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分視角 我想矯正你的視線,希望你正……

工作室。

“麻煩你還特意來一趟。”林杳然看着李兆,神情真摯懇切,“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真的很高興婚約能正式作廢。”

惡人還全讓賀秋渡當了。

李兆讷讷應着。

“那天的事,請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林杳然讓華桦把咖啡端上來,“工作第一,我們不能因為私人的事影響工作,對不對?”

李兆連連點頭。

“所以,在合作期結束之前,希望你不要對賀秋渡透露我的身份。我不希望因為創作者的關系,讓歌手對歌曲本身産生厭惡情緒。”

“厭、厭惡倒也不至于……”李兆苦惱地組織着措辭,“秋哥他只是……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才會這麽抗拒。”

“什麽?”華桦忍不住吐槽,“賀秋渡也會塌房?我以為這人連七情六欲都沒有。”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李兆解釋道,“秋哥十幾年前有遇到過一個女孩,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可惜始終沒能找到她。”

華桦目瞪口呆,“我天,沒想到賀秋渡竟然這麽純情。”

林杳然也頗感驚訝,“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見見那女孩,感覺這個故事可以成為很好的創作素材。”

聊了一會兒,華桦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提醒道:“老板,可以出發咯。”

林杳然點點頭,和李兆道別後,便讓華桦送他去睿山禦庭——

川源市寸土寸金的半山別墅區。

賀裕辭故土難離,堅持住在裕園路那幢老洋房裏。但賀家其他人都不習慣那兒的生活,平時都住在睿山禦庭,只有特定時候才會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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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車道盤旋而上,華桦朝外望了眼,四周都是青翠綿延的山水景觀,散落着一座座奢華精美如禮物盒的宅邸。

啧,萬惡的有錢人。

收回視線,她看見後視鏡裏的老板,他倚着車窗,已經睡着了。

累極了的樣子。

那副沉重的黑框眼鏡滑落下來,露出藏在後面的濃長睫毛。像蝴蝶攏翅停栖,輕輕翕合,就能在世界另一端掀起小小風暴。

僅僅是不經意間顯露的一隙真容,都讓人屏息驚豔。

害得華桦差點把車開進綠化帶裏。

賀家宅邸的屋頂已經冒了尖,華桦便輕聲喊醒林杳然,見他依舊困倦得哈欠連天,忍不住埋怨:“你跟賀秋渡都沒關系了,還答應陪他媽媽吃飯做什麽?”

“他是他,方阿姨是方阿姨,我不能拒絕別人對我的好意。”林杳然對着車窗調整貝雷帽,确保頭發藏好。

華桦不說話了。

賀秋渡看不上老板,但這位賀夫人好像喜歡老板到不行。

那日訂婚宴結束後,老板都要上車走了,她還巴巴兒地追出來,眼淚汪汪地握着老板的手,不舍得松開。

然後天曉得這位冷豔貴婦用了什麽途徑加到老板微信,天天消息轟炸——

“今天出去逛街,感覺這件衣服很适合然然,就順手買了。”

“今天姐妹聚會,甜品做得不錯,然然應該會喜歡,就順手買了。”

緊跟其後的是甜點師照片。

“今天散步的時候,發現一套很漂亮的小別墅,好适合然然住哦,就順手買了。”

就特麽離譜。

庭院大門外,方荷芝已經抱着胳膊翹首以盼了,一見林杳然下車,就踩着十二厘米的細高跟一路小跑,歡天喜地地牽着他的手進屋。

“賀叔叔和小秋都有事,今晚就我們兩個一起吃。”

方荷芝把林杳然安放在有小熊摘草莓靠墊的椅子上。伴随她的動作,雪白優美的天鵝頸間,那串藍寶石項鏈閃動着細碎火彩。

餐桌上已經擺好豐盛的菜肴,荠菜炒春筍,龍井鳳尾蝦仁,松茸竹荪煲乳鴿,還有一鍋窩蛋牛肉幹貝粥。

都是适合林杳然吃的健康清淡而富有營養的食物。

“謝謝方阿姨。”林杳然都認真品嘗了一下,春筍清甜,蝦仁彈滑,乳鴿酥嫩,粥的口感也很鮮爽豐富。

“好吃嗎?”方荷芝托着下巴,藏不住的興奮,還有點小緊張。

林杳然“嗯”了一聲,“以前就經常刷到您分享的美食視頻,今天終于吃到了。”

“然然也有看我的微博嗎?”方荷芝瞬間激動起來。

林杳然笑着點點頭。

畢竟方荷芝也算百萬粉絲的大V了。

其實,方荷芝剛開微博那會兒,只是随手發一些日常穿搭、旅行vlog之類的東西。誰知因為處處透露着金錢氣息的真·貴婦日常,很快就被網友們當成寶藏博主給挖掘了出來。

後來,第一次露臉曬自拍的時候,還沖上過微博熱搜。

現在,方荷芝微博底下每天都很熱鬧,一半喊媽咪,一半喊姐姐。

還有一小撮人喊老公。

不懂。

“我吃飽了,謝謝款待。”林杳然放下碗筷,剛要拿到廚房去洗,就被方荷芝拉住。

“怎麽才吃那麽一點。”

方荷芝老心疼了,然然那麽瘦,瘦得下巴颏兒都尖,臉蛋也白寥寥的毫無血色,不多吃點把營養跟上去,身體怎麽好得起來。

再說了,自己精心做了這麽一桌子菜,然然不吃,不是只能喂老公和兒子了嗎!

林杳然有點為難。他向來食欲寡淡,平時吃飯就像完成任務,得有華桦一直盯着,今天已經努力多吃了許多。

小時候,為了哄他好好吃飯,林遠楓會變着花樣兒地琢磨。他不愛吃蔬菜,林遠楓就把胡蘿蔔和西蘭花切得很細,混進牛絞肉,然後放在小動物形狀的模具裏,煎成很可愛的漢堡肉,再插上一面小旗子或是小陽傘。

“杳杳聽話,吃完飯飯才有力氣和爸爸一起玩高達模型,對不對呀?”孟芸芙把他抱在懷裏,輕輕搖啊搖。

“媽媽唱歌。”

“好,媽媽唱歌給杳杳聽。”

于是,爸爸追着喂,媽媽唱歌哄,成了林家每天吃飯時都能看見的奇景。

誰讓他是一個任性又嬌氣的壞孩子。

壞孩子有壞孩子的報應。

“然然聽話,再喝碗湯。”方荷芝從廚房端來一口砂鍋,是鲫魚豆腐。掀開蓋子,奶白的湯汁還在咕嘟冒泡。

“我從中午炖到現在,魚肉都化了,鮮味全在豆腐裏,快趁熱喝。”她舀了一碗遞給林杳然,“等下還有甜點哦,我看你上次很愛吃焦糖布丁,回去也學着做了一下。”

說完,方荷芝不好意思地笑了,“瞧我,把你當小朋友了。”

林杳然舀了一勺湯,熱乎乎地喝下去,含混地小聲道:“謝謝方媽媽。”

方荷芝目光微動,秀麗美目閃過很動人的漣漪。

“你慢慢喝,仔細燙,我去廚房看看布丁烤得怎麽樣了。”

湯很濃,上面漂着層薄薄的衣,熱氣很難散掉,在鏡片表面凝結成水汽。

眼鏡黨的日常煩惱。

林杳然嘆了口氣,把眼鏡摘下來,扯了餐巾紙專心擦拭。

耳邊傳來腳步聲,應該是方荷芝。

林杳然剛想站起來幫忙端,身後就響起一個冷冰冰的悅耳男聲:

“是你?”

林杳然戴上眼鏡,一回頭,就對上一張冷若寒霜的面孔。

膚色冷白,眉眼幽深,瞳仁似深海盛斂碎星,鋒薄嘴角勾出無情無緒的淡漠弧度,透着一股嚣張迫人的俊美。

他的前未婚夫——賀秋渡。

這張臉隔着屏幕,已經能以絕對無法忽略的存在感與攻擊性,一瞬虜獲所有人的心神。眼下距離如此之近,倒如海市蜃樓般完美到不真實了。

林杳然往後退縮,卻抵上堅硬的桌角。

“你好,我……”

“你怎麽會在這裏?”賀秋渡眼神漠然地從他臉上劃過,停在那張有小熊摘草莓靠墊的椅子上,“還坐我的位置。”

“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方荷芝端着一盤甜香四溢的焦糖布丁,施施然走進客廳。

“然然,你吃你的,別理他。”

“那就不好意思了。”林杳然一屁股坐了下來。

小熊摘草莓靠墊真不錯,軟軟綿綿,可愛又舒服。

“來,剛出爐的焦糖布丁。”方荷芝把托盤放到桌上,“按照然然的要求加厚了焦糖層,快嘗嘗。”

金黃的布丁顫悠悠,上面封着濃豔的琥珀色,像一枚枚小太陽,散發着甜蜜的陽光。

賀秋渡剛準備上樓的長腿不由自主就停了下來。

寒着一張臉,他坐在了林杳然對面。

“沒準備你的份。”方荷芝把整盤焦糖布丁全推到林杳然面前,“然然一個人還不夠吃的呢。”

林杳然小聲道:“夠的。”

方荷芝:“不,你不夠。”

賀秋渡冷冷地抱臂,“我又不愛吃甜的。”

方荷芝:“那你坐這裏幹嘛?”

賀秋渡身子後仰,懶懶地靠在椅背上,不說話。

“我去修圖剪視頻了,今天還沒營業呢。”方荷芝鎮定轉身,背影擋不住的雀躍。

偌大的客廳,頓時只留下他們兩人。

林杳然把帽檐拉低一點,好把賀秋渡徹底屏蔽在自己視界之外。

他只想和布丁寶寶們獨處。

可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對方的視線似有若無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就像等着看小動物進食的飼養員。

管他呢,再不動勺布丁就涼了。

林杳然小心翼翼地鏟下整塊焦糖層,送到嘴邊輕輕咬下,“喀啦”,迸發出薄脆酥甜的碎裂聲,微苦的甘甜随之在舌尖融化。

好吃哭了。

林杳然開始在心裏給自己實況播報:

現在,AZURE老師正化身掠食焦糖布丁靈魂的惡魔。

“林杳然。”

弱小無助可憐的布丁寶寶根本無法抵禦AZURE老師無情的肆虐!

“林杳然。”

嗚嗚嗚AZURE老師請放過我們吧,我們不想被吃掉。

桀桀桀桀,AZURE老師也很舍不得你們呢,可誰讓你們那麽好吃!

“AZURE老師。”

林杳然猛擡起頭,對上賀秋渡意味深長表情的剎那,他緩緩揚起唇角,認真地問:

“嗯?你也喜歡AZURE老師?”

頓了頓,覺得哪裏不對。

“……的歌?”

“還行吧。”賀秋渡緩緩開口,“挺高産。”

林杳然的笑容繃緊了。

莫生氣。

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賀秋渡看着他,“AZURE老師年初發布的新編曲版《一分視角》很不錯,你聽過了嗎?”

林杳然微笑着把一大勺布丁送進嘴裏。

不好意思,他以為他很懂AZURE老師嗎?

賀秋渡白皙明晰的指尖在桌面一下一下點着,“和初版正統抒情曲的風格相比,這一版加入吉他演奏的輕快調子,很有元氣十足的清爽感覺,讓節奏的記憶點深刻了不少。”

林杳然“嘎嘣”咬到了勺子。

……還真沒說錯。

而且,初版《一分視角》是他剛出道時候寫的,只發布在一個很小衆的原創音樂網站上,很多老粉都不一定知道,沒想到賀秋渡竟然把這首歌也扒出來聽了。

一定是李兆逼的。

“我就是個聽歌的,”林杳然撈過第二碟布丁,“不懂音樂。”

“不過,雖然編曲很有新意,但歌詞主題還是有點意味不明。”賀秋渡掀起鴉黑長睫,視線斜斜地撂過來,“不知道AZURE老師寫的時候在想什麽。”

林杳然握住勺柄,劈開布丁。

“一般來說,眼睛能分辨出兩點間的最小距離所形成的角度為六十分之一度,也就是一分視角。以一分視角為單位,眼科專家設計出各種視力表,比如最常見的E字視标的國際标準視力表。”

“《一分視角》副歌部分寫的‘我想矯正你的視線,希望你正确地愛我。透過陳舊的模糊鏡片,無法看清真正的我’,就是從視力檢查衍化至戀愛體驗,描繪出那種渴望被戀人發現真實自己、卻又擔心戀人喜歡的只是虛幻疊影的焦灼心情。”

“所以,”林杳然略擡起帽檐,“你哪裏聽不懂了?”

賀秋渡挑了挑眉,竟是輕笑起來,“頭頭是道,差點以為你就是AZURE老師。”

“開玩笑。”林杳然舉起手機,“網易雲熱評,第一條就是。”

“聊什麽哪這麽投機,我也過來聽聽。”方荷芝心癢難耐,挂着神秘笑容飄然而至。

“沒什麽。”賀秋渡淡聲道。

方荷芝眼尖,瞥見林杳然手機上的播放頁面,“然然,原來你也喜歡AZURE啊?”

林杳然抓住重點,“也?”

“對呀,小秋可喜歡他了。”方荷芝抓住林杳然的手,可勁兒地唠。“你是不知道噢,最近小秋一直在循環他的歌,車上放,回家放,吃飯都放,聽得我都會唱了。”

“原來如此。”林杳然笑盈盈地望向賀秋渡,拖長音道,“同好啊。”

“可不就是!”方荷芝笑得花枝招展,又以嚴母口吻對兒子下達命令,“小秋啊,AZURE不是有在幫你寫歌嗎?你哪天跟然然約個時間,帶他去見見AZURE,合個影簽個名啥的總沒問題。”

賀秋渡抿了抿薄唇,“可以。”

林杳然:“我看就沒這個必要了吧……”

方荷芝:“要的要的,順便再一起吃個飯逛個街然後結個婚。”

賀秋渡皺眉,“媽。”

方荷芝悻悻。

林杳然擔心話題又要朝奇怪的方向發展,站起身禮貌告別,“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謝謝您的招待。”

“啊?這麽快就要走啦?不留下來住一晚嗎?”方荷芝失望之情難掩,“方媽媽連房間都給你準備好了,松軟軟香噴噴的鵝絨被哦。”

林杳然胸口微微糾緊,“對不起,我今天藥沒帶出來,所以必須回家吃藥。”

方荷芝一怔,沒再說什麽,只是幫他把剩下的布丁整齊裝進蛋糕盒,再用絲帶紮好端正漂亮的蝴蝶結,塞進他的手裏。

“一定要再來哦,方媽媽每天都想做很多好吃的東西給然然吃。”

林杳然捧着蛋糕盒,“嗯”了一聲。

方荷芝散發的那種熱切到無從回避的好意,讓他莫名想起記憶裏的一個人。

小時候,在他剛被送去苦荞村靜養的那段日子裏,每天晚上他都害怕得睡不着覺。苦荞村的祠堂那麽黑,那麽深,就算爺爺讓人重新整修過,也還是掩蓋不了那種年代久遠的陰森氣息。

他只能抱緊他的小熊貓。

小熊貓胖胖的肚皮上挂了一個小兜兜,裏面裝着快樂的全家福,那是他僅有的溫暖源泉。

以前的家多好啊,有堆滿玩偶的漂亮木床,許多毛茸茸的小朋友把他圍在中央,它們都是他忠誠可靠的騎士。

還有媽媽。

比天使還天使,比仙女還仙女的媽媽。

聞着媽媽的香味,在媽媽輕柔的歌聲裏沉睡過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時候的自己,從來沒有做過一個噩夢。

而後來,他卻活成了祠堂裏不見天日的暗鬼,甚至一度淪為村民口耳相傳的“不幹淨的東西”。

也就那個人,看着是驕傲矜貴的小王子,其實笨得不行,傻瓜似地把自己當成好心眼的小神仙。

每天,他就像趕不走的小狗,锲而不舍地敲響祠堂老舊的木門,吵到自己無可奈何地妥協,只能拔開門栓,任由他帶着外面世界的光與熱,肆無忌憚地闖進來。

蠢死了。

林杳然咬緊嘴唇,告誡自己絕對不能露出一丁點難過表情,這樣會惹得方媽媽不快。他推了推眼鏡,迅速鞠了個躬,轉身快步朝門口走去。

方荷芝站在那裏,望着林杳然的背影,目光閃動,像在想什麽心事。

“嗡嗡。”

餐桌上傳來手機振動的聲音。

“然然手機忘拿了。”方荷芝背過臉,似做了個抹眼角的動作,然後才示意賀秋渡,“你快點給他送過去。”

賀秋渡接過,手機殼上圓滾滾的小熊貓挂件一晃。

他認得。

這只小熊貓叫潘崽,十幾年前國內一度非常流行,推出過很多文具和玩偶之類的周邊,不過現在早已是過氣卡通形象,根本沒什麽人會喜歡。

他擡起指尖,撥弄了一下潘崽,潘崽笑嘻嘻地抱着圓肚皮上的小兜兜,沖他晃啊晃,好像一點兒煩惱也沒有。

卻看得他心裏很煩。

推開門,涼風吹拂。雖然已是夏初,但這片遠離市區的臨海半山地帶的夜晚,還是沁透着絲絲縷縷的寒意。

賀秋渡低啧了一聲,從衣帽架上拿下一件輕薄的灰色羊絨外套,大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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