海,失重的感覺新奇而又舒服,就像生命誕生的最初,在羊水中懸浮翻轉着,無拘無束。我安靜地等待着,等待着生命的終結和另一個奇點的開始。
當安格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曾有十幾秒的時間,他相信自己已經開啓了另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這種感覺令他欣慰。
而後,他才重新看清了綠色的牆皮,白色的屋頂,還有,挂在輸液架上鮮紅色的血袋。
在平和寧靜背景前突兀存在着的色塊極大地刺激了他的神經,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心電監護儀上的線條頓時絮亂。
“發現自己沒死這件事情,讓你這麽失望嗎?”
平地裏響起一個聲音,在安靜得只剩下電子儀器聲的空間裏分外突出。盡管這個聲音低沉悅耳,成熟穩重,但在安格聽來,卻依然猶如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樣令人不快。
“真好啊,在醫院裏自殺。你是有多恨這個地方,完全不顧親人、朋友的處境,也完全不去想他們在将來會遇到怎樣的沖擊,就這麽不負責任地逃開,這就是所謂男子漢應該做的事情?”
不理睬似乎就會一直說下去,安格不得不張開嘴,聲音像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
“醫生,我很虛弱,我需要安靜。”
“是嗎?這一條對別的患者的确适用。可是用在你身上真的不适合。安格,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一個分分鐘都不甘寂寞的人,所以什麽樣的事情都幹得出來。和我吵吵架頂頂嘴不是很好嗎?至少好過三天裏只對着一成不變的心電監護……”
男人的聲調像瀑布一樣直線落下,濺在水潭上一片水花。
“你根本無法想象我有多害怕。”
“看着現在醒過來的你,也覺得是幻覺。”
安格那完全停滞不前的腦電波終于捕捉住了最後一句話,他望着床對面逆光而坐的男人,很真誠,很無辜地說——
“其實,我也很希望眼前的你是幻覺,真的。”
“你就這麽讨厭這個世界?”
“我只是單純讨厭你而已。”
直球,痛戳心窩。安格滿意地閉上眼睛,等着男人自覺無趣而離開。可是那個男人自認帥哥的日子太久了,竟然不知道“識趣”這兩個字怎麽寫。
“就算被讨厭我也還是要說——媽媽流産的事與你毫無關系,所以你根本不用自責。”
安格努力露出吃驚的表情。
“自責?開玩笑的吧。那個人跟我早就是路人關系了,我有必要為了一個路人甲做任何事嗎?”
“你媽媽雖然流産,不過恢複得很快,已經回家休養。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能用比我們強大得多的意志力重拾信心。”
“醫生,我好累。我想休息。不要在我一醒來就像交代遺囑似的說一大堆無用的話好嗎?”
“你也要趕快恢複健康。在那樣傷心的家中,再也承受不住新的打擊了。”
安格一手打在面前的輸血管上:“健康?自打我生下來就沒有一天健康過,醫生又在幻覺了嗎?”
白望一下子閉上了嘴。
“與其說些大道理不如做點實際的吧。比如現在走出去,從外面把門帶好,不要讓我費神。好了,你離開吧,我真的累了。”
說罷,安格閉上了眼睛,做出一副假寐的樣子
靜靜的空氣中,一聲嘆息如微風拂過顏面。
“為什麽每個人都要到明天才會明白今天之于昨天是更加值得珍惜的一天?”
留下這一句如同繞口令般令人費解的話後,白望終于離開了。“什麽嘛,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安格把頭埋在枕褥裏,卻發現那個聲音越發清晰的往耳朵裏鑽——
明天才會明白的事……
如果……沒有明天呢?
我的惋傷,要交給誰來珍惜?
這時候,安格又聽到了門開合的聲音。
“你到底要怎樣啊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
已經裝不出乖乖羊的姿态了,安格憤怒地瞪圓了眼睛——卻看見一個帶着棒球帽,穿着肥大運動服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盡管,盡管看過去是一副可笑到愚蠢的裝束,卻讓安格微微失了神——只因為帽檐下的那雙眼睛,腫得比核桃還大。
“我……不知道是你……”
就算想要發火,在這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前也都悄悄熄滅了。夏荷依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勇氣般在床前的靠背椅上輕輕落了座。
垂着頭,帽子很好的遮住了她的眼睛。
“幹嘛這時候還要往醫院跑啊,該準備期中考試了吧……”盡管拖着嗓音做出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眼睛卻不由自主往那邊瞟。而落入眼簾的,依然是藏在陰影下小小的臉和佝偻着的身子。
“我來,是想親口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分了好幾次才終于說完,到最後甚至連氣息都消失了——要不是這個人還有實體存在,還以為她會跟着聲音變成肥皂泡“噗”的一聲爆掉——安格又失神了片刻,才自嘲着回答道: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我又不是因為你才決定那麽做的。”
荷依迅速擡了一下頭,帽檐下露出一雙泛着淡紅水光的眼睛。她很快又低下頭去,用力掰着手指。
“是為了安慰我嗎?就算不是也和我說過的話有關系吧。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情,想到晚上睡不着覺,想到整個頭不停疼……你說那些話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如果我早一點發現就好了,如果我早一點發現就不會讓你那麽絕望,不會讓你一個人走開,不會讓你……”
“夏荷依——”安格打斷她後,輕輕嘆了一口氣,眼睛重回到天花板上,“你不要想太多,是我當時表錯了情,把你看成別人了。”
“看成……別人了?”
荷依像被人悶頭給了一拳,整個人都蒙掉了。這些天來所有的自責、悲傷、痛苦和煎熬似乎都變成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他說他認錯人了?
“是啊,當時我心情很亂,把你看成了另一個人。”安格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仔細看起來,其實你跟那個人長得完全不一樣啊,可是為什麽我會看錯?可能我只是想借着你的臉把寂寞的心情說出來罷了。所以,你只是替代品而已。”
“替代品?”
“那種情況下,就算對着望爺我也有可能問出‘你愛不愛我’這樣的話。所以,作為宣洩對象的垃圾桶就不要一個勁兒的自責了。”
荷依不能置信地看着他,眼睛像是要從眶子裏掉出來。
“你……你知不知道這幾天我吃不好睡不着就是為了你那幾句話?你怎麽這麽讓人不省心啊?你知不知道你這麽說以後會讓我覺得現在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很可笑。
眼淚不知不覺又撲簌撲簌落下來了,完全不自覺的。夏荷依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安格注目的視線正在看什麽,她立刻坐回座位上更用力的低着頭,直至帽檐把自己的整張臉都遮住了。
他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夏荷依這樣憤怒而又憂傷地想着。
他根本不知道——
後面的這句話……更傷人。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麽一個人,願意為我流很多很多的眼淚。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在她心裏住很久很久,可以賴着不走開?
安格出神地看着那一滴滴淚珠落下,看着它們在空氣中劃下一道道漂亮的痕跡。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接近,更接近……然而真的碰到後,就只是啪的一聲拍在帽檐上。
“都說與你無關了怎麽還哭啊。”
他的手指啪啪地拍在帽檐上,壓着她的臉越發低垂。
“你這不是存心給我找堵嗎?”
“我好不容易才醒過來,就要對着這麽一張毫無生趣的臉,還滿臉寫着‘都是你的錯’這幾個大字,我很悲慘的知不知道?”
“不要,再給我的人生增加負擔了。”
就像兩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樣,安格一直砰砰的拍着棒球帽,而荷依則一直低着頭。
在彼此都看不見的心安理得中,只有淚水的光芒閃閃而亮。
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死也不明白為什麽最後會變成無厘頭一樣搞笑的場面。話說回來了,今天為什麽要去那個想起來都覺得累的地方啊啊啊……
手機震動了一下,自己亮了起來。
“我跟你說的那兩句話誰也不能說,把它當成秘密爛在肚子裏!”
就算病弱成那個樣子,短信中卻依然是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是怕那個人知道他的心意嗎?荷依心中又飄過一片涼涼的雲,但她還是立刻站在路邊,認真地回複了短信。
“知道了。其實那兩句話我根本沒聽清。你不用擔心。”
安格呆呆看着發亮的屏幕。
沒聽清?
她說她沒聽清?
他忽然把手機像破爛一樣嫌棄的扔出去,裹着被子生起了悶氣——糾結了這麽好幾天哭得跟包子似的原來就因為沒聽清啊,難怪一直遮遮掩掩地不說清楚到底哪兩句話。這麽說來不是她表錯情而是自己表錯了……方才的話好危險啊該不會洩露了什麽吧,要不要再跟她解釋一下愛這個字有狹義和廣義兩種用法——正猶豫中,手機又一次自己亮了起來。
“好好養病,早日出院,我在學校等你回來。”
安格長久地,反複咀嚼着那幾個字,把手機緩緩壓在胸口上。
一句話的分量能有多重?
為何,感覺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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