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極限
仲源坐在地上,仰頭倚靠在浴室的玻璃梭門邊。眼鏡早已被摘掉甩在一邊,鏡架半折疊着歪歪斜斜地躺在地毯上。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打在窗臺上,一聲一聲地落在屋內人的耳中心頭。
原本緊揪的心此刻也終于得以放松了幾分,他長舒了一口氣,才感覺到疲憊也随之在周身徐徐地蔓延開來。之前因為緊迫而來不及去思考的事,也一點一點地浮現出腦海,卻依舊沉甸甸地盤旋在心頭,仿佛此刻籠罩在天幕上揮之不去的濃重陰雲。
到底……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仲源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過了一會兒伸手在臉上捂了捂,再度發出一聲輕微卻沉重的嘆息。
裏面卻忽然不知第幾次傳出沉重的聲響。但他近乎本能地立刻坐直了身子,回頭看去。然而滿眼所見,依舊只是磨砂玻璃紙那頭朦胧的白色光亮,連晃動的影子也捕捉不到。
自打自己帶着林銳之後,後者跌跌撞撞地進了浴室,什麽也沒說,卻死死關上門,那意思,是執意不讓自己跟着進去。
大概……多少還是可以理解的吧。仲源站在門口,看見門被用力地拉上,腦中浮現出林銳蜷縮在地上,死死抱着雙臂,眉頭緊鎖冷汗直冒的樣子,不覺皺了皺眉。心想這對于林銳來說,也許是最不願讓人知曉的秘密。然而卻讓自己撞見,徹徹底底地目睹了他全部的脆弱和痛苦。他覺得,這或許可以算作林銳心裏剩下的那麽一點點倔強吧。
于是,他強抑住內心不斷翻湧的擔憂和緊張,看似波瀾不興地坐在門的這一邊,開始了長久而沉默的等待。
然而,玻璃門內斷斷續續傳出的響動聲,卻好似一根細線,拉扯得他的心不斷地提起又放下,只覺來來回回尖利的疼痛幾乎要在心口勒出血來。
磕碰聲,破碎聲,撞擊聲……每一聲隔着門沉悶地傳過來,仲源死死按住臉,卻依舊無法抑制腦海中自行腦補出林銳發出這些聲音時的畫面,清晰真切到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這對他而言,就好像是漫長到一個世紀的折磨。
“……林銳?”這一次響動之後,他依舊死死地盯着玻璃門,頓了頓,才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裏面低低地發出一聲沉重的聲音,仲源很清楚地感覺到林銳的身子重重地在自己的對面坐下,幾乎是背靠着背,就隔着一閃玻璃門而已。
仲源眼神柔軟了一些,也回轉身子,輕輕地靠回了門邊。
“我沒事了……”過了一會兒,身後想起林銳有些低啞的伴着一聲長長嘆息的聲音。
“那就好。”仲源輕輕地嘆了一句,臉上緩緩露出一個笑容,只是這笑容裏多少帶了些不自覺的疲憊和釋然。本能地想問什麽,然而面對門裏那依舊脆弱的人,卻又怎麽也開不了口。頓了頓,覺得那空白的沉默太過突兀,只好刻意帶了點笑意說:“要不你先洗個澡吧,等會兒我幫你拿衣服。”
“……好。”又過了很久,裏面才想起回答的聲音,依舊有點虛,有點低啞。
仲源站起身來,走到衣櫃邊打開櫃門,裏面整齊地挂着林銳所有的衣服,長短不一,有的自己曾見過,有的還是陌生。仲源目光在衣櫃裏掃視了一番,才看到疊放在隔層裏的寬大睡袍。
拿起浴袍,走回浴室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面已經響起水聲。仲源在門外喚了聲“林銳”,想讓他到門邊來拿一下衣服。然而并沒有得到回應。猶豫了一下,又用指被在玻璃門邊敲了敲,重複了剛才的話。
門內卻依舊無人應答。
仲源握住浴袍衣擺的手緊了緊,伸手扶上門邊,輕輕打開了門走了進去。
“林……”走進門的時候,還有些猶豫,然而第三次輕喚還沒出口,卻一眼從水霧缭繞間,看見林銳修長的背影,話到一半不由得立刻住了嘴。
蓮蓬頭的水依舊肆意地飄灑着,落在浴缸中,水已經漫到了他的膝蓋。然而林銳一動不動地站在這飄灑下來的水滴中,一身衣服早已透濕地貼在身體上。然而他只是垂着頭站在浴缸裏,修長的雙手死死撐在牆邊,遠遠地可以看見肩頭微微地聳動着。
仲源手中的浴袍落在了地上,被地上的水打濕滲出略深的顏色。然而他并沒有去撿,反而徑自擡腳跨過,朝着浴缸邊走去。
再沒有一點猶豫,雙腳踏進浴缸,伸出雙手覆蓋住林銳的,擺出同樣的姿勢撐在牆邊,身體緊緊貼合着,将他籠罩在自己的陰影裏。自頭頂灑下的溫水緩緩落在周身,一點一點地把他昂貴的襯衫打得透濕。
頭已經埋進他的頸窩,在那裏留下一串溫潤綿長的親吻。
“林銳,不管發生什麽,什麽原因,我都不會放棄你。”仲源感覺着自周身流過的溫暖水流,貼在林銳的耳後輕輕開口。
懷中的人沒有回答,但明顯抖動了一下的身子,分明暗示着他已經聽清了自己的每一個字。仲源把手挪下來擁在他的腰間,臉朝着他的頸窩處又埋緊了了些,漸漸地感覺到林銳身子的起伏比剛才似乎平靜了一些。
忽然又放開手扳住他的肩,把他輕輕地翻過身來,面對着自己。
林銳沒有一點反抗,後背抵在牆上,卻死死地低着頭,劉海末端滴着水,胡亂地貼在額前,遮住了眼睛裏全部的表情。
仲源并不伸手去撥開額前那最後的遮掩,只是依舊定定地看着他,目光裏是毫不自覺的柔軟和深情。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伸手,再一次把他按進了自己懷中。
“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我願意陪你,或者代替你承擔所有。”
聽到仲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原本一直如死水般沉默的林銳突然輕笑了一聲。仲源有些驚訝,正準備分開身子去端詳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一雙手從背後攀上,輕輕地圈住了自己,正微微顫抖着加重着力道。
“林銳……”驚訝之中立刻添了幾分驚喜在裏面。正要說什麽,卻感到懷中的人身子貼近了一些,頭埋在自己的頸窩,呼出的氣比周身的水還要溫潤幾分。
“仲哥,我……”林銳終于開了口,聲音低低的,聽起來依舊帶着些喘息。
之前在毒瘾之下近乎虛脫的掙紮,滿足之後依舊在身心上殘留着疲憊和虛軟。加上酒後還殘下的幾分醉意,以及這浴室裏封閉而溫暖的水汽,林銳覺得自己此刻腦中已是一片恍惚。不知道為什麽,對姚啓祭日應有的心緒翻湧,以及幾個小時之前和自己父親的不期而遇,竟都遙遠得好像過了幾個世紀一般,被随後的種種一層層地覆蓋上來,最後積壓在了心間最底層的地方。此刻他已經不願再去回想,再去重新将它們挖掘開來。
然而,面前這個人,明知道他這些話并不是對身體裏的那個自己說的,卻總是不由得被打動。一次又一次,觸碰着他心裏最受傷最柔軟的地方,一步步地摧毀着他心中那類似自我防禦般的心理防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從一個自認為事不關己的旁觀者,而慢慢地被卷入其中的。
“林銳,你什麽都不必說。”仲源此刻卻反而笑了,伸手在他的發間撫了撫,還是那句似曾相識的話,“你知道我愛你就夠了。”話音落下,感覺到圈住自己的手緊了緊。
一時間沒有人再說話。浴室裏彌漫着的水霧,濃重得仿佛創造出一個狹小的空間,把緊緊貼合着的兩人牢牢地封閉在其中。而在這那不到流通的溫潤水汽之中,仲源隐約感到自己的喘息正變得越來越明顯,而室內的溫度竟好似也在不斷地上升着。
他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自己也許會無法自制。
“林銳,”努力地清醒了一下頭腦,“你沒事的話,我還是先出去好了,免得耽誤你洗澡……”邊說邊放開了手,突然覺得有些尴尬。
然而,林銳的身子在仲源的放手之下突然失掉了最後的支撐力,不由得沿着牆緩緩下滑。仲源心中一慌,又趕緊彎下身子去攬他的腰。
浴缸裏“噗通”騰起一陣水花,等仲源觸到了林銳之後,才發現自己前傾着身子已經半跪在水中。而林銳,就近在咫尺地倚靠在浴缸邊。雙眼依舊空洞無物,确是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仲源深深地看進着雙眼。忽然覺得,這個時候,無論尴尬還是什麽其他的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自己的呼吸已經明顯的急促起來,一種在心頭壓抑了太久太久的欲望開始無法抑制地被喚起。這種感覺幾乎要占滿他的整個頭腦,不容得其他任何的雜念存在,包括他一貫固有的理性和隐忍。
他知道自己不是聖人,自己的渴望也有會到極限的那一刻。
“林銳,我想……”仲源慢慢俯下身子地朝他欺近,開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要融入這片朦胧的水霧之中。
林銳目不轉睛地看着仲源,看見後者眼中的自己正在一點一點地放大,很久很久。忽然,他嘴角毫無征兆地溢出一絲不着痕跡的笑意,似是夾雜了些許嘆息和嘲意。
沒有說一個字,只是緩緩閉上了眼,感到眼前人的鼻息已經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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