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節

叛陛下的——他小小聲在心裏補充道。

謝良搖了搖頭:“當今聖上并非仁慈之輩,你莫要将他想得太好。”

衛曦卻不這麽認為:“陛下當年沒殺了他,如今亦然不會。”他固執得很,又一心覺得自己于那人來講有所不同,言下自是放肆了些。謝良見他鑽了牛角尖,便也不再勸,只道:“你多當心便是。”

衛曦嗯了一聲,埋頭在紙上寫寫畫畫,末了展開給好友看:“你瞧我這作品如何?”

謝良:“……”

他大概知道衛曦的底氣哪來的了。

33.

衛曦走的第二個月,皇貴妃懷孕了。

皇帝登基到今幾個年頭,未有過任何子嗣,如今這消息一出,就在大街小巷的傳開了來,宮裏一連幾天都喜氣洋洋的,更是有朝臣上奏賀喜。皇帝看了眼那折子,便丢去了一邊。

他對後宮的女人沒什麽感情,但不論如何,人家也是他娶過了門的,還要為他繁衍後代,于情于理,他都要前去看望才是。

于是皇帝提早結束了公務,想着與妃子一同吃個晚飯,過去時麗貴妃正在沐浴,他坐在屋裏等,桌上擺着些酸口的果脯。皇上近幾日嘴裏時常沒味,忍不住吃了兩個,這才覺得好受了些。

麗妃洗完了澡,換上幹淨漂亮的新衣裳,又抹了香粉,花枝招展的走進屋。

皇上被熏得頭暈,指揮着太監将窗戶打開。

微涼的秋風送進來,吹得貴妃娘娘一個哆嗦,連笑容都有些僵硬。

懷孕忌口,所以這一桌飯菜大多都是素食,皇帝近來胃口不好,看着大魚大葷都下不去筷,當下倒是吃得歡快,甚至還多要了一碗米飯。

二人本就是明面上的夫妻,麗貴妃對他也是尊敬大于感情,于是這相敬如賓的用完一餐,皇帝便起身離開,臨走前不忘吩咐侍女要好好伺候主子,不得有誤。

皇帝這一輩子,沒打算要太多兒子,他不想讓後代也經受奪嫡的殘酷,更不想看着自己的血脈,走上自相殘殺的路。

先皇一輩的血親皆數化為他腳下白骨,唯有幾個不争不搶的,尚還在遠方安定度日,這偌大京城他無親無朋,世人說他是天煞孤星命,倒也沒錯。

所以對于這個兒子,皇帝要比想象中更加看重,隔三差五便去看上一看。

衛曦的信一封封寄來,一封封化為灰燼。

天氣愈發轉涼,皇帝心情煩躁,嘴裏更是寡淡無味,于是便喜歡上了酸口的東西,連禦書房的桌上都擺上了果脯,與貴妃屋裏的那份大致相同,甚至要更酸一點。

除此之外,還愈發嗜睡,大白天裏精神不佳,脾氣也要比以往更大了些,惹得養心殿上下兢兢戰戰,如履薄冰。

就這麽勉勉強強的過去了一月,直到一次宴席之上,侍從将東坡肉端到皇帝跟前,肥肉油膩的香味竄入鼻腔,皇帝變了臉色,連忙叫人拿開。

等匆匆散了席,回到養心殿,他扣着喉嚨吐了個昏天黑地,直到後來只剩酸水,仍忍不住的幹嘔。這一幕吓壞了服侍的太監,大呼小叫的喚來禦醫,圍了一床。

結果這一診脈不得了,那探脈的禦醫當場變了臉色,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皇帝尚還頭暈着,見這一幕心情更差,“朕這是怎麽了?說!”

“這、這……”那老太醫牙齒都在打顫,死命掐着大腿才勉強冷靜,深深抽了口氣,“還請陛下屏退旁人。”

皇帝眯起了眼睛。

他揮了揮手趕走一屋的人,等門窗關上,屋裏只剩二人,才見那老禦醫趴伏在地,重重磕了個頭。

“懇請陛下,饒臣一命!”

這是怎麽了?皇帝心有疑惑,面上卻不動聲色,“不知太醫所言何事。”

對方卻只管磕頭,“臣入宮四十八載,曾服侍過先皇,也為明妃娘娘接生……”

明妃。

這二字如雷貫耳,皇帝僵在床上,被褥裏的手指不自覺攥緊。

他那難産死掉的母親,便是明妃。

“這麽說,你都知道了?”

只是漫不經心的一問,卻足以讓禦醫磕的頭破血流。

“微臣無意……微臣,罪該萬死!皇上饒命……”

聽着年邁太醫字字泣血的求饒聲,皇帝心中沒有絲毫波動,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行了,起來吧。”

老禦醫聞言,顫顫巍巍的直起身,暗中松了口氣。

皇帝垂眼望着明黃的被褥,“你是如何知曉的?”

他自覺天衣無縫,卻不想如今莫名其妙的露了馬腳,好在天下局勢已定,當年有牽扯的人又被他殺了滅口,就算這禦醫不要命了,将此事告于天下……也改變不了什麽。

所以皇帝不怕,他只是好奇:“朕與李賜,除去那顆痣外,還有什麽不同?”

天下皆知,三四皇子為雙生子,身形外貌無一不同,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唯有親近接觸和觀察過的人,才知曉三皇子李珉手腕上,有一枚小痣。

34.

皇帝一手搭在腕上,磨蹭着指腹之下一小塊蒼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那裏曾經有一枚痣,很小,也就比針尖兒大上那麽一點,所以挑去的時候,并不痛。

可就是這麽個微不足道的東西,讓他失去了所有的寵愛與青睐,自小被遺棄在冷宮身處,自生自滅。

皇帝不知道因由,但他知道他應該是忘記了一些東西。

“你知道,朕為什麽喜歡吃蓮子羹嗎?”皇帝說:“因為朕的人生,便是由一碗蓮子羹開始,徹底改變了。”

當年他吃下那碗有毒的蓮子羹,九死一生在病榻上醒來,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片明黃的龍袍。

那曾經決然抽去的衣角,如今就這麽安安靜靜的立在床邊,距離之近甚至可見上面刺繡的紋路。不受寵的小皇子張了張嘴,只覺一股酸意上湧,化作滾燙的淚。

他的喉嚨仍有火燒一般的疼痛,無論如何也吐不出半個字符,只能嗚嗚啊啊的叫着,仿佛受了傷的幼獸。

直到一個溫熱的大手撫上他的額頭,他聽見先皇沉穩且莊嚴的聲音。

他說:從今天起,沒人欺負你。

“他把朕接回了身邊,派人細心教導,照料。”當今的天子面無表情的說:“那是朕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仿佛老天開了眼,将前些年失去的一一還回……于是朕拼了命的發憤圖強,勢要做出一番成績,不叫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失望……”

說到這裏時皇帝笑了一下,目光一片冰涼,“可後來才發現,就算朕做得再如何好,也沒有用的。”

因為那個人回來了。

……一個,他從睜眼起便不曾見過的、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弟弟,被先皇從宮外接回來了。

“李賜生性頑劣,自小驕縱,”皇帝說:“在宮牆外頭便時時欺男霸女,百姓怨聲載道,也曾群起民憤将他告上官府,後來他如今一躍成了皇子,自是不了了之。”

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皇帝起先是抱有好感的,也曾嘗試的接觸……直到他被人一掌抽在臉上。

那個有着與他相同樣貌的少年指着他的鼻子罵他怪物。

他一時氣急,與對方打了起來,鬧到先皇那邊,本是滿帶委屈的想要傾訴一番,尚未開口,便被那人堵了嘴。

“來人啊,三皇子不知禮數,欺負幼弟,罰禁足一月,自閉反省。”

他記得先皇當時的眼神——那是他曾經見過的,厭惡與嫌棄。

父親不喜歡自己。

為什麽?

沒人告訴他答案。

他就這麽渾渾噩噩的被關在府裏,等期限一過,便想去找父皇理論……卻看見那人親手教導李賜作畫的模樣。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最終在不遠處停下,沒能再近一步。

原來對一個人好,也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朕這輩子第一次受到那人的恩賜,便是生日裏那碗溫熱的蓮子羹,只差那麽一點兒,便能要了朕的命。”就算未死,卻也落下這一身舊疾,甚至損傷大腦,失了一部分記憶。

他也曾想過找回,可兒時過得那般孤寂,連親密的侍從都無,又從何開始尋起?

于是後來都作罷了,只餘下刻骨銘心的不甘,皇帝說:“可李賜生來便可得到一切,他能在宮外——沒有毒藥也沒有刺刀的地方,安安全全的、被嬌寵着長大……憑什麽?”

憑什麽他就是天賜恩寵,而自己,卻是一塊拙劣的……石頭。

故雖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人心是偏的。

帝王之心仍是。

35.

年邁的禦醫跪在地上,盡可能的蜷起蒼老的身體,生怕被人注意。

反觀皇帝倒是沉浸于往年思緒,那些蒙塵多年的、灰色也亦是血色的回憶翻湧而來,一幕幕仍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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