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又是一年後的重慶。
這是個早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空氣裏帶着逼人的寒意,清亮的晨光裏,大街小巷已經有了人生和汽笛聲,路邊小吃攤前人來人往,熱騰騰地流轉着人間煙火的氣息。
宋麗嬈打開院子的鐵栅欄大門,去前面小吃攤子前買早點,她今天起得有些遲了,來不及做早飯了。
宋麗嬈快步走到小吃攤前買了一些油餅和三杯豆漿又急匆匆地返回來。這時候東方有些發紅了,太陽馬上要出來了,紅紅的光芒投射在她身上、臉上顯得紅潤潤的柔和。
宋麗嬈埋頭快步往家裏趕,她怕時間來不及了豆豆就趕不上吃早飯了,豆豆如今已經是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了。
快到大門口的時候,宋麗嬈無意間瞥見一個不太高的身影站在那裏,那人定定的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她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她慢騰騰地來到這人面前。安維克那多年不見的五官在陽光下顯得清晰明朗:“麗嬈”他出聲叫她,興奮的神情激動的口氣。
宋麗嬈看了他一眼,沒有吭聲,只是低頭揪了揪衣角,在她的記憶裏安維克從來沒有用這麽激動的口氣叫過她的名字,從前無論她為他獻出貞潔還是洗衣做飯的侍候他,即使就是給他流了産,他都沒有這麽真誠地看過她一眼。此時此刻他只是那麽興奮地叫了她一聲,她就感覺到了安維克的變化。
宋麗嬈突然感到了一種疲憊和恍惚,說不上是什麽心情。
停了好一會兒,宋麗嬈終于說道:“你好。”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叫他什麽好,在車站上班的時候叫他站長,他們有了不可言說的關系以後,她就什麽也不叫了。
半年前在法庭開審妹妹宋林瑤的案子時,宋麗嬈見過安維克一次。那天他神色平靜沉默寡言,對王冠傑指認的徇私枉法,把自己的親弟弟安維俊通過不正當的手段扶到領導崗位的罪狀供認不諱,他連律師都沒有請,老老實實的就認了罪,最後被開除了黨籍和黨內外的一切職務,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了。而安維俊雖然罪大惡,極卻極力狡辯,他使盡了渾身解數,聘請了市裏最有名的律師,但在殘害兩條人命以及貪贓枉法的大量證據面前終于被判處了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這案子是王冠傑親自出馬辦理的,宋麗嬈沒有破費一點精力。自從在妹妹日記上看到安維克離婚了到處尋找她和兒子時,她就有種預感:她和安維克可能在将來的日子裏還要有段命運的交集。這種預感讓她很疲憊、很難過,但她不想再躲避了,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麽複雜的心理。
安維克的笑容有些激昂:“終于找到你了。我打聽到你在這一帶住,可具體在那個位置不清楚,我已經在這附近轉游好幾天了,剛才正好看見你出去買東西就等在這兒了。”
“嗯。”宋麗嬈平靜的應道,口氣裏竟然興不起一點波瀾,就是宋詞麗嬈自己也覺得的奇怪,她多年後再次見到自己日思夢想的男人怎麽心情沒有一點點的激動呢。
兩人沉默片刻後,安維克又問:“孩子呢?”
宋麗嬈隔着一段馬路擡頭看向對面安維克的臉,目光尖銳的帶着一些些譏諷,安維克在她的眼神逼視下有些無所遁形的尴尬,一時間他想好的一大段話跑得全沒影了。
宋麗嬈見他不說話,低聲說道:“我還有事,先走了。”說完就從他面前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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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宋麗嬈幾乎要錯身而過的時候,安維克快步跑過來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宋麗嬈扭頭朝他強作笑顏:“你拉我幹什麽?有事?”
安維克清朗的五官格外的激動:“麗嬈,讓我見見孩子吧。”
宋麗嬈臉上的笑容全部收了起來,她突然憤憤的看着安維安問道:“安維克,你要見誰家孩子啊?”惱怒的口氣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憤懑、多委屈。她不想再理會那雙渴望的眼睛,快步從這個男人面前走了過去。
安維克無法反應,瞬間就呆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溫柔的女人對他生過氣發過火,她對他從來都是百依百順,沒有一絲的違抗,他從來沒想過她會對他能發起火來。幾年不見她變了,變得他有些不認識了。她長大了,成熟了,不再是原來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這種感覺讓他迸發出一種激烈的狂喜,甚至有點象年輕人一樣的狂烈瘋癫的情緒,這種感覺如此刺激又是如此陌生。
他和宋麗嬈之間陳列了太多東西,情感、骨肉、往事和現事的牽扯,一點點一天天的堆積,讓他跨越了心底本能的虛僞,終于從內心對宋麗嬈産生了真誠的慚愧和內疚,随着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閱歷的深厚,漸漸想念起了宋麗嬈,他從情感上遵從了本能,一種最真實的人的本能,這本能讓他開始思念那個給他獨自一人生了兒子又被迫四處流浪的小女孩,這種思念随着時間的增多,他越來越感到心痛如刀絞般的疼痛,以及熱血沸騰的如要焚燒起來的那般狂燥。他終于招架不住這種感情的折磨,最終還是向王琪提出了離婚,并把所有財産都給了王琪。王琪早就感覺到丈夫的人雖然在她身邊,但心早就不在了,她也不想再勉強,她們之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感情嫌隙也無法彌補了。于是,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離婚。
一離婚,安維克就開始了尋找宋麗嬈母子的行動,可是還沒等找到她的蹤影,宋麗嬈竟然把他和弟弟告上了法庭。他弟弟安維俊原來并不叫安維俊,叫肖俊,他倆的确是雙胞弟兄這不假,只是他倆一出生媽媽就生了一場大病,爸爸一個人沒辦法扶養兩個剛出生的孩子,就把弟弟送人了,從此弟弟杳無音信。直到安維克上了大學,才聽到父母說,那個送走的弟弟又回來了,因為他的養父母雙雙去世了。弟弟回到安家,父母認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覺得虧欠了這個孩子,就加倍寵愛,名字也改姓了安,和安維克的名字聯在了“維”字上,叫安維俊。安維俊不愛學習,将就上了個高中,就開始混日子。安維克受父母之托開始利用職權徇私枉法,一步一步把弟弟安維俊從小職員扶上了副縣長的崗位。他早就覺得弟弟做事太過,規勸過幾次,但他總是不聽,終于釀成了今天的殺身之禍,他也受到牽連。宋麗嬈把他弟兄告上法庭,他沒有怨言,純屬活該!他被開除公職後只有一個信念:找到宋麗嬈母子,拼盡今生的力量補償她們。只有這個女人才是最愛他的女人,才是最值得他珍惜的女人。她曾經是他的情人,是他潰爛的傷口,是他一想起來就心口疼痛的人,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從來不用僞裝,他知道這個女人可以為他生,也可以為他死,是跟他在感情上牽絆最深的人,并且還給他獨自生育了一個兒子。
安維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那個走的步履蹒跚的背影,眼晴裏卻全是幾年前車站上那個小姑娘見他就笑的溫柔情景。
幾分鐘後安維克清醒過來,他快步走到自己的車子跟前,上了車,把車子開到離王冠傑家大門口不遠的地方停下。
半小時後,王冠傑家的大門再次打開,從裏面開出一輛汽車來,從車窗玻璃裏可以隐隐約約看到裏面坐着一個女人,抱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開車的就是把他送上被告席的王冠傑。這溫馨的畫面竟然以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出現在他面前的。
安維克以一種仇恨的眼神盯着這輛汽車,在他的記憶中,宋麗嬈本來只是專屬于他一個人的,她身邊從來沒有出現過保護者。現在倒好,不僅是自己的女人,就是兒子都成了別人的了。安維克感覺到宋麗嬈不一樣了,從內到外都不一樣了,從一個小姑娘到一個母親,六、七年的時間跨度,以及他給她造成的種種磨難,活生生把一個小姑娘從裏到外換裝了一遍,以前的宋麗嬈從裏到外是天真無邪的,眼神是活潑靈動的,情感是摯熱的,而現在的宋麗嬈卻從裏到外變得堅強并有了韌性。如果以前的宋麗嬈是只天真爛漫的小鳥依人,那麽現在的宋麗嬈就是一株被冷風吹拂迎風挺立的小松樹,脈脈無語卻惹人敬佩。安維克不知道他是喜歡原來的小鳥依人,還是更喜歡眼前堅強不屈的小松樹。
汽車開過去了,寂靜的大門前只留下安維克和他的車。空曠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如與世隔絕般的幽靜讓安維克感覺自己是停在一個漫長的時間回廊裏,眼裏還是七年前那個小站上的宋麗嬈,他心裏的她還是原來的那種溫柔可愛的清純樣。麗嬈啊,我的麗嬈,你原來是會讓我這麽心痛的女人啊!
安維克從車站離開後沒有再在她身上花費多少思念,他已是一個不惑之年的男人了,不用人引誘,也不用刻意去回憶,那種一閃而過的思念只是在他骨髓裏形成了一根讓他疼痛的刺,所以他不願意想到她。
直到有一天宋林子帶着一個長相特別像自己的的小男孩來找他,他才突然意識到從前自己是多麽的無情和自私,他的狠毒讓自己都感到了恐懼,從這天開始,他日日夜夜想念起那個溫柔的小姑娘。他終于開始正視那個陪伴了他許多日夜的小女人,當他在以後的生活歲月裏開始往她身上投注了一些慚愧的感情開始,他就意識到他虧欠了一個深深愛着他的一個小女人的一生幸福。
他開始對這女人有了牽挂,但宋林瑤的死,讓他清楚的意識到他和她的感情恐怕要走到了絕路了,無論他多麽想挽回,但事情到了今天這種地步,無論做什麽事情可能都很難補救,他深刻地感覺到他們今後的交集都将是一個困局。可是他不甘心,他想改變狀況,他願意在有生之年去找到宋麗嬈,哪怕只求得能認真地看上她一眼,他想求得她諒解,想和她真誠地說聲“對不起”,雖然她的妹妹再也不能複生,但是不管怎樣,他都要朝好的方向努力。如果老天可憐他,再給他一個機會他決不會再放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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