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蚊子

寒假過後,北原的冬季并沒有就此結束,春日的訊號遲遲不來。

離開家時,氣溫已然回升了不少,但當飛機一落地,就又能體會到熟悉的寒冷。

整個假期短暫而忙碌,時卻感覺就像是匆忙回家探了個親,便又折回到了北原的生活正軌上來。

大一下半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時卻拖着行李,拎着大包小包從家裏給兄弟們拿的鹵豬蹄和麻辣鴨脖,回到了松林浴館後院的小樓。

時卻剛進院子,正巧碰上要到店裏招呼客人的駱叔,連忙笑着問了聲好:“駱叔早。”

駱叔略微佝偻着身子,一臉和善地道:“回來啦,趕緊上去吧,行李搬不了啊,讓小李他們幫你一把。”

時卻輕笑,眼鏡上的霧氣随着呼吸一消一長,“不用了叔,這點東西我還是能擡動的。”

駱叔爽朗擺擺手,準備往店裏走着,随即又想起了什麽,站住腳扭頭喊道:“時卻啊,樓上的那幫臭小子,估計還沒睡醒呢,昨晚上喝得一個個路都走不直,快十二點才互相攙着找回來。你看看,他們要是醒了,讓他們下來吃點東西,啊。”

時卻一愣,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都快中午十一點的光景,此時還沒起床真算有些過分,忙遠遠地朝駱叔應和了聲:“好——我知道了。”

上樓開門,如果不是有了心理準備,時卻或許能被眼前的場景吓上一跳。

四張床上空無一人,只有時卻一個月之前睡的地鋪上,橫着躺着四個屍體一樣的人,各自形态詭異地睡得正香。

時卻皺着眉頭,勉強根據身型辨認出,這幾個人正是和自己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室友。

無奈把行李暫時擱到一邊,時卻走過去,用手戳了戳謝誠的臉蛋,輕聲喊道:“誠兒……起來了……”

謝誠無比艱難地将眼睛睜開一條縫,見是時卻,又把眼閉上,嘴裏喃喃地道:“你回來了……卻卻,我頭疼,再睡一會啊……”

謝誠說話聲音越來越弱,翻了個身,緊緊抱住唐柏喬的大腿,轉眼又睡了過去。

入睡速度之快,讓人簡直懷疑他剛剛根本是在說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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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卻嘆了口氣,遂放棄了強行把他們四個喊起來的念頭。

走出門去一看,這種臨近中午的時間點,還有人在洗漱。對面的房間門是半開着的,裏面住着球隊高年級的三位學長,大都已經醒了,看樣子昨晚也是喝了不少。時卻稍微和大夥打了聲招呼,又順便送了些鹵豬蹄過去。

分了一間寝室,時卻幹脆把剩下的三個房間轉了個遍,準備把熟食分完,順便提醒大家下樓吃點東西。

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時,時卻是猶豫了一下的。因為不确定駱文驕是不是醒着,以及突然敲門會不會惹到他本就容易爆炸的脾氣。

在門口停頓了片刻,時卻試探着輕輕往門上敲了兩下。

大概十秒鐘後,門從裏面打開了。

駱文驕一副剛醒來沒多久的樣子,還穿着黑色的純棉睡衣,頭發亂蓬蓬的,下颌處隐約泛着青黑的胡茬。不知是不是錯覺,時卻覺得他似乎比放假前圓潤了一些,整張臉沒有那麽的清瘦,讓他的氣質看起來柔和了不少。

但相比于謝誠他們來說,駱文驕要精神飽滿許多,并不像宿醉的樣子。

他看見時卻,顯然有些出乎意料,但還是用那種向來平和坦然的神情,一動不動地盯着時卻凍得有些紅的鼻子尖兒。

時卻晃過神來,連忙道:“嗨……那個,我剛回來。”

駱文驕倒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把扶在門框上的手撤了回來,雙臂在胸前交疊,平淡說了句:“嗯。”

“這是我從家裏帶的吃的……”時卻擡手,把手裏拎的袋子遞了過去,“鹵豬蹄,我媽做的,給你們拿了點。還有這個辣鴨脖,聽馮哥說你們北原人不怎麽愛吃辣的,你要是不喜歡,就光把豬蹄……”

時卻話還沒說完,手上的袋子就被駱文驕拿了過去。

“挺喜歡的。”駱文驕打開袋子聞了聞,又系好揣進懷裏,平淡道。

“哦,那行。”時卻朝他抿嘴笑了聲,低下頭道,“那我先走了,你留着慢慢吃就行,都用真空袋子封好了,能放一段時間。”

“嗯,多謝。”駱文驕不露聲色地道。

不知怎的,時卻隐約中覺得,今天駱文驕的嘴角似乎也藏着笑,遠沒有往日那般的嚴肅了。

“對了……”

時卻剛回頭走了兩步,就又被身後駱文驕的聲音叫住了。

“你屋裏的四個要是還沒醒,幫我把他們叫起來,再和他們說,教練通知下午一點半籃球館開會。”駱文驕慢條斯理地道。

“啊……好。”時卻眨着眼睛,朝他點了點頭。

“……算了。”駱文驕突然沉吟了半晌,而後把裝豬蹄的袋子放進屋裏,又道,“還是我去吧,你可能叫不醒。”

時卻忍不住笑了聲,跟在駱文驕身後回了房間。

事實證明,對于那四個在地上躺屍的人來說,駱文驕的威懾力的确比時卻強了不是一點半點。

尤其是唐柏喬,雖然身為隊長,誰都不敢多說幾句。但只要駱文驕發話,他就算心裏不情不願,也會安靜地照做。

幾個人被駱文驕很快叫了起來,集體去樓下吃了些東西,也沒顧上多歇一會,急急忙忙往學校去了。

再回來時,一個個卻都是垂頭喪氣的樣子,神情頗有些嚴肅。

時卻敏銳地覺察出氣氛的不對勁來,問了謝誠才知道,今天籃球隊開會,大家被孫教練狠狠批了一頓。

其實謝誠不說時卻也大概能猜到,上學期A大在最後的生死戰輸給了體育學院,以至于讓球隊錯失了參加全國聯賽東北賽區的機會。一個寒假過去,隊員們也都疏于訓練,憊懶懈怠了許多,孫教練自然是要在這種時候嚴格起來,好讓球隊能重振旗鼓,明年繼續進步。

自從那天之後,時卻明顯覺得整個校隊緊張了起來。

許多天早上,時卻剛剛睜眼,就發現謝誠他們都已經不見了。晨訓外加晚上的體能訓練,讓整個球隊的人除了上課的其餘時間,全部泡在了那座籃球館裏。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暖和起來,球隊的時間也越來越緊張。時卻自告奮勇,如果晚上時間夠用,會幫整個球隊買好盒飯,再不辭辛苦地送到體育館。

偶爾,時卻也會留下來看看他們訓練。

看着他們一對一地攻防,繞着塑料路障來回急轉,投籃,汗如雨下。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了三個多月,大家夥好像都在跟自己較勁,連一天也沒有休息過。時卻想,這些人一旦打起球,就好像徹底變成了玩命的機器,不顧一切地要做出些成績來。

端午假期,孫教練破天荒地給了球隊兩天的休息時間。

雖說機會難得,但球員們大多并沒指望着能出去娛樂消遣一番,而是選擇了好好在房間裏睡上一覺,把近日來的疲憊好好消化消化。

放假的第一天,時卻寝室裏另外四個人不到十一點就拉燈上了床。

見兄弟們有這麽難得的早睡機會,時卻雖然并不困,但還是懷着盡量不打擾他們休息的目的,和大家一道早早躺到了自己的地鋪上。

六月時節,天氣已然熱了起來。

春天仿佛在整個北原消失了一般,寒冷的日子幾乎在短暫的幾天之內消失不見,随之而來的是炎熱難耐的夏季。

其實時卻并不太讨厭夏天的溫度,真正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随時随地出現的蚊子。

原以為以北原的緯度并不會出現煩人的蚊子,但當五月底劉子磊他們開始挂蚊帳的時候,時卻就已經預料到了此時的場景。

身上各處早已瘙癢難耐,平躺着閉上眼睛,時不時可以聽見蚊子嗡嗡的叫聲。

房間裏有三張床上都高高挂着蚊帳,而謝誠把整個人埋在被子裏,睡得昏天黑地。

如果謝誠這家夥能生活得精致那麽一點,挂上蚊帳,那時卻今晚還算有一線生機,至少能死皮賴臉地擠上床,和謝誠湊合一個晚上。

但現在整間屋子裏的蚊子都逮着時卻一個人咬,連能躲的地方也沒有。

時卻被蚊子吵得睡意全無,幹脆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帶上鑰匙,穿着T恤和短褲悄悄出了房門。

走廊裏很安靜,其他房間裏大都也熄了燈,只要住的有球隊的人,大概率今晚集體早睡,只有斜對角一間寝室,偶爾有聯機打游戲的聲音傳出來。

時卻往走廊盡頭望了望,隐約看到一絲光亮。

駱文驕的房門似乎并沒關上,開着一條小縫。時卻心下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過去瞧了一眼。

透過門縫的間隙,時卻能看見駱文驕修長的雙腿,正蹬在一條墊子上,重複地做着增肌運動。

時卻“咚咚”兩下輕敲在門上,朝裏面探進去一個腦袋,眨着好看的眼睛問道:“還沒睡?”

裏面的人回過頭看了一眼,劉海濕答答地搭在腦門上,繼續做着俯卧撐,平淡答了句:“嗯。”

時卻并不見外地走了進去,一屁股坐到床上,默默看着駱文驕。

也不知道他做了多久,時卻只看見他背後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透,露出好看的腰背肌肉線條來。

駱文驕從地上爬起來,拿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開始咕嘟咕嘟地喝水。

“這是什麽?”駱文驕放下水瓶,瞧了一眼時卻,用一根手指精準地戳在他左臉頰上一大個紅腫的蚊子包上,面無表情地問。

時卻臉上的肉都被戳出了一個坑,他把臉逆着駱文驕的力道怼了過去,撅着嘴道:“蚊子咬的。一屋子五個人,三個有蚊帳,還有一個睡得天塌了都醒不過來,專咬我。”

時卻一邊說着,又擡起腿來向駱文驕展示着大大小小的紅斑,一邊撓癢一邊苦着臉道:“渾身都是,沒一處不癢的。”

駱文驕居高臨下站在時卻跟前,默不作聲地盯着他的腿看了一會兒,又轉身在書桌下面的抽屜裏尋摸了一會兒,扔到床上一個綠色的玻璃小瓶。

時卻拿起他扔過來的清涼油,又皺着眉頭放到了一邊,“我不愛用這個,臭得很。”

駱文驕沒說什麽,坐到他旁邊,把他的腿硬掰了過來,低着頭開始往他腿上紅腫的地方點着清涼油,再用手輕輕地抹開。

不多久,時卻瓷白而光潔的小腿就變成了一片花花綠綠,涼涼的,還是有些癢,讓人忍不住想要去抓。

駱文驕一絲不茍地塗着,半晌,又松開時卻的腳腕,淡淡道:“另一只。”

時卻捏着鼻子,但還是有些不情願地照做了。

在認真做一件事的時候,駱文驕總能展現出極度的耐性和專注。時卻托着腮,雙腳翹在駱文驕的大腿上,看着他埋頭一點一點地往每個蚊子包上塗着藥,被汗水浸濕的劉海低低垂着,遮住了一部分他好看的眉眼。

但這種認真似乎和他在籃球場上時是不太一樣的。

彼時那種認真,帶着一股狠勁,像是随時都在散發着侵略性。而現在的駱文驕,雖然這麽類比不太恰當,但時卻覺得他像是在給自己家侄子處理傷口一樣,比以往多了許多溫情。

“駱文驕。”時卻用腳踩了他的腿一下,皺眉道,“你是不是拿我當你家小孩兒了?這麽無微不至的。”

駱文驕把清涼油蓋子擰好,擡頭瞟了他一眼,臉上依舊沒什麽變化地道:“嗯,你就當我是你爸。”

“?”

時卻足足愣了有五秒鐘,硬是沒敢相信這話是從駱文驕嘴裏出來的,感覺就像是央視主持人某天在新聞聯播上表演了一段郭德綱的葷段子,有一種破天荒的恍惚感。

時卻臉上浮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你……你剛剛是在跟我,開玩笑?你這種人,竟然會開玩笑?你是我爸?”

“我沒開玩笑。”駱文驕攤手坐了一會兒,正色道,“我就是你爸。”

這回時卻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雖是再幼稚不過的玩笑,但勝負欲還是指使着他跪坐起來要和駱文驕理論理論。他一邊用手推着對方的肩膀,想要将其制伏,一邊沒什麽分寸感地叫嚣道:“活膩了是不是……敢占本大爺的便宜……”

駱文驕并不示弱,轉而鉗制住他的手腕。二人來回翻滾着,扭打做一團,誰也不肯認輸。

天氣本就熱烘烘的,這麽對抗了一陣,兩個人都是一身汗。

時卻本身并不算是體弱的人,怎奈對手太過強悍,沒撐多久就被駱文驕死死地按在了床上,動彈不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哎……不打了不打了,認輸。”時卻白皙的額頭上冒着汗珠,耳朵略有些紅,皺着眉頭對駱文驕道,“怎麽老是用武力欺負人呢。”

駱文驕把手松開,一雙長腿踩到地上,下了床,平淡看了他一陣,轉身拿了臉盆和毛巾,像是要出門洗漱。

“知道打不過還上?”駱文驕平淡地道。

時卻輕哼了聲,從床上爬了起來,并不打算理他。

駱文驕自顧自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停住,又道:“去把你褥子和枕頭拿來鋪床。”

時卻雙手拄在兩側,無聊地晃着腳丫,心不在焉地應道:“哦。”

過了半天,見駱文驕沒動地方,時卻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擡頭問:“……啊?鋪什麽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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