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正月裏,吃食生意一貫熱火得很,鹵肉店這邊是跟着農貿市場一起開的,畢竟城北這塊終究有些偏僻了,比不上縣中心地段。
好在,農貿市場一開門,人流就會源源不斷的過來,考慮到還沒出年關,買個菜的同時順便帶半斤一斤的鹵肉回家,給家裏人添些油水解解饞,是再好不過的了。
唐嬸兒自然忙活得很,也虧得年前農貿市場門口那家店已經退回去了,仍然是兩家店,因此還算忙得過來。
再說了,對于做生意的人家來說,越忙越有錢,越忙越帶勁。
他們一家子是邊忙活邊高興,可也有人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年前,方老板是最早離開的,他是考慮到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說也可以換個地方重新來過,因此早早的就退避三舍了。除了他之外,還有好幾家賣熟食的,賣小吃早點特産品的,也紛紛在過年前終止了合同。
其實對于這年頭的人來說,合同還是個新鮮玩意兒,多半人不太明白合同代表的意義,面對農貿市場管理方強行終止合同,也沒有應對的法子。當然,就算到了後世,租客也永遠是處于弱勢的,退一萬步說,哪怕房東再仁義,也不過是多補一個月的租金罷了。
盡管這些店紛紛易了主,可對于顧客們來說,感觸卻并不深。
想也是,天天來買白菜蘿蔔的人有,可每日裏不間斷往熟食店跑的卻是一個都沒有。再說了,哪怕是熟客好了,發現雇工換了人,也不可能立刻反應過來的,畢竟他們是沖着吃食來的,又不是沖人的。
因此,農貿市場剛年後開始營業的第一天,搶下諸個攤位、店鋪的新老板們,賺個缽滿盤滿。
可惜好景不長。
新院子的位置好啊!
距離農貿市場也就幾十米,而且恰好在公交站後面。
這年頭的公交站可不能跟後世比,統共也就巴掌大點兒的地方,豎了個鐵牌牌,上面只用油漆刷了三個字——公交站,旁的類似于途經的站點名之類的,全都沒有。至于供乘客休息的長椅、擋雨擋太陽的遮陽棚,更是天方夜譚了。
就算這樣,也架不住來來往往的乘客不斷。
擱以前,縣裏的公交車是不到城北的,這不是農貿市場太火爆了嗎?去年年初開辟了新的路線,早先只有從城東到城西的雙趟車,後來又添了從城南到城北的雙趟車,這兩條路線都會經過百貨商店所在的商業街,等于就是把整個縣用十字相連。
路線少,就代表能做出的選擇就少,恰逢冬日裏,只要是手頭不算緊的,都會選擇坐車出行,畢竟小縣城裏的公交車便宜得很,哪怕是從始發站到這邊,也才兩分錢,要是中途上車的,只需要一分錢。
唯一的問題就是,縣裏不光是公交路線少,連公交車本身也少得可憐。
等車本來就無聊,冬日裏冷得慌,乘客們自動自發的往唐紅玫家前的門面房裏鑽,哪怕沒打算買東西好了,起碼店裏暖和呢。
唐嬸兒樂呵呵的招待着客人們,她并不介意人家進門取暖,橫豎進來了就會忍不住的,畢竟門面房不大,冬日裏空氣很難流通,那可真的是滿屋肉香。
掐着時間,唐嬸兒還推出了鹵蛋,将家裏老舊的煤餅爐拿出來,調成小火,上頭駕着個鐵鍋子,裏頭滿滿當當的全是鹵蛋。
按說鹵蛋這玩意兒,涼着吃才好,可誰叫現在是冬日裏呢?聞着店裏的鹵肉香氣,看着鍋裏鹵蛋冒着白煙,再瞅瞅挂在店鋪牆上的價錢牌,進屋取暖的乘客們分分鐘改變了立場,成了格外捧場的食客。
不光唐嬸兒這邊生意興隆,隔壁三家也一樣。
就像她先前考慮的那樣,把其他幾間鋪子賃了出去,那幾家倒是做到了不跟他們家重疊,或是賣肉丸子湯,或是賣烤紅薯、烤玉米,還有一家賣的是日常的雜貨,類似于醬油米醋糖鹽這種。
盡管并未做任何的廣告宣傳,這邊一排的四間門面房還是引起了站在公交站等車的乘客們的注意。
農貿市場那邊,熱鬧了一天後,才第二天就發現生意冷清了不少。
那家人是屬于家裏出了個能耐的,然後帶領着全家致富奔小康。而那個所謂能耐的,就是去年下半年從別的位置調撥到農貿市場,主管全部事務的領導。
管這一攤子的,不一定是個大領導,事實上人家在縣政府裏根本就說不上話,可架不住縣官不如現管。
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一眼就瞧出了即食店的利潤,大手筆的絕了原攤主、店主的路,将自家親戚捧上了位。
那人還算有點兒腦子,知道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只選了五家下手,挑的還全都是沒啥後臺的普通人家。将自家親戚碰上去之前,也曾殷切叮囑了,好好幹,食材配料都要好,畢竟這不是一票買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占了店鋪搶了招牌,這味道卻不是一句好好幹就能模仿得了的。
眼瞅着生意就好了,那家的老太太坐不住了,仔細跟人打聽了情況,費了半天勁兒後,終于弄明白了。
小老太太踮着小腳往外頭跑,沒跑出多遠,就一眼看到了人潮如流的四間門面房,再仔細一看,全是老熟人啊!
被趕走的六家人裏,有四家都在這兒。
“這是鐵了心來砸場子的喲!!”
小老太太氣得站在路對面連連跺腳,大冬天的,臉都被氣紅了,插着腰喘着粗氣瞪着對面。她所站的位置也是公交站,不過這會兒沒車子來,等的人也不多,倒是有人瞧了她兩眼,反被她瞪了回去。
看了約莫有五六分鐘,小老太太就回去了,跑回自家鋪子裏,當下好一通發火:“人都去前頭公交站那邊的店裏了!全是以前在菜市場幹的人,我認識他們的,以前開鹵肉店的,還有開熟食涼菜店的,那啥賣馄饨餃子的也在!”
在就在呗,那塊已經出了農貿市場了,就算小老太太有個本事大的領導兒子,一樣管不了外頭的事情。
……
唐嬸兒并不清楚人家已經把他們視為了眼中釘肉中刺,不過她也确實在早上采購食材時,往自家原先開的那鋪子前頭仔細瞧過。
店還是那個店,櫃臺也仿個一樣的,就連日常擺放鹵肉品種的位置都是一模一樣的,當然還有員工制服等等,全都叫人學了去。至于他們家的招牌,離開前倒是摘掉了,可架不住人家尋到老木匠那頭重做了一個。
不過,唐嬸兒還是很有信心的。
“學了咱們的櫃臺、招牌,可鹵肉店最要緊的是啥?是鹵肉的味道!”
“我家紅玫鹵的肉喲,不是我吹牛,絕對是吃了還想吃,我看她鹵了好幾年,也沒學到這門手藝,別人就吃過兩回還能學了去?”
“作吧作吧!可勁兒的作吧!我倒是要看看他們能作多久!”
就算自家留了後手,可平白遇上這檔子事兒,泥人還有三分氣性呢,唐嬸兒面上是笑盈盈的,心底裏早已把搶占她鋪子的人戳了個幾十上百個孔。
要說以前縣裏也不是沒有其他的鹵肉店,單就方老板好了,還把店開在了他們家對面呢。可人家憑本事開起來的店,就算是競争對手也沒啥好說的。再一個,像方老板,還有熟食店老板娘那頭,盡管也賣鹵肉,标價卻比唐嬸兒标得低兩成。
就像熟食店老板娘說的那樣,她家的鹵肉雖然味道一般般,可便宜啊!
然而,搶了老店的那家人,興許是太自信,又或者幹脆就打算仿個徹底,連價格都是照搬照抄的。
唐嬸兒耐着性子就等看好戲了,沒想到,最終看到這一出鬧劇的人卻不是她,而是唐耀祖姐弟倆。
作為小老弟,唐耀祖是送完大姐送二姐,不過送二姐倒是順便的,畢竟他本來也要回來幫忙。
依着習慣往商業街那頭走後,離店門口還有十幾二十米呢,二姐和耀祖就看到有人在鬧事。
“你家鹵肉變了味兒啊!”
“大過年的,咋這麽坑人呢!老顧客你也坑?還哄我說就是這個味兒。我買過起碼十來次了,你家鹵肉是個啥味道,我還能不知道?就算我年紀大了嘗不出味道了,我家小孫孫總是會吃的!這味道變了啊!”
“不是你家的?菜市場那家跟你家不是一個老板嗎?我要見唐姐!你就告訴我,唐姐上哪兒去了,不然你叫她閨女出來,我只跟你們老板說!”
跳着腳鬧事的是個有些年紀的大媽,邊說還邊伸長脖子往裏頭看,方向正沖着後廚那邊。
年後剛被唐嬸兒從菜市場那邊的店撥過來當店長的柳舅媽一臉的哭笑不得。
她是不太記得這個人了,不過看這做派,聽這話茬,應該是老顧客沒錯了。
“這位大姐,老板他們一家都搬去新店裏了,老店呀,就是菜市場那家鋪子年前就到期了,被領導收走了,不再租給咱們了。”
柳舅媽好聲好氣的先把老店的事情解釋了一番,又指了指店裏的其他鹵肉:“我就不說別的,哪怕不嘗,看看這色澤,聞聞這氣味,也能知道咱們家的鹵肉跟以前一個樣兒。再說,咱們都開了這麽多年店了,咋可能自砸招牌呢?”
就算話說到這份上了,那位大媽還是一臉的不信任,皺着眉黑着臉把店裏店外都打量了一遍:“我哪知道那麽多?這還是我頭一次來這邊,以前都是早上買完菜出來順便買上一斤鹵肉的。”
“那你是怎麽找過來的?”
“聽人說的呗!”
大媽似是想到了什麽,氣呼呼的說:“我就是太相信你們了,直接進去要了半只豬蹄髈,連看都沒看,就照着你們家店員說的價錢付了錢。回去一看,份量起碼少了二兩,顏色也跟以前的不一樣了,還有那味兒喲……以前我買了鹵肉,才剛走到樓道裏,我家小孫孫就能叫着笑着奔出來,這回我都裝到盤子裏了,他才看到!”
“咱們這店,從來就沒幹過缺斤少兩的事情,倒是買的多了,還能得些添頭。”柳舅媽見她越說越過分,生怕叫食客們誤解,忙攔下了話頭。
好在,食客們并沒有任何誤解。
“唐姐家的店一貫份量給得實在,只有多沒得少的。你說你是老顧客了,咋會連這點兒事情都不知道?還有,我每天來來回回就在這條街上走,我咋從沒見過你?”
“就是,唐姐多好一人呢,成天笑呵呵的,上回還教我涼拌鴨舌加點兒蒜末,添點芝麻油更好吃,我回去試了試,味道更好了!”
“這是看人家生意好,紅眼病犯了故意來鬧事的吧?”
眼見食客們都聯合起來對付自己,特地跑了半個縣城來讨說法的大媽氣紅了眼圈:“你們咋這樣呢?我家又不是吃不起鹵肉,也不是幹這行的,眼紅啥啊?”
“那誰知道,不然你說說,唐姐家的鹵肉咋就變了味道?我才買的,剛特地嘗了一口,還是那個味兒!”
大媽氣不過,索性又掏出錢來,随手指了一樣:“那個給我來二兩,我就不信了!”
柳舅媽也沒嫌棄人家買的少,趕緊切了二兩出來,還特地給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塊,順便幫她拿了雙筷子。
“我嘗過就知道了!”大媽氣呼呼的拿過筷子夾了一塊鹵肉放到嘴裏,還沒嚼呢,肉才一入口,她就愣住了,“咋回事兒呢?還真是老味道……我再嘗嘗!”
二兩鹵肉能有多少?幾筷子下去就沒了,大媽驚訝得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愣是半晌沒開口。
圍在這邊看熱鬧的食客們哄堂大笑,柳舅媽也想笑來着,可她畢竟是唐嬸兒新任命的店長,忙開口幫着打圓場:“我信你是老顧客,你這樣子做不了假。那大姐你能信信我嗎?原先菜市場那個鋪子早就被收回去了,人家又照原樣子開了一個,我們也沒法子呢。可要我說,別的都好學,獨獨這味道……”
“就是這個味道。”大媽忽的打斷了柳舅媽的話,“再給我來半個豬蹄髈。”
柳舅媽一口答應了,邊用油紙包好邊告訴她:“你家要是離菜市場近,下回也還去那邊吧,唐姐新開的店就在菜市場前頭不遠的公交站邊上,你站在站牌底下往旁邊瞅瞅,還是老招牌‘唐媽食府’。”
那大媽看似也完全消了氣,接過油紙包時,還道:“我也是被氣壞了,菜市場那頭,我跟人家老板說鹵肉味道不對,人家還叫來了菜市場那頭的人,非說鹵肉擺在櫃臺上,價格也寫在牆上,說我肉都吃完了又來鬧事,說破天也沒這個道理。”
“大姐你現在知道了,以後不去就是了。”
“肯定不去了!太欺負人了!”
大媽說完這話,倒是拿着油紙包走了,可其他或是聽了全場或者聽了個半場的人卻是議論了起來。
與此同時,二姐也拉過了唐耀祖,沒往店裏去,而是拐了個彎,往街角那邊的公交站去了。
等坐上了公交車,唐耀祖先忍不住問:“二姐,他們就真那麽欺負人?我先只知道租期到了,嬸兒沒跟我說他們還搶了咱們的招牌!”
“到了地頭就知道了。”二姐臉色有些不大妙,了解她的人都知道這是發火的前兆了,唐耀祖看她這樣,縮了縮腦袋,主動去售票員那邊買了兩張票,然後假裝看窗外的風景,全程一聲都沒敢吭。
及至到了城北菜市場站,姐弟二人下了車後,只徑直往新鋪面走去。
唐耀祖來過好多趟了,因為幫着蓋房子的就是唐家的隔房堂兄弟們,幹活精細不說,還給算了個優惠價:“二姐,走這邊。”
這倆人進來時,唐嬸兒正好琢磨着後廚的鹵肉快起鍋了,打算往後頭去,見了來人,忙招呼道:“她二姐來了,耀祖也在呀,家裏都好吧?”
邊說着,唐嬸兒邊往外頭走:“紅玫她在廚房那頭呢,我領你去。”
唐耀祖也正好有事跟唐嬸兒說,趕緊跟上去。
“她二姐,我家這院子還不錯吧?你看那間,最南面的那間,現在是我住着。”就在二姐疑惑為什麽唐嬸兒要特地指出自己住的那間時,唐嬸兒又道,“等你家小鳳兒過來了,讓她跟我住一屋,正好我一直想要個小孫女,也算是全了我的念想。”
這下,二姐全懂了。
“嬸兒,把小鳳兒托給你,我那叫一百二十個放心。對了,我也跟我婆婆他們說過了,等我們去南方前,就把小鳳兒帶過來。”
“好,好。”唐嬸兒笑眯眯的接口道,又指了指另一間,對唐耀祖說,“那間給耀祖住,你留在家裏的東西我也給全搬過去了,回頭你自個兒進屋瞅瞅。”
唐耀祖高興壞了,有好屋子好床誰會不樂意?這不是先前家裏地方實在是太小了,他只能在飯廳裏縮着,還是晚上睡覺前把鋪蓋攤平放好,一大清早起來再疊好擱好。麻煩是一回事兒,睡得也确實不舒坦呢。
“那我現在就去瞅瞅?對了。”唐耀祖一拍腦門,“嬸兒你也來,我有話跟你說,就剛才吧,我們家在商業街那頭的鋪子裏,有個大媽鬧事,說鹵肉味道不對。後來呀……”
二姐看小弟跟唐嬸兒聊起來了,徑直掀開厚簾子進了廚房裏。
唐紅玫早就聽到外頭的動靜,久不見人進來,正打算出去瞧瞧呢,就看到她二姐過來了,忙高興的打招呼:“二姐,小鳳兒沒一起來?”
“我一年到頭就回家住一個月,哪能不到日子就把她送過來的?放心,你有的是時間逗她。”
“嗯,那我就放心了。”
姐倆相視一笑,互相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過轉瞬,二姐就收了笑,把剛才看到的一幕,簡單的說了說,沉着臉問道:“你們這樣就完事了?白白吃了這個虧?”
“二姐,我知道你打小就不愛吃虧,可這事兒咱們也沒轍兒呢。菜市場裏的攤位、鋪面本來就是按年來租的,到了日子人家不租給咱們,這不是也沒法子嗎?”
二姐相當不滿的翻了個白眼:“鋪子租不租是他的權利,可他沒權利用你家的招牌!”
“招牌?”唐紅玫有些不大明白,只問道,“那招牌是我婆婆去木匠那頭定做的,人家仿了一個,咱們能怎樣?”
“我跟你說,這世上有個地方叫商标局,只要你花幾個小錢把招牌注冊一下,就是那個商标。等注冊好了,任誰都不能随便用!”
不等唐紅玫細問,二姐主動說:“咱們縣裏肯定沒有商标局,市裏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省裏鐵定有!你這樣,把各種資料都準備一份……對了,我差點兒忘了問你,你們家這個鋪子,有沒有經營許可證?衛生證呢?”
這個問題可把唐紅玫給問住了,她低頭盤算了一會兒,只搖頭:“店裏對外的事情都是我婆婆在弄,不過應該是沒有的。假如有,她不可能藏起來不給我看,對不對?”
“對你個頭!”二姐本來就是個暴脾氣,一個沒忍住,只氣急敗壞的說,“趕緊去辦呢!回頭人家見生意又被你們家搶過來了,還不得去舉報你?商标的事情先放放,把開食品店的證件先辦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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