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航線第四

明月入水,波光粼粼。

船只在河道裏已靜靜航行了數十日,不日便要越過泗平,離開楚地,進入碌曲境內。

譚景明端着茶水,叩響了屋門,輕聲喚道,“陳大人。”

屋門從內開了,陳立軒側過身讓她進屋,才合上門,小狐貍便從她袖中跳了下來,伸了伸腿腳。

“每天都蜷着,真不舒服。”

譚景明将茶水放在案上,轉頭看向陳立軒,“準備地如何?”

“差不多了,”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這幾日你扮作丫鬟,可有什麽收獲?”

譚景明盤膝坐在塌上,想了想,“大概知道阿愚喜歡吃甜的,不喜歡吃辣的,吃餃子沾得醋裏頭一定得有糖,但是吃小籠包子沾得醋裏頭一定不能放糖……”

“譚、景、明!”

“開玩笑的,”譚景明擺擺手,“本來想查查梅影的香料放在哪裏,但是管香料的是竹青,現在就算查到也沒什麽用……也不知道梅影打算如何動手。”

陳立軒将茶盞磕在案上,“後天就能到碌曲,明晚我會将糧草分批裝到小船上,直接沿着泗水進入浔陽。”

“你一個人行麽?”

陳立軒挑了挑眉,“岸上有小芝麻帶着人接應。”

“軒子,”譚景明嘆了口氣,“一路保重。”

陳立軒斂容,拍了拍她的肩。

翌日,一整天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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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景明敲着酸痛的腿,從竈房裏出來。

自從五日之前燒退了,便自作主張喬裝改扮混入丫鬟隊伍開始,這腿就沒停過,整日忙着端茶遞水,清掃屋子。

謝愚沒有帶很多人,官員除了丞相鄭一及陳立軒,剩下都是負責謄抄文書的小官員,還有帶了些識水性的士卒管理糧草,剩餘便是丫鬟、仆人等雜役。

“诶!你,去把竈房裏的蛋羹端出來,涼一涼。”

譚景明垂着頭,苦不堪言地應了,擡起酸痛的腿又原路返回。

剛走到一半,眼角掃到了牆上貼着的一張紙,便不由停住了腳步。

“不愧是章閣的手筆,”譚景明盯着那張有點跨時代的圖紙,抽了抽嘴角,“這破船上貼什麽總布置圖,除了我誰看得懂啊!”

畫得還聽仔細啊。

譚景明湊近了瞧,鼻尖卻不知從哪兒飄過一股鐵味兒。

又仔細瞧了瞧,從紙面背後的船板上找到了一條縫,似乎是一扇門的模樣,但被封死了,她四處找不到入口,那張圖紙上也找不到這一塊被封死的牆面之後是做什麽用的。

辣雞!這玩意兒是充數的吧!

正瘋狂吐槽的時候,背後被人戳了一下,譚景明轉過頭,看到梅影一張放大且面無表情的臉,吓得一頭撞在了牆上。

這姑娘的臉以前有這麽大,這麽僵?

那雙黑白分明的視線掃過譚景明,在她臉上頓了頓。

譚景明生怕被她認出來,趕緊垂下頭,“姑娘,我還有事,先走了。”

梅影的視線随着她的背影走了很遠。

當晚,是秘密發送糧草的時候。

夜涼如水,靜無人聲。

鄭一在岸邊布置好了接應的人,由鄭桑帶着,躲在林郊已恭候多時。

夜半時分,搖橹的士卒紛紛回房歇息,船只停泊在岸邊。鄭桑得到父親的指令,率領暗衛們搖着小船停在大船邊,陳立軒打開船艙邊的窗口,将糧草傾倒在暗衛們劃的小船之上。

譚景明趴在甲板邊,看着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着,這些日子來心中懸着的半口氣終于落了一半。

小九兒跟着袁明韶上了前線,說是充當軍醫去了,鬧得譚景明也跟着心慌慌,刀劍無眼的戰場,可不是鬧着玩的。

一件衣袍輕輕落到肩頭,“你燒剛退,別在風裏太久。”

“有點擔心。”

“有鄭一在,應當不會出太大纰漏。”謝愚低聲道,“夜深,早些回去睡吧。”

譚景明抿着唇笑了,眼裏亮晶晶的,“那好啊,我們一起?”

謝愚一愣。

譚景明扯着他的袖口往屋裏拽,“開玩笑的啦,但你也得早點睡,都好幾晚沒怎麽睡好了……”

腳步陡然一頓,話頭也止住了。

謝愚微微皺起了眉,“怎麽?”

“不對勁,”譚景明轉過頭,“你有沒有感覺船身在傾斜?”

夜風輕柔拂過巨大的船身,卻讓那巨大的船身晃了兩晃。

“大、大人……”小狐貍從她袖中鑽了出來,抖抖索索道,“我怎麽感覺,這船晃得很呢?”

“我也覺得……”譚景明心中有強烈的不祥預感。

為什麽?為什麽好好的船一卸貨就會翻?

不知怎的,她的腦中突然閃過今日白天嗅到的一股鐵味兒。

“卧槽!”陳立軒的喊聲從水面上飄來。

糧草裝載到一半,陳立軒和鄭一一人站在小船上,一人站在大船上監督着。

“快、快下來!”陳立軒顧不得那麽多,朝甲板上的謝愚和譚景明吼道,“這船在翻!”

這話剛落,甲板猛地一陣颠簸,産生一個巨大的傾角,譚景明沒穩住腳步,往低斜的一側倒去。

一只手伸了過來,在最後一刻拽住了她的手。

呼喊驚動了正休息的士卒和雜役,此起彼伏的人聲響在寂寥的黑夜之中,但此刻為時已晚,兩條腿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船體傾沒的速度,呼喊聲被不斷淹沒在昏昏沉沉的河水之中。

譚景明回過頭,甲板傾斜大半,河水已經淹沒了低斜的船舷。

“爹、爹!快下來!”鄭桑急切地朝搖搖欲墜的大船喊道。

陳立軒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讓他沖到船上救人,“你別去,會死的!”

“糧草都被浸濕了……”鄭一喘着粗氣,扶着船舷側,遞出最後一捧糧草,“快去救王爺,王爺還在……”

河水驟然間卷了過來,将人影與未盡的話吞沒在一片混沌之中。

“爹……”鄭桑看着那片泛不起水花的黑暗,無聲地流下兩行淚。

陳立軒松開抱着他的手,鄭桑的身體仿佛被抽去了脊柱,登時癱軟了下來。

陳立軒看了他一眼,拿起了船上的槳,招呼起船頭站着的一名暗衛,“快,劃船,我們去船的另一側,王爺還在上面!”

抽泣落在冰涼的夜裏,傳得很遠。

譚景明看了看腳下黑沉沉的河水,又看了看那只緊緊拽着她不放的手,笑了。

“鄭大人死了。”

謝愚沒有說話,只是緊了緊抓着她的手。

“阿愚,你抓的那根桅杆,快斷了。”譚景明看着那根搖搖欲墜的木頭。

謝愚抿了抿唇,“閉嘴。”

“船上是不是除了糧草,還裝了鐵礦?”

“閉嘴。”

“要是我能早點想起來就好了,”譚景明伸出另一只手,一點點搬開謝愚的手,“固□□化,當船體卸貨的時候會發生颠簸,液化的流體傾向船體一冊,導致傾覆。”

“閉嘴!”謝愚大吼道。

但他已經近乎脫力,根本抓不住譚景明的手,更妄論對方還鐵了心的要搬開他的手。

指尖從掌心漸漸滑落,譚景明的身體一點點下墜。

“又得淹一次,我也很無奈啊。”譚景明勾了勾唇角,卻有一滴淚從臉頰滑落。

“閉嘴!”謝愚瘋狂地吼着,“本王叫你閉嘴!”

“王爺,好好保重。”

譚景明的身體沒入混沌河水,只是泛起了一點小小的水花。

謝愚幾乎要松開手跟着她落下,陳立軒和鄭桑的船卻已經劃到了他的腳下。

譚景明覺得自己這次死得特別壯觀。

比起上一世那種過勞猝死厲害多了。

當然,除了快死之前那一段被水淹沒不知所措的掙紮。

這一世會投胎到哪裏呢?

雖然不甚清楚,但胸口那陣鬼壓床的感覺卻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還有耳邊那個又尖又細的聲音,以及鼻尖下毛茸茸的觸感。

不、不是似曾相識!

譚景明奮力地睜開眼,不出所望地看到了那只毛茸茸并且皺成一團的小臉。

“別告訴我這一輩子你還是我系統。”

小狐貍歪了歪腦袋,“這一輩子?哪一輩子?”

“你沒死。”

“沒死?”譚景明晃了晃狐貍,抖落出顯示屏照了照自己,“一模一樣,真的沒死。”

“別晃,我暈哪!”小狐貍抗議道。

“不可能啊,我不會水,怎麽活過來的?”譚景明不解地摸了摸下巴。

“我救了你。”

“別逗了吧,你這只蠢狐貍能會水?”

“啊?”小狐貍迷茫道,“我沒說話啊。”

“……”譚景明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僵硬地轉過頭,看着床邊不知何時捧着茶盞,坐得端正的人。

“章、章閣?”

“是我。”

“吓死我了,”譚景明拍了拍胸口,“差點又要被當鬼上身燒死。”

章閣放下茶盞起身,“你落水之後又有點發燒,再睡一會兒吧。”

“又?”

章閣動作一僵。

“章閣,你這個身體多大了?”

“為什麽問這個?”章閣愣了愣,“十六了吧。”

“那大概還能長幾年,”譚景明笑笑,“否則就你這個子,跟梅影那幾個丫鬟差不多高。”

“……”

“唔,要說起來,按你這眉毛眼睛的,再上點粉上點胭脂,估計就能以假亂真了。”

“……”

“啊,抱歉抱歉,梅影是王爺身邊的一個丫鬟,”譚景明擺擺手,“你不知道吧?”

“不、不知道。”

“哎,好好一船怎麽就沉了呢……”譚景明嘆了口氣,躺下身将被子蓋好,“多謝你啦,那我就先睡了。”

“嗯……”

章閣臨走前,将門窗都帶上了,漆黑一片的室內,譚景明将小狐貍抱在懷裏,合起了逐漸濕潤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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