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完

骸骨狗已經活了很久。

所以它覺得自己随時可以死, 大概死的時候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不過它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會是在怎樣的情況下離開,如果可以,一定要是在戰鬥中。

沒錯,骸骨狗一萬次的死亡預想中, 有一大半是為白辭擋刀犧牲, 然後它就可以放肆提要求:“小白, 給狗爺哭一個。”

看白辭痛哭流涕, 一定很有意思。

然而現實跟想象總有一些出入, 是有人為白辭擋刀了, 但那個人不是它, 它是在旁邊痛哭流涕的那個。

……林雲起。

骸骨狗大概永遠也忘不了那人一點點倒下, 眼中生機消失的畫面。

日日和消毒藥水的味道為伴, 距離林雲起昏迷已經過去七天, 從人類醫學的角度,大約可以歸類為植物人。

骸骨狗不敢像往日鬧騰, 偶爾小心擡眼看一下白辭, 只覺出對方整個人透出一種冷漠疏離, 而且愈發的沉默。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骸骨狗注意到後,噠噠噠跑出去。

門外,來探病的羅盤七小聲問:“還沒醒的征兆嗎?”

骸骨狗搖頭:“南柯夢和那個外國人每天都試圖入夢,想要刺激林雲起的腦神經, 讓他能醒來。但據他們所說, 每次進去後只能看見一片黑暗。”

小冊子也不省心, 還在不停翻頁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林雲起的名字, 卻被白辭阻止。

白辭的原話是:“生死之事, 永遠無法真正一筆勾銷。”

羅盤七沉默, 黑暗就代表林雲起處于喪失意識的狀态。

他抱着花徹底推開門,下意識離白辭遠了一些,如今的白辭,總是讓人心底裏有些發怵。

放下花後,羅盤七嘆了口氣,對着昏迷中的林雲起說道:“無佚還剩下一小部分被死氣纏繞的神念,本來之前是要分出來造鬼的,為了茍延殘喘,連同死氣在內全部神念被他強行收回。”

說到這裏,羅盤七搖了下頭:“死氣纏身,無佚活不了多久,下周就要被送去‘囚’。你要是再不醒,就錯過了看好戲的機會。”

林雲起床頭立着一根木頭,乍一看有些像是墓碑,不太吉利。

實際是為了方便金入夢,特意放在那裏。他和南柯夢輪班,現在又到了金試圖入夢的時間段。

原本以為和之前一樣,金很快會出來,但這一次似乎有了例外。随着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林雲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白辭目中終于有了一點溫度。

骸骨狗:“我去叫醫生!”

羅盤七強行阻止:“我看你是想吓死醫生。”

一堆行走的會說話的骨頭,誰看到不會吓一跳?

最終是羅盤七叫來醫生,做了一系列檢查後,醫生搖了搖頭。

羅盤七心一沉:“可他剛剛明明手動了一下。”

醫生:“目前看來,确實沒有蘇醒的征兆,會不會是你們看錯了?”意識到這句話有些殘酷,他補充說道:“植物人能不能醒來,是要看一部分運氣的,也不排除病人下一刻就會蘇醒。”

醫生離開病房後,羅盤七突然有些不忍看白辭的表情,沒話找話:“那個,醫生也說了,随時可能醒……”

“都看到了什麽?”

白辭突然出聲打斷他的話,羅盤七愣了一下,意識到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金的魂魄坐在木頭上,神情有些糾結:“我看到林雲起坐在湖邊,但是無論我說什麽他都聽不見。”

習慣每次入夢時,林雲起瞬間辨別出夢的存在,面對現在夢裏那個有些自閉的青年,他還真有些不太适應。

白辭微皺了下眉頭,似乎在思考會出現這種夢境的原因。

羅盤七也是一臉驚愕,哪怕林雲起恢複意識,不也是應該夢見白辭或者兼職什麽的,哪怕夢見無佚都說得過去,為什麽會是一片湖?

骸骨狗建議白辭去夢裏晃一下就知道了。

白辭卻是搖頭:“入夢并非我擅長的領域,稍有不慎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南柯夢那回,他是直接撕開了南柯夢織出的夢境曠野。林雲起身體沒問題時,這種方法沒大問題,但以對方目前的虛弱,根本承受不了太過激進的手段。

白辭沉思時,病房裏安靜的可怕。

羅盤七感覺到一種心理壓力,借吃飯的由頭暫時離開。骸骨狗化為巴掌大小,跟他一同出去,決定透透氣。

漫步在幾乎無人的林蔭小道上,骸骨狗心有餘悸:“你們一直找生死簿,現在總該明白,名字不是随便劃的。”

林雲起劃掉已死之人的名字,張悅唐也沒有真正複活,如同行屍走肉在半空中定住片刻,不過那确實為它争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骸骨狗效仿先前兩只蛟蜥争鬥時的經驗,直接朝蜥蜴脖子最上方藏在鱗片下的軟肉咬去。

貪婪是最致命之處,也怪蛟蜥貪心,張悅唐是罕見的極陰之體,為了能徹底吸收對方的血氣,蛟蜥融入張悅唐的骨血,真正分解也需要十幾息的時間。

哪怕換成一具尋常的軀殼,它都可以随時擺脫。

羅盤七沉默不語,有些事情不能光看代價,但凡有一絲生機,都會讓無數人趨之若鹜。一條道走到頭,羅盤七準備回部門,骸骨狗磨磨蹭蹭地往病房裏去。

它很不習慣這樣的白辭,回顧認識的前兩百年,白辭身上連絲人味都沒有。大概是因為等的人終于要轉世,近百年好不容易有了轉變,像是真正活了過來。

如今別說回到之前,整個處于退化狀态。

……

一片沒有盡頭的湖,湖面如鏡子一般明淨漂亮。臨近湖畔的位置中間飄着一片葉子,無論視線往哪個方向移動,都只能看到這片葉子。

林雲起困惑于這種‘一葉障目’的狀态。

一只巨大的蜘蛛無聲無息接近他身邊,擡起蛛腿,輕輕戳了他一下。

林雲起像是不倒翁晃了晃,緩緩偏過腦袋。

……

相識一場,羅盤七回去後不久,聶言正好辦事路過,也過來看望了一下。

剛到走廊,敏銳的味覺促使他朝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推開廁所門,果不其然發現貓膩。

內裏一扇門緊緊閉合,骸骨狗的聲音伴随燃香的味道從中飄出:“天道爸爸,那可是你最愛的崽,再愛他一次吧。”

聶言搖了搖頭,不去想狗上香的詭異畫面。為了不引發混亂,他不得不在門口守着放風片刻。

骸骨狗燒完香,收拾好殘渣回到病房,渴望看到奇跡,然而只瞧見垂着腦袋的南柯夢。

“終于搭上話了,但林雲起始終重複問一個問題。”

南柯夢擡起大腦袋:“他問我,我是自我,本我,還是超我。”

“……”

這個問題超乎衆人想象,最終打破沉默的是白辭:“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罵了句‘草’。”南柯夢哭喪着臉:“我不是故意的!”

髒話總是能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

聶言看了眼白辭:“能溝通總歸是好事,我聽羅盤七說,林雲起的夢境中有湖泊。”

白辭微點了下頭,他到現在也不通為什麽會出現湖。

論對林雲起的了解,聶言遠沒有白辭深刻,但相對而言,聶言能站在一個理性的角度去看待:“也許我們可以換個方向想,按照一般情況,如果強行劃掉名字會如何?”

“凡人之軀,而且用的是子簿……”白辭閉了閉眼:“照理說必死無疑。”

聶言:“可他沒有死,至少沒有徹底死亡。不妨想想,他沒有死透的原因。”

話糙理不糙,這點的确耐人尋味。

白辭站在病床前良久沒有說話,就在窗外太陽的角度都已經發生偏移時,他啞着嗓子說了三個字:“孽鏡臺。”

在那方單獨被隔開的空間裏,冥河對岸,是無佚千年來都癡心妄想要得到的孽鏡臺。

假設當時孽鏡臺出手,是有可能困住林雲起的魂魄,避免其魂飛魄散的結局。

骸骨狗忍不住插話:“傳言孽鏡臺都沒有完全開化,天生斷情絕愛,它會多管閑事?”

沒有人能給出完全肯定的答案,南柯夢之前說完髒話,就被夢境排斥出來,只能讓這只蜘蛛再去試試。

白辭交代了幾句,南柯夢小心翼翼:“那我去了。”

說去遲遲沒有動靜,它讨好地看了下聶言:“能減刑不?”

這應該也算是立功表現。

聶言沒把話說死:“視情況而定。”

南柯夢這才哼哧哼哧地去入夢。

夢裏,一切都是熟悉的畫面。林雲起坐在湖邊,面上無悲無喜,仿佛是失去了七情六欲的木偶娃娃。

南柯夢輕車熟路繞到他身後,不明白這湖有什麽好看的,它跟着看了一眼,不受控制地感到一陣心驚肉跳。

南柯夢連忙收回視線,試探着開口:“你還記得白辭嗎?”

毫無波動的雙目微微閃爍了一下,很快回歸沉寂。

“白辭讓我跟你說,說……”南柯夢有些難為情地撓了撓大腦袋:“說sorry。”

林雲起挺拔的坐姿微微顫了一下,手探入水中,無意識撥拉着那片葉子。

“白辭說自己有三大錯,第一大錯,他早就猜到自己這雙眼睛的來歷,以防萬一,瞞着你過去千年修煉咒術;第二大錯,你喊他停下的時候,他應該象征性地停一下……”

象征性?

三個字讓林雲起反射性皺起眉頭。

“第三錯,白辭說還沒想好,想好了再補充。”

眉間蹙起的痕跡愈發明顯,南柯夢眼前一亮,有效!情緒波動起來了!

關乎自己的減刑大計,巨型蜘蛛再接再厲,開始在岸邊翩翩起舞,只見它直起身子靈活地甩着蜘蛛腿:“I'm sorry sorry……”

嗓子唱啞了,腿也跳酸了。

南柯夢單腿揉了揉腰:“我明天再來。”

它走後,林雲起望着湖面,有些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白……辭……”

食指想要撥開遮擋視線的那片葉子,這個動作過去一段時間他已經無意識做了很多次,唯獨這一次,真正觸碰到了葉子的實體。

湖面似乎想要阻止,水流抵擋了林雲起的推力。

已經逐漸成形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加深,林雲起就快要撥開雲霧看到某張熟悉的臉龐,卻始終有一步之遙。

“你想要把我困在這裏,”他對着湖面自言自語,“為什麽?”

湖面起了波瀾,湖底出現無數的花朵,林雲起伸手去撈,發現是鏡花水月。

時間緩慢地流逝,一人一湖就這麽僵持着。不知過去多久,林雲起忽然在水中看到另一個自己,對方喝醉了一頭紮進花叢中。一只幽藍色的蝴蝶飛了過來,氣急敗壞道:“該死的生死簿,你又把我的床給砸壞了!”

青絲沾染了彼岸花的花汁,長發的自己顧不了這麽多,拾起被砸壞的花朵連忙跑走。蝴蝶罵罵咧咧在後面追,追逐間長發的自己跑到孽鏡臺旁,将花朵丢進去,深情款款:“這是我專門采給你的花,喜歡嗎?”

蝴蝶氣得翅膀一顫一顫的:“你還要不要臉?”

“只要能讓孽鏡臺能感受到花的芬芳,我願意承擔代價。”

說完,趁蝴蝶被惡心到,長發的自己連忙遁走。

湖底陸續閃過不少他與蝴蝶相關的場景,景象消失,林雲起沉默許久,苦笑道:“一切都變了,無佚……無佚變了,我也不再是從前的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句話,湖面終歸于平靜,任由林雲起撥開了那片葉子。

有關這一世的記憶瘋狂湧入腦海,林雲起的神情開始恍惚,他看到了眼睛淌血的白辭,看到了無佚自毀神念前的不甘……所有的記憶從後到前恢複,鮮活無比。

與此同時,他和湖的距離在不知不覺間拉開,這面湖似乎就要從眼前消失。

林雲起輕嘆一聲;“你若覺得孤單,日後我常來看你就是。”

湖水給不出任何回答。

孽鏡臺本身沒有‘朋友’這種概念,只不過在地府漫長的歲月,生死簿和那只蝴蝶是它僅存的與灰暗無關的印象。

湖徹底化為一個小點消失不見,林雲起幾乎沒費什麽力氣,重新睜開了雙眼。

光線很刺眼,逼得他想要偏過頭。

“醒了!醒了!”骸骨狗突然大叫一聲。

視野還有些模糊,朦胧間,林雲起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他眨了眨眼,有些艱難地開口:“我說過,I……”

白辭俯身輕輕抱住他,沉悶的聲調自林雲起耳畔響起:“說 I love you。”

“……”

一定要這麽互相傷害嗎?

林雲起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在白辭直起身時,努力勾了一下嘴角,學着他一貫的腔調問安:“早上好。”

白辭愣了下,随後整個人笑容若春光般明媚:“早上好。”

其實窗外日漸黃昏,太陽正緩緩落山。只是林雲起睡了很久,睜眼時沒有看一眼,就下意識判定為清晨。

不過這都無所謂,無論是早安午安還是晚安,他們這一生,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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