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添香

銅鎏金雕牡丹紋路的香爐中,袅袅煙霧散開,沁出一股淡雅的香氣。

長公主呷了口茶,緩緩說道:“待開春後,讓你去蘭雪堂伺候,如何?”

月寧雙手絞着帕子,思忖該如何拒絕。

門外李嬷嬷拔高了聲調:“二公子來了!”

珠簾輕晃,裴淮堂而皇之走了進來,沖長公主一笑,道:“怕是不行。”

月寧從塌沿起身,慌亂的避到旁邊。

裴淮從她身側走過,目不斜視地坐在方才她坐的位置。

“母親,錦春錦蘭在蘭雪堂伺候地好好的,何必再給大哥塞人。”

他明知故問,長公主用力戳他胳膊。

月寧兩頰火燒火燎的滾燙,手心裏的帕子揪的快要滴下水來。

“有你什麽事,今兒不是去東宮了麽?”長公主嫌棄他壞了自己好事,尋個借口想把他再支出去,“去書房找你父親,說說今日在東宮發生的事。”

“等會兒再去。”裴淮支起胳膊,疊着右腿到膝上,恹恹地斜瞟了眼月寧。

“那你有事說事,說完便趕緊出去。”長公主雖生氣,還是把嶺南道新進貢的蜜橘往他跟前推了推。

“您不能把她弄去蘭雪堂。”裴淮剝了皮,信手一指,“我跟你要過人了。”

“青松堂還有綠桃和紅櫻呢,你也不缺人!”

“是不缺丫鬟,不好缺着個暖床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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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鄙的言語刺激着月寧的神經,腦中早就麻木地沒有自尊可言。

長公主怔愣,使了個眼色,一時間不明白兒子抽什麽風。

“你先出去,我...”

“不成,人都是我的了。”裴淮輕笑,擡了擡下颌。

“你什麽意思?”長公主端正身子,湧起一絲不安。

“字面意思,”裴淮站起來,走到旁邊伸手拉起月寧躲閃的胳膊,狠狠攥在掌中,随即看向長公主,“我把她給睡了。”

“你..放肆!”長公主氣的一趴桌案,震得蜜橘四下滾落。

李嬷嬷聞聲趕忙進來,看見氣氛不對勁,便想着打圓場。

可長公主和裴淮尚在眼神厮殺,李嬷嬷不好插嘴,遂默默嘆了口氣,又折返出去。

“月寧,”長公主撫着胸口,盡量平緩着口氣詢問:“他說的,可是真的。”

腕上傳來痛感。

月寧低聲答道:“是。”

“孽障!”長公主卸了勁,捏着鬓角坐下身,“月寧,你先出去。”

人剛走,長公主就忍不住罵他:“我跟你說過,月寧是留給你哥哥的,你怎麽能如此混賬!”

“你要女人,要暖床的,有大把的人可以挑,為什麽非得犯擰,非得找她?!”

“我好容易千挑萬選,找到月寧這麽個合眼緣的,你就..你就這麽按捺不住,把人給禍害了?”

裴淮不頂嘴,只是淡淡撫着手裏的橘瓣,任由長公主叱罵。

“問你話呢,你倒是吱一聲。”

“這不是怕惹你生氣。”裴淮嬉笑着不當回事。

“你是存心想氣死我。”長公主瞪他一眼,平複下來後盯着裴淮問:“怎麽想的,怎麽就把人給...”

“喝了點酒,沒管住。”

“騙誰呢,你從來就不是那種人,我兒子什麽樣我自己清楚!”

“母親,這不正好,人給我,世子位給我哥,不偏不倚。”

長公主氣極反笑,“你當襲爵是小孩子過家家?”

“此事能由得你去任性?你首先是裴二公子,其次才是裴淮。

偌大的侯府往後需得你去支撐,你爹說了,想在你承襲世子位後,辭去北衙六軍統領之職。”

侯府樹大招風,當今陛下文帝的身子又每況愈下,太子性情柔軟,繼位前難保文帝不會為他鏟平障礙。

雖說淮南侯是太子老丈人,可史上多少父子相殘,兄弟屠戮的教訓。

“年夜宴上,陛下便會封賞與你,這世子位...”

“給大哥。”

裴淮手裏抱着李嬷嬷備好的暖爐,長睫遮住眼眸,看不清情緒。

“總之我會擔起自己該擔的責任。”

“你說得輕巧,咳咳....”

李嬷嬷見狀,上前給她揉按肩膀,俯拍後脊,勸道:“事已至此,您便把月寧給二哥吧,咱們再給景哥挑挑,總會有合适的,您別氣壞了身子。”

一想到裴淮壞了自己好事,長公主就憤憤難平。

臨走前,她沒好氣的從小匣中取出一個青瓷瓶,拍到裴淮手中。

“你是我祖宗!”

裴淮打量着瓷瓶,猶疑間,聽長公主低聲囑咐:“你年輕氣盛,定是個會折騰人的主兒,可月寧是個好姑娘,你待她溫和些。

太狠了,女子都會怕的,也別太急躁,叫人小瞧了去。”

“好。”

“還有,你若是想要她活,便決計不能有孩子。房事完後,給她吃這瓶裏的藥,是宮裏陸奉禦開的,雖說都傷身子,這藥至少溫補些。”

“兒子知道了。”裴淮把青瓷瓶收到荷包。

長公主嘆了口氣,無奈地擺擺手:“回去吧,看着就煩。”

......

李嬷嬷做事利索,長公主吩咐她把月寧送去青松堂,沒兩日她就給月寧安頓好了住處。

離裴淮正屋不遠的一處偏房,房間不大,東西一應俱全。

夜裏月寧奉命去書房侍候,進去的時候,裴淮在書案前提筆寫着什麽,連頭都沒擡。

月寧走到炭爐前,添了炭火。

又把手爐換了新炭,拿軟緞包好。

回身,裴淮不知何時擱下筆,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二公子,幫你換個手爐。”像是忘了前兩日被羞辱過,月寧從桌上拿走有些涼的手爐,換上新的。

裴淮不說話,月寧便站在旁邊一聲不吭。

“知道自己什麽身份吧?”裴淮撐着下颌,目光從她腰間上移,青綠色軟襖邊緣繡着團絨,對襟盤扣一絲不茍,一直扣到頸上。

“嗯。”

“過來。”

月寧擡頭,裴淮把椅子往後一推。

月寧挪了兩步,便不再動。

裴淮笑,起身走到她跟前。

月寧下意識往後躲開,眼睛盯着那雙負在身後的手。

“二公子還有事嗎?”

裴淮穿着身雪青色錦袍,挺拔的如同一棵松木,逼近的時候壓迫感強烈。

他低眉瞥見她攥成拳頭的手,喉間微動,伸手把她抱到膝上,坐回太師椅中。

冬日的布料厚實,還能聽到彼此心跳聲。

月寧抵着他的靠近,不自在的往下扭了扭。

“我有沒有事,你不知道麽?”

他像條蛇,濕冷的黏在她後脊。

唇湊近,對着圓潤的耳垂輕嗤:“那對珍珠耳铛,當真不是你的東西?”

月寧側開身子,鎮定道:“不是。”

“可我看你耳垂上,怎麽留下的弧度跟那珍珠相差無幾。”

月寧擡手,沒摸到耳垂就恍然回過神來,裴淮是在詐她。

果然,見她動作,裴淮松開手。

月寧下來,卻被他依舊圈在身前,抵靠着書案。

“寶貝似的東西,合該好生珍藏,收起來吧。”他撥開她的手指,把那對珍珠耳铛放在她手心,指肚擦着皮膚刮過,月寧抖了下,旋即握起手來把東西塞到荷包中。

這對珍珠耳铛的确是月寧的。

是前幾年兄長中舉,他買給月寧的禮物。

宋家家道中落,日子過得很是清貧,兄長曾對她說,他的月寧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可惜他現下潦倒,什麽都買不起。

饒是這對耳铛,亦是他省吃儉用攢的銀錢。

從前月寧很珍惜,當寶貝一般藏着,鮮少舍得帶出來。

可她活過來後,最先扔掉的,便是這對耳铛。

在她心裏清高自傲的兄長,骨子裏卻能為着權貴利益屈膝谄媚,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妹妹,出賣她,設計她,讓她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

她捏着荷包,想到再有幾日便能回家一趟,委實有些心神不定。

裴淮早就瞧見她的心不在焉,對于那對耳铛,他清楚明白的知道,那是宋星闌對宋月寧難以對外人道來的茍且情誼。

他也是死前三個月才知道,兩人根本就不是親兄妹。

那時的宋星闌,已然成為晉王身邊的得力權臣,站在裴淮面前的時候,倚仗着權勢帶來的自尊,不斷踐踏被打的不成人樣的他尊嚴,以此好像能滿足從前宋星闌屈居人下的恥辱感。

一個始終站在井底,卻又渴望攀至雲端的書生,卑劣到了極致。

“研墨。”

冷淡的仿佛方才什麽都未發生。

月寧如臨大赦。

裴淮似乎很忙,在青松堂的多半時間,他都浸在書房中。

前世他也忙,卻沒忙到如此境地。

偏他喜歡指使月寧,每每深夜都跟着熬到頭昏腦漲。

這也罷了,裴淮精力尤其旺盛,即便月寧累的只想躺平,他若是有需求,月寧還得強撐疲憊,任由索取。

夜裏起了風,燭火透過楹窗的縫隙鑽進來。

月寧困得險些栽倒在地,一怔愣,腦子就醒了。

裴淮披着外裳,仍在處理事務。

月寧走到窗邊,想去關上窗牖。

誰知剛走過去,就被裴淮從後擁住,半個身子往外傾斜。

她扭頭,看見裴淮仰起臉來看天。

雪粒子簌簌掉落,打在臉上很快溶成水珠,雪不大,微微能覺出涼意。

“二公子,我去給你倒水。”

“不必。”

裴淮握着她的腰,掌心溫熱。

窗外的雪更大了些,月寧倚窗而站,雪粒子時而打在她頸項,時而落到她發間。

風吹起衣裙,将兩人的面龐掩映在晦暗之中。

遠處的樹枝迎風亂晃,高牆上的貓兒拱起身子警惕的環顧四下,屋檐的積雪不知被甚拍打了下,啪嗒一聲掉落了雪塊。

良久,裴淮只回頭看了眼,随即自行去了淨房沐浴。

月寧哆嗦着攏好衣服,只覺得臉上越來越涼,她摸了下,也分不清是淚還是雪水。

腰間的荷包硌着皮膚,她把珍珠耳铛拿出來,轉身投進燒的正旺的炭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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