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血海深仇

“奴婢不是昔娘——臨汾縣主的乳母,是保母,但也從她三歲喪生母之後,就到她身邊服侍照料了,這麽多年從未離過她身邊……”

賀拔保母的雙眼紅成了一對桃子,滿臉疲憊浮腫,聲音嘶啞而絕望,但好在還肯說話。柴璎珞先問“你為什麽要吞掉那玉指環,”她一口咬定“那是別人用來栽贓、毀損縣主清白名節的災星,讓它帶走奴婢一條賤命算了。”

李元軌憤怒的哼聲從屏風後傳出。賀拔是當着他的面吞掉了物證,這高傲的少年王子防奪不及,想必十分挫敗。但事情明擺着,保母确實是不在乎自己死活才敢這麽幹,他也沒什麽辦法。難不成真要殺人剖屍取物證?

“一娘的清白名節,不取決于那什麽指環,取決于你是否老老實實回答我問題。”柴璎珞冷冷地說,“此案轟傳朝野,上達天聽,你以為你吞了證物,它就能消失了?”

賀拔跪在地下的身子挺直了些:“上真師請問。一娘和奴婢光明正大,事無不可對人言!”

魏叔玢一直覺得這保母的氣質略挑眼,此刻雖然形相狼狽,卻仍沒有方才那侍婢阿洛那種畏縮無知的奴婢相。柴璎珞問她昨晚都在幹什麽、最後見一娘是什麽時候、近期一娘有什麽異常等,她都一一詳細回答,吐屬還頗文雅。

昨晚皇後離去,命二位王妃穿戴翟衣送嫁,鄭娘子的冠釵禮服都多年沒動用過,懂得如何插戴的下人更少,她只能丢了昔娘先去忙王妃禮衣。等到服侍鄭妃穿戴完,看東廂黑燈瞎火的還沒動靜,娘子命她去查看一娘妝容整好了沒。她到東廂房門口,遇上楊娘子和侍婢……

說到這裏,賀拔再次失聲,伏地哭得一時講不下去。魏叔玢在旁邊瞧着也自黯然,不由得想起了昨夜母親看自己那悲傷又愛憐的眼色。

昨天下午和晚上的事,衆人所述都大同小異。皇後來探望一娘、二人在東廂內關門密語、一娘送皇後出門,那是衆人最後一次看到她活着。晚上迎親隊伍在院門催妝劫親時,賀拔和楊妃主婢三人發現一娘吊死在卧內。

問到一娘近期有何異常,賀拔提供了重要訊息:

“她那天忽然問我,胡祆祠是什麽地方?”

“胡祆祠?”衆人都是一愣。魏叔玢覺得這詞耳熟,努力想了想才記起來,那不是傳說中西市胡商聚集拜火、賽神作樂的寺廟麽?

長安城內向來有很多西域胡商,她知道這些人大多信奉火祆教,坐車在城內趕路時也見過窗外街上有相關人物屋宇,但還從未親身接觸過那些人。李一娘一個王姬孤女,幼時在東宮也好,九歲後在禁寺裏也好,她從哪裏聽說的胡祆祠?為什麽會對那玩意感興趣?

“她這些年可曾見過胡人胡姬?”柴璎珞也奇怪地發問,賀拔搖頭:“從未。上真師也知道,這感業寺……外人進不來的。最近一批外人,還是昔娘婚期定下後,來修葺房屋清整院子的工匠,但那時二位娘子都嚴密約束着小娘子們,拘管在跨院自己房裏不得外出。”

至于賀拔如何回答一娘關于“胡祆祠”的發問,魏叔玢發覺這仆婦跟自己的認知差不太多,也僅局限于“西域胡商、拜火賽神”幾個詞。屏風外的男人也就此事追問了幾句,不得要領,暫且擱下。

一娘近期的其它異狀,就不太好說了。她偷偷向保母詢問過自己表兄夫郎的長相性情等,然而這實屬正常……也問過婚禮的諸般規程,如何迎親、如何弄女婿、如何催妝奠雁、如何障車弄新婦、外間夫妻如何過日子、如何男耕女織夫唱婦随等等,問完一時憧憬一時悲愁,經常自己獨處一坐大半天不說話,但是對于一個長在禁寺中的十八歲少女來說,這些都不算什麽異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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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曾有過尋死的念頭?”柴璎珞直白地問。

賀拔沉默了好一陣,答話聲氣微弱:

“她沒有明說過,可我總覺得……她是說過厭倦這種日子的話,也說過‘出嫁以後又能好到哪裏去,我一輩子都是逆賊之女’……而且她生母,就是……女兒性情如果随了娘……”

“她生母?”柴璎珞追問,“當年是自殺的?”

屏風外傳來杯案翻倒聲。

“奴婢不很确定當年實情,”賀拔緩緩地說,“只是在昔娘身邊,這些年聽下來的風言風語,說當年——前太子剛入主東宮那一二年,秦王妃率先生下皇長孫,太上皇大喜之下,賜名‘承乾’。東宮這邊着了急,那時鄭娘子和昔娘的生母都有身孕,寵眷也相差無幾,前太子盼有嫡長子,許諾誰先生下兒子就冊誰為正妃。昔娘先落草,卻是女兒,鄭娘子一舉得男,從此穩坐嫡位。昔娘的生母氣嫉太過,變得有些瘋瘋颠颠,自然失寵,又過兩三年便無聲無息地死了,連個封號也沒得。”

“原來如此,”柴璎珞沉吟,“你是覺得一娘性情随她母親,容易想不開?”

“她還小,安靜幼稚膽怯,不大愛說話,有什麽事都自己在心裏想。昨日下午,又不知皇後跟她說了什麽,送皇後出門時,我看她眼睛紅得厲害,臉上脂粉都讓眼淚沖殘了……”

“這事跟皇後說話沒關系,”柴璎珞不容置疑地打斷了她,“一娘若有死志,那也是早早就立下了。你知道一娘寫了遺書麽?”

“遺書?”聽這驚訝語氣,顯然賀拔不知道,“奴婢不知……她都寫了什麽?”

遺書文字不長,柴璎珞很流利地背誦了一遍。魏叔玢有點擔心,她是看過那封遺書很多遍,覺得不難懂,不過……賀拔氏一個奴婢下人,按理說沒讀過書也不識字,她能聽明白?

擡眼一瞧,就知道自己小看了這位縣主保母。她也用不着別人解說,聽到“痛棄慈親鞠養”,眼淚又開始掉,“盛世清平人間樂業”時已泣不成聲。魏叔玢默默想,也許一娘寫下“慈親鞠養”時,心裏想到的并不是嫡母鄭妃,而是這位保母賀拔氏呢。

當然,前提是……那遺書确實是一娘親筆所寫。

“賀拔氏,”屏風外,父親魏征忽然出聲發問,“你可是神武尖山賀拔家的人?”

保母一怔,低眉回道:“奴婢身入賤籍,辱沒祖宗,族氏不提也罷。”

“這倒不必。亂世多變故,家族起落,非婦人女子所能左右。近幾朝風俗,高官重臣謀逆,女眷沒入掖庭。宮內教養皇子公主,多喜選擇這等籍沒士族妻為保母,教以文書禮儀——敢問賀拔娘子,夫家貴姓?”

保母這回低頭許久,才回複:“姓骨。”

柴璎珞和魏征都“哦”了一聲,魏叔玢卻不明所以,不覺又将頭臉伸出步障外,眼望柴璎珞求教。女道士想了一下,緩緩講出來:

“天竺人骨儀,在隋為剛鲠直臣,大業年間拜京兆郡丞。太上皇舉義,領兵圍攻長安,骨儀與衛玄、陰世師同心抗拒天兵,為表心志,掘了關中我皇家祖墳,殺太上皇兒孫多人。京城破後,三家丁男被前太子建成監斬于朱雀街上,女眷幼兒沒入掖庭。”

魏叔玢恍然。這就是父親方才所說,賀拔氏既曾經是高官貴婦,知書達禮,沒入掖庭之後,便被選拔為皇太子之女的保母。然而——然而她其實與一娘的父親有着全家被殺的血海深仇……

這身穿粗麻布衣的仆婦,眼角皺紋密布,一雙被綁在身後的手也是皮膚皴裂、骨節粗大,顯然這些年勞作辛苦。倒回十八年前,她卻也曾像柴璎珞和自己母女一般,是在奴婢服侍下養尊處優的貴家娘子。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夫家公翁郎君等全掉了腦袋,她被貶為奴婢任人踐踏。這樣的仇恨,足夠讓她耐心隐忍,直等到出嫁前夜,在仇家長女滿盈希望之際,以一條披巾缢索勒斷她的性命,也順便為這大唐王朝再抹上一片血腥?

“奴婢确實曾為骨儀兒婦,”賀拔開口承認,“大唐開國時前太子監斬的骨氏男丁中,就有奴婢的親生兒子。可這都是命,奴婢沒想報複,更沒想過報複在昔娘這可憐小閨女身上——”

“當真?”柴璎珞冷冷問。

“前隋大業十三年,是奴婢的阿公先下手,在城頭砍殺了李家那麽多小兒婦女,抛屍城下。”仆婦不畏懼地直視女道士,“長安城破,隋臣族滅,前太子再殺絕骨家男丁報仇。世道如此,區區婦人女子,想太多又有什麽用?上真師方才說到奴婢公翁的同僚陰世師,也是全家抄斬,陰家女兒還不是得幸聖上,生下了皇子,如今已經位列四妃風光榮寵?要說報複,怎就不怕陰妃報複了?”

她這一問,竟無人能駁,就連魏叔玢都聽說過當今天子“收納落難貴女拯救薄命紅顏”的愛好。衆人只聽賀拔氏喃喃自語:

“昔娘長到兩三歲,我就到她身邊,手把手教她穿衣行禮、讀書識字、縫衣刺繡。武德九年以後,這牢院裏連使喚人都沒剩幾個,她衣食都由我照料,兩人相依為命。奴婢只想把小娘子當我親生女兒一般疼愛教養,看着她風風光光嫁人生子快活一生,就此終結這冤冤相報的亂世怨仇……”

但命運連這點希冀,也沒能滿足她。

柴璎珞表情平靜,眼神也清醒銳利:

“賀拔,你也不必再表白自己心念,那沒用。我只問你,你昨晚離開佛殿,去西跨院為鄭娘子取翟衣禮冠,又拿回來,這一去一回,可有人與你一道走?”

魏叔玢明白她這問話的意思,是要賀拔氏證明自己沒有私下偷偷溜到東廂房去殺害一娘的時間。但賀拔氏搖了搖頭:

“院內本來就人手不足,取衣這等事,哪用兩個人一起?就是奴婢自己,獨來獨回,路上遇到人,天色太黑,也看不清是誰……”

也就是,她有機會去殺人。

魏叔玢默默籌算:一娘是在天黑之後、新郎進院門之前死亡的,如果是他殺,殺人者應該是與一娘很熟、她對之無戒心無防備的人,比如平時在這感業寺裏居住和出入的婦女。

從殺人動機來看,鄭觀音和這賀拔氏都有理由除掉一娘,但鄭觀音一直在佛殿裏,似乎沒時間做案;賀拔氏算是既有動機又有時間,疑點很大。

另外有機會殺人的,是去東跨院穿戴禮服的海陵王妃楊氏,但她似乎沒有理由殺害一娘?而且她全程與侍婢阿洛在一起,如果做案,也是二人聯手,又一起撒謊——對相依為命的主仆來說,這倒不是什麽奇事。

如果不考慮動機,有機會下手的人還很多。畢竟婚禮現場有那麽多人,都在随意走動,天色又黑,離遠點就誰也看不清誰。參加婚禮的人都能劃進疑兇範圍裏,比如自己和柴璎珞……還有那李元軌和楊信之,誰知道他倆是不是也與一娘見過相熟,找機會殺了她呢……甚至父親魏征也在婚禮上……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裏,柴璎珞魏征和李元軌主仆又詢問了昨夜在臨汾縣主卧室內外出入的侍婢仆婦和她幾個年齡大些的姐妹,沒再有什麽新發現。魏叔玢躲在行障後面偷聽偷看,卻是漸漸站得腰酸背痛兩腿麻軟,靠在牆上也快支撐不住。正想着要不要不顧儀态地往地面上坐,忽聽仆婦進殿禀報:

“上真師,驸馬家置辦的秘器已運到門外,一娘要移篑了,鄭娘子命禀報上真師。”

這是為一娘置備的棺材送來了,要将她的屍首移進棺內收殓,是大事也是麻煩事,得有人在場指揮。柴璎珞聞言起身,向屏風後的魏征告個罪要先退走,扭過臉來,又向行障招手示意。

魏叔玢呆了下,才想起來是叫自己一起溜出去。這确實是機會,她掀起障帛輕悄悄鑽出來,趁着父親的視線被大屏風遮擋,看不到自己,提着裙子踮着腳尖,與柴璎珞一起鼠蹿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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