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李建成遺孀

魏叔玢和柴璎珞同坐的卷蓬車,廂側開有明窗,以一層半透帷簾遮住,車內人能隐約看到外面景象,車外人則不容易望進來。魏征宰相在車窗外一發聲,還在逃家的魏叔玢吓得直抖,縮在窗邊廂板上,恨不能蜷成一只壁虎。

柴璎珞也向她使了個眼色,自己掀起一角窗帷,将頭臉半伸出外,回應:

“魏相萬福。”

魏征象是出南宮門後騎馬繞過來等在這裏的:

“某奉敕旨,去查臨汾縣主一案,須得到感業寺踏勘事發地、問訊相關人等。禁寺內闱,行事不便,還請上真師同行協助。”

感業寺裏全是婦女,其中還有王妃、縣主等身份較尊貴的,由他魏宰相象提審犯人一樣拎來當面問話,十分不妥。柴璎珞既然有查案副使的身份,與之同行幫辦這事理所應當,只是……魏叔玢要怎麽辦?跟着一起去?那一露面還不被父親抓回家裏打個半死?

就算不露面,魏征也不會忘了找柴璎珞要女兒。果然,等女道士答應同去感業寺後,車窗外冷冷的聲音又問:

“不知小女是否仍羁留感業寺內?在外一夜,那嬌慣不孝女可想明白了?”

這話聽得魏叔玢直想哭。柴璎珞一眼也沒往車裏瞧,依然揚着俏臉,笑靥如花:

“看魏公說的,太過謙了。皇後今早已經接見了令愛小娘子,很是誇贊她守禮懂事呢!玢娘也說了要在紫虛觀為母親齋戒祈福、助我修撰醫書,皇後一一準許,已着人把玢娘送回紫虛觀裏去了。”

……這算假傳聖旨當面撒謊嗎?

魏叔玢在立政殿裏确實向皇後奏請了去紫虛觀學醫,皇後的反應可完全算不上“準許”,事實上她只對柴璎珞說了句“這些事你自去處置吧別惹麻煩”。女道士就拿着雞毛當令箭了,也不管能不能說得通、魏宰相會不會相信……而她也沒再給魏征反駁機會,用皇後懿旨堵話回去,便縮身回車內,向着另一側車窗外的長大身影騎手發話:

“楊大!十四郎随駕回大安宮,你跟着魏相去查案啊……也好。上回給你說親的那家小娘子,你聽見新消息沒?”

魏征騎在馬上,是随着車廂左側而行。車廂右側窗外傳來楊信之疑惑的聲音:

“哪家小娘子?”

窗外人影晃動,高大的身子似是在馬上彎腰,臉貼近了車窗。柴璎珞又掀開這邊窗子的帷簾,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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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車裏那個啊,你自己是怎麽想的?五姨和五姨夫倒都沒說什麽。”

她臉向外面,眼風一撇一指,示意楊信之車內有人。楊信之“哦”了一聲,半張臉在窗外晃了幾晃,大概看到了車內景況,頓了下才回:“我也沒什麽想頭,随意了。”

這一對表姐弟默契十足,言談間已将貼在車壁上的魏叔玢窘境交代清楚,隔在車廂另一邊的魏征卻毫無知覺。此後一路上,柴璎珞都在不斷與楊信之交談,一直到感業寺門外,都沒再給魏征插話機會。

牛車一停,楊信之搶着上來拉開車門,柴璎珞則迅速跳下車,迎向下馬的魏征:

“魏公請随璎珞來,先去看一看一娘生前居所吧?也是她最後的陳屍地,可能她的遺體現在仍然停厝在那裏……”

魏征應了聲“有勞”,腳步聲漸遠。魏叔玢松一口氣,輕悄悄地溜下車門,發現楊信之仍站在車邊,高壯身軀正好将她擋得嚴實。

轉頭看看四周,牛車是停在了佛寺大門外。她能暫時找個什麽地方躲一躲,逃開父親的眼光呢?

“楊大郎!”

父親的聲音從大門裏傳出來,吓得魏叔玢又是一個哆嗦,雙腿酸軟,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楊信之腰帶铊尾。

這一聲招呼是示意楊信之跟他們一起進門。楊信之應答一聲,慢慢地開步走進感業寺。魏叔玢吓得沒了主意,只躲在楊信之身後,亦步亦趨地也跟了進去。

要不是楊信之比魏叔玢身型大上三四圈,這套人肉障眼法還真沒那麽好使。

柴璎珞帶着魏征,步速很快,徑直往東廂房去,邊走邊向楊信之叫:“信之你去大殿,叫人布置個問訊間,搬一座屏風隔開內外,再讓人去請鄭娘子楊娘子帶幾個大點的小娘子過來說話……”

語聲越來越遠,楊信之連連應答,保持着面向東廂房的方向,以螃蟹橫移的姿勢,掩護身後魏叔玢,一起挪步進了大殿。

這座五間九架的重檐歇山頂屋宇本是原齊王府的正堂,此刻早改成佛寺正殿。高大的彌勒佛像在北壁前盤膝端坐,供案上、供案前堆疊陳列着布帛、屏帳、絲縧、錦簾、褥席、酒食、漆案、妝奁、金銀器等物事,是柴家娶親送來的彩禮和內廷賞出的臨汾縣主嫁妝。

柴璎珞命在大殿裏收拾出一個隔間,做問訊用。這裏面地方雖大,物事實在太多,布置起來麻煩。楊信之叫來幾名下人,魏叔玢也幫着指揮,挪移屏風、行障、坐床、暖爐,還沒弄完,就聽父親和柴璎珞一邊說着話,一邊往大殿門口走過來。

怎麽這麽快?

魏叔玢本想幫完忙,自己溜出大殿找個偏僻角落藏起來,等柴璎珞與父親分手後帶自己回紫虛觀的,這下又被堵在了大殿裏。左右看看,沒什麽合适藏身處,倒是楊信之發現西牆邊有一套行障靠牆撐放着,上前掀起一條障帛,示意她躲進去。

這楊大郎雖長大魁梧,倒挺擅長玩捉迷藏的……魏叔玢鑽進障帛裏站好,擡頭瞅見楊信之眼中的關切,胸口驀然湧上一陣暖意。

她逃婚出門,說起來倒黴凄慘,但先後遇上的柴璎珞、李元軌、楊信之乃至長孫皇後,都在或明或暗地袒護着她,甚至不惜為此得罪當朝第一宰相魏征。以此而論,她又算是運氣很好了。

之前她也曾暗自疑惑。如果說柴璎珞肯出手幫她,是因為自己那被父母尊長操縱的悲慘婚史,對她有感同身受的憐憫,李元軌和楊信之這兩個男子又是因為什麽?

從立政殿來感業寺的路上,聽柴璎珞講了這一對少年主仆的身世經歷後,她才隐約想到,這兩人對“父母尊長操縱”這事只怕厭恨更深。早間在一娘閨房外,楊信之也無意漏嘴說了句“世間父母大多如此”,應當也是深有感觸。

魏叔玢仰臉望着楊信之,看他高大雄壯的身軀,英武面容上溫和的笑意,想着他原本是弘農楊氏高門郎君的原配嫡長子,又生得如此儀表出衆口才便給,本來前途無量,卻陰差陽錯地成了公主府的外生庶子,要在身份尊貴的後娘手底下讨生活——也難怪他年紀輕輕,已養出一番善解人意八面玲珑的本事,後娘賞的飯可不是那麽好吃的。

楊信之向魏叔玢笑了笑,一松手,垂下的幕布正将她的苗條身子擋個正着。幾條布帛之間縫隙很大,魏叔玢從中觑出去,見楊信之轉出已經安放好的大屏風,迎出殿門外。

門外人聲略嘈雜,腳步聲與說話聲行近,魏叔玢竟又聽到了吳王李元軌的聲音:

“……太上皇沉睡未醒,主上和三姐夫他們還在大安宮裏等着,我告了罪先出來,陪魏相查案要緊……”

大安宮在禁苑最西頭,苑裏可以跑馬,他疾馳過來倒也快捷。說着話,幾個男子轉進了大屏風後,只有柴璎珞一人留在屏風西邊,提裙坐到屏風前的坐床上。

殿中擺開的問訊場如下:

南門內,大屏風順東西方向放置。屏風以西,窗下放了兩具坐床,是柴璎珞和接受質詢者的座位,魏叔玢隐身的行障也在這裏。入殿女子進門後轉過一道側屏,走入這方天地,問完話再原路退出。

大屏風以東,魏征與李元軌、楊信之端坐聽聲,也可出言詢問,但始終見不到答話的婦女身容——自然也看不到魏叔玢。幾人坐定後,魏征先出言詢問,卻是向柴璎珞問話:

“請問上真師,這場婚禮,近期是誰提及而且定下時間、舉辦地的?”

柴璎珞回答:

“是皇後——去年重陽節那天,大射禮過後的團圓宴上,皇後向太上皇提起,感業寺裏還有上皇十一個孫女,陸續到了出嫁年紀,大部分也早就訂親,該議行婚禮了,首當其沖的自然是一娘。一娘今年已經十九歲,早該與哲威完婚嫁入我家,不如趁着有司備辦東宮納妃大禮,儀仗器具方便,依次操辦了這一串婚事……”

柴璎珞說話如辦事,理路清楚、口齒利落,說完婚禮緣起,又說皇後如何委派她收拾整頓感業寺內外、籌劃婚禮過程、備辦嫁妝奁箱、迎送賀客往來,又說昨夜新郎官行親迎禮,她如何指揮寺中婢仆阻弄女婿出難題、如何堵門點火、如何埋下伏兵對付楊信之等越牆小賊……一直說到她聽見東廂尖叫,趕過來發現一娘懸在梁上。

她幾乎全程都不動感情,只在最後說到大弟哲威第一次面見新婦,就是一張已死的臉容,鼻音才稍重了些,停口深深吸一口氣,又向魏征講了發現一娘屍身後的四處疑點,他們幾人昨夜關于“自殺還是謀殺”的争論,魏征只是聽着,沒有說話。

随後請進正堂來的,是這感業寺名義上的主事者,前太子息隐王遺孀鄭氏。

魏叔玢聽母親說過,鄭氏小字觀音,出身荥陽高門,太上皇父子入長安後納為前太子姬侍,後生下建成長子承宗,冊為皇太子妃。這位本來預定母儀天下的未來皇後,雖不象海陵王妃楊氏那般未嫁前已豔名滿京都,但也生得端麗溫婉,與前太子琴瑟和諧頗受敬重。

而今經過九年禁寺幽居,她在光化天日下靜悄悄走入衆人視線中,魏叔玢竟只能想起一種形容——

身如槁木,心若死灰。

她入唐後才出嫁冊妃,按說年紀不老,大半頭發卻已蒼灰。一雙眸子冷冰冰的毫無生氣,面對衆人的迎接與解釋,只欠身回禮、一語不發坐下,似是已準備好回答任何問題、面對這世間的任何荒謬差遲。

一娘與柴家的婚禮,她也是去年秋天聽有司告知的,這自然是主上仁德、柴氏重義。她自己德薄才寡,辦不得這等大事,多虧皇後指定上真師前來幫忙,這幾月全靠她每日忙碌辛苦。

昨日下午皇後臨幸,上午有宮官來傳令。她和海陵王妃楊氏帶女兒們準備迎駕,思慮不周,穿戴不當,罪過深重。皇後千歲起駕時出言提點,才臨時去換了翟衣,想來慚愧無地。

皇後鳳駕離去後又做些什麽?不,并沒有回西跨院自己房內換衣,一直在這殿上佛前跪經,為先夫和自己的罪孽積贖,為一娘祈福。花樹翟衣都是侍娘拿來的,也是在這殿上服侍她穿戴。迎親隊到正門外催妝時,她才整好衣裝,出了殿門,叫賀拔保母去東廂看看一娘準備得怎麽樣了……

魏叔玢想起昨晚,自己确實曾見佛殿方向走出一個侍娘,掌着燈匆忙跑向東廂房,随後發現了一娘吊在梁上的屍身。原來那就是一娘的保母賀拔氏,而且是鄭妃派過去的。

鄭妃所盡到的做母親的責任,大概也就止于此了。除此之外,她沒看到、也沒聽到任何異樣動靜,除了佛前的香爐經文,沒有任何人事曾引起她注意。

昨晚院內有無生人面孔?昨日婚禮人多事雜又有來客,生人自然是有的,但安排妥當,沒什麽異狀。

一娘的平時性情、近日反應、可曾說要尋死寫遺書的話?這孩子安靜乖順,又是長姐,平時都幫着照顧妹妹們,很懂事,沒什麽特別。她日常起居有保母照料,妾不大管,也說不出什麽。不,沒聽過任何尋死之類的話。

如此這般。一大番話問下來,鄭觀音連眉尖也沒動過一下,白得近乎透明的瘦臉上紋路平順,聲音輕輕淡淡、波瀾不驚。這一身荊釵素衣跪坐在南窗下的女子,全身被正午陽光籠罩,眉目清楚頰廓分明,卻仍飄忽得象個幽魂。

在回答魏征的最後一次提問時,她終于顯現出了一絲生人氣。魏叔玢覺得父親在屏風外提這問題時也頗為難,聲音半吞半吐:

“恕某無禮——臨汾縣主生于武德二年,與故太原王同年,那麽……并非鄭娘子親生了?”

鄭觀音稍稍擡起一點臉,面孔線條總算有了點變化,聲音卻還是冷淡的:

“不錯。”

“敢問縣主侍奉嫡母是否盡心盡孝?”

“如事親生。”前太子妃頓了下,“魏公在武德年間曾仕東宮,可曾聽說過妾對任何非已出兒女有不慈傳言?那時尚且如此,入感業寺後,母女同命,當然更加親愛。”

沒人能反駁她這說法,理路很明晰也很有說服力,不愧是曾經準備立為皇後的人。如果說當年在東宮,皇太子的妃嫔兒女間還有争寵奪位的必要,現在是寡婦帶孤女被囚禁——或者說軟禁在這荒涼院落裏,還有什麽值得內鬥的?

也未必沒有……魏叔玢忽然想起昨晚見到的那一表人材的柴家大郎,那算不算李一娘所有的貴重物呢?

柴家與李建成家,似乎有續婚約的傳統。柴璎珞的李家未婚夫死了三個、續訂了三次,那麽這次柴哲威的未婚妻死後,會不會也續訂婚約,再娶一娘一個妹妹?

鄭觀音和女兒們都被軟禁在這不見天日的感業寺裏,估量她們也再找不到比柴哲威更好的乘龍快婿如意郎君了。一娘不是鄭觀音親生,未必受她真心疼愛,也許弄死一娘後,她親生的女兒,就有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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