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大安宮

時已近午,初春陽光懶洋洋地灑落在感業寺正院東廂房外,房門上、臺階上、地面上都被照得有些暖意,也讓魏叔玢很想一屁股坐下去,撫慰自己酸疼的腰腿。

當然她是做不出這麽粗魯無禮的舉止。她對面就站着高大英俊的青年郎君楊信之,和她一樣,無所事事地在東廂房窗外踱步轉悠。二人眼神偶爾對上,只能尴尬地笑笑。

李元軌帶着楊信之急匆匆來到感業寺找柴璎珞,說有要緊事商量。西院住的人多,耳目混雜,四人便又回到這正院東廂房臨汾縣主缢死之地。一娘的遺體已經被移走入棺,房內也打掃幹淨,十分清淨,李元軌就扯着柴璎珞在房裏說話,叫楊信之及魏叔玢在外面等一會兒,把守望風,禁止無關人等靠近偷聽。

裏外只隔一道紙窗,李元軌雖将語聲壓低了,聽不清他具體在說什麽,卻能聽出他聲音裏滿是躁急悲憤。柴璎珞只是“嗯啊”應聲聽着,間或安慰他幾句。

魏叔玢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在房外低聲問楊信之:

“十四郎怎麽了?”

楊信之先反問她:“魏娘子可知大安宮十四郎生母和母妹之事?”

魏叔玢點頭:“上真師跟我說過了。”

楊信之嘆口氣:“昨日上午……十四郎随同聖駕和柴驸馬父子,到大安宮拜見太上皇。太上皇昏睡不醒,十四郎找借口先出來,到感業寺和我們會合查案。主上在大安宮太上皇床前一直等了一個多時辰,太上皇始終沒醒,主上性氣不好,聽說是對尹德妃撂了幾句不中聽言語。今早十七王院裏就有下人在傳,昨夜十七公主哭了整晚沒停……”

他本來嗓音就粗,聲線壓得低,語速又快,這一串話象是在喉嚨裏咕哝完的,很不容易聽清。魏叔玢聽了半天又想了半天,才算把事由弄清楚:

尹德妃欺淩李元軌一家三口,逼得李元軌生母張美人上吊,又把他同母妹妹第十七長公主收到自己房中看管,以此脅迫李元軌以戴孝之身來給臨汾縣主主婚送嫁。這事皇帝昨天才知道,去大安宮看太上皇時,等待時間既長,心情煩躁,想必跟太上皇床邊的尹德妃起了龃龉。尹德妃就拿自己手裏的十七公主出氣,也不知怎麽折磨得小閨女哭了一夜,早上這話就傳到李元軌耳朵裏……

“……璎娘你只管給太上皇看病,把那惡婦絆在床邊就行!別的都不用你管!我自己去把十七妹搶出來!”

紙窗內,李元軌的聲音高了起來,有點不管不顧的勁頭了。柴璎珞的聲音也跟着大了些:

“十四舅,你別沖動!隔着那麽多層院,昨夜的事今天一大早就傳到十七王院,那顯然是惡婦故意叫人去傳話的!大安殿裏守衛又多,你自己一個人,就算再加上信之,兩個人硬闖,有什麽勝算?”

“沒勝算也罷了!我跟那惡婦拼個同歸于盡!這日子反正也過不下去!”

“這話說的!十四舅你醒醒,你是什麽人?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天子禦弟,跟她一個惡毒賤人拼折性命,你不覺得虧大了?再說,十七姨現在只剩你一個同母阿兄是親人,你要是出了事,想過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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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先來找你啊!把十七妹搶出來,先送你觀裏住一陣子,慢慢禀明皇後。皇後不是養了好幾個沒親娘的女兒麽,也不差十七妹一個……”

魏叔玢和楊信之在窗外面面相觑。房裏那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大,院內來往的仆婦下人都快能聽清了。魏叔玢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窗內聲音立刻又低下去。

楊信之看着她苦笑了一下,平素總是浮着讨喜笑容的肥圓臉上,此刻也滿是憂慮。魏叔玢不禁低聲問出來:

“楊大郎,吳王要是硬闖大安殿搶人,大郎你跟他一起麽?”

楊信之是禦口親封的吳王庫真、随身侍衛,按理說得聽從府主指揮,可帶刀恃強硬闖太上皇寝殿,這種事想想都讓人腿哆嗦。李元軌是太上皇的親生兒子,皇帝可能會“家醜不外揚”,從輕發落小弟,但要另找替死鬼的話,楊信之這身高體闊的,真真沒處躲沒處藏。

“但願……事情到不了那一步。”楊信之苦笑回應,垂頭喪氣的樣子有點可憐,“如果不幸,将來令尊受诏撰寫本朝史志時,小娘子替吳王和我美言幾句吧。”

魏叔玢也只能苦笑。她自己現還回不了家呢,居然能想到她父親魏征修史上頭去,這楊大郎也算腦袋大思路廣。

房內兩人又低聲說了一陣子,随後柴璎珞當先推門出來,李元軌跟在她身後,臉上猶有淚痕。

“阿玢,我得去趟大安宮。”女道士對魏叔玢嘆了口氣,“估計你聽也聽明白了,又是一樁麻煩事。你要不想攪進去,自己回紫虛觀吧。”

“我陪璎姐你一起去。”魏叔玢現在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心态。再說,她遭事時得李元軌楊信之相助,如今人家妹子有難,她能抽身事外?無論他們要做什麽,多個人一起總是好的,哪怕給壯壯膽呢。

柴璎珞先瞅了李元軌一眼,見他沒反對,才向魏叔玢笑一笑:“也好。都說令尊是天權星君下凡,身上有煞氣,但願這煞氣也能傳給你幾分。我們可是要去鬥毒龍了……”

四人上了馬,沿着禁苑裏的東西主路往西邊大安宮馳去,中途路過紫虛觀,柴璎珞還命随從去拿了些物事。約摸跑馬一頓飯時分,路邊望樓栅砦等守禦設施和衛士都多起來,魏叔玢便知大安宮快要到了。

大安宮在禁苑最西頭,原本是前隋依山始建的一座離宮,武德五年整修改名為“弘義宮”,賜給秦王——當今的大唐天子——作為他的秦王府和天策府。秦王一家在這裏住了四年,玄武門之變後搬入太子東宮,貞觀三年又搬入太極宮,太上皇李淵則在這一年遷居弘義宮,改名為“大安宮”頤養天年,他後宮一衆嫔妃及未成年的小兒女自然也都跟着搬了過來。

大安宮最外一層門禁,是在山道邊搭紮的雙闕坊門,闕邊有常駐的兵營鋪房。驗符過關再往裏走,山道漸行漸窄,四人雖還能騎馬,已跑不快,兩邊的山勢也漸漸逼壓過來。

再過一道宮門,四人俱都下馬步行。柴璎珞指着門後一條通往山坳的岔道,向魏叔玢解釋:“這邊過去是十七王院,太上皇十二歲以上的兒子都住那邊。武德年間那裏是文學館所在,‘十八學士’在那邊輪值住宿。”

魏叔玢刻意多望了幾眼,有山石擋着,只能隐隐瞧見那山坳裏重閣飛樓,有一大片房屋。那麽李元軌平時就住在那裏了,卻不知楊信之是夜裏也跟着府主,還是另有下處。

大安宮的正殿大安殿地勢頗高,魏叔玢走得有點氣喘,才到宮殿正門外。守門的副将将四人攔住,雖賠着笑臉,語氣卻不通融:

“十四郎恕罪。阿郎知道,自去年底太上皇身體欠安起,就通告諸皇子皇弟非宣招不得擅自觐見。上真師是送藥來的?——末将這就遣人去報德妃娘子,上真師稍等。”

途中柴璎珞命人從紫虛觀拿來一個包袱,此時魏叔玢捧着這包袱立在女道士身後,充作她的侍婢。見那門将詢問,柴璎珞拿過包袱,打開給他查驗裏面的瓷瓶丸散之類藥物,李元軌則耐不住性子,憤憤地唠叨:

“昨日我随聖上給太上皇請安,沒等到太上皇醒來。做兒子的心裏惦記父親大人,去探病侍疾都不行?聽說我同母第十七妹身子也不好,我做阿兄的,都快有兩個月沒見過小妹,還不讓進門,這還有人倫有天理嗎!”

“好啦好啦,”柴璎珞安慰他,“太上皇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的确經不起攪擾。十四舅你就在這裏等着,我進去給阿翁瞧瞧,若是好些,求他宣你進去請安就是。”

魏叔玢正捧着藥匣,讓門将查驗,只見門将聽了那對甥舅的對話,嘴角不以為然地冷笑了下。柴璎珞又道:“就怕太上皇還是沒精神見人。那我就求德妃娘子,讓十七姨出來跟你見面說說話也好。德妃最是體貼人,也一向給我面子——十四舅你就等一等吧。”

李元軌臉色好看了些,但仍念叨“我就和你一起進去瞧瞧又能怎麽樣,何必如此麻煩”。無論他怎麽說,那門将只是不住口地賠笑賠罪,卻咬定牙根不肯放他進門。魏叔玢看了看宮門左右二十幾名盔甲鮮明的持戟禁衛,心裏想,要按李元軌的念頭“硬闖大安殿搶人”,他和楊信之兩個,恐怕連這道門都進不去,更見不着父親妹妹。

柴璎珞倒是面子大。門禁通報進去沒多久,就傳話“請上真師進來”。魏叔玢捧了包袱,跟在女道士身後進門。

大安殿前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在這依山修築的狹仄離宮當中,頗為難得。正堂是重檐庑殿頂,上面鋪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綠瑩瑩閃爍。柴璎珞卻沒進正殿,向西轉上一間較小的高臺閣樓,原來太上皇的寝宮設在這裏。

一進暖閣,滿屋濃重的藥氣熏得魏叔玢頭暈。她低眉斂目跟在柴璎珞身後,轉過一座折枝花卉木屏風,向着一個迎出來的宮裝美婦人拜下去。

那麽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惡毒賤人尹德妃了。

魏叔玢一直将張婕妤尹德妃這種“惑主妖妃”想像成風騷嬌嗲、豔麗狐媚的美人,或者如海陵王妃楊氏那種柔弱無骨風情萬種狀也合适,卻沒想到這年過三旬的“太妃”,腰身挺得筆直,眉目舒展眼神犀利,嘴唇略厚輪廓偏硬,容色并不美豔驚人,只是很有關隴高門當家主婦的那股子貴氣霸氣。單以氣場而論,與紫虛觀主柴璎珞倒是交相輝映,年輕女道士在她面前只怕還顯稚嫩些。

柴璎珞與尹德妃低聲寒暄幾句,尹德妃似是感知到魏叔玢一直在瞠目瞪着她看,眼光掃了過來:

“上真師今日帶進來的這小女子,眼生得很。”

“尹娘子好眼力,”柴璎珞微笑着介紹,“這是侍中魏相的第一小娘子,眼下暫住我觀裏,為她母親齋戒祈福,也跟着我學些醫術。”

魏叔玢連忙又向尹德妃行禮拜見,還沒鬧完禮數,就聽房內垂着深帷大帳的床上傳出嘶啞低呼:

“……尹……阿尹……”

“太上皇醒了。”柴璎珞一怔,急邁兩步到床前,跪下來掀開帷帳一角,柔聲低呼:

“阿翁?外公?璎珞在這兒侍候着呢。”

魏叔玢也捧着藥跟她過去,從床帷縫隙觑進,能隐約看到一張須發雪白蓬亂、遍布斑點皺紋的老臉,雙眼似張似閉,口角邊涎水直流,枯裂的嘴唇仍在嗫嚅,卻沒發出聲。

這就是大唐開國皇帝、從太原一隅起兵發家而統有四海、又被親生兒子兵變逼得退位的太上皇李淵了。

“阿翁。”柴璎珞又叫了一聲,音量提高些,也将床帷掀得更開。這下床上老人有了反應,迷茫目光掃過女道士的俏臉,卻似不認識,抖着嘴唇只是叫:

“阿尹……”

“阿尹在這裏。”尹德妃捧着一碗宮婢剛送上來的湯藥,走到床邊,不無得意地掃一眼柴璎珞,女道士無奈起身讓開。尹德妃坐在床沿上,一邊用銀匙攪着熱氣騰騰的湯藥,一邊柔聲哄勸:

“陛下別心急,有話慢慢說。妾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陪着陛下……”

太上皇李淵似乎也沒什麽話想說,混濁老眼只是瞅見尹德妃,便松了口氣,滿足地閉上眼睛,但又把一只筋節突出的枯瘦手臂伸出厚被子,慢慢摸索着撫上尹德妃坐在床邊的大腿,不動了。

病入膏肓的老人,意識都不清醒了,對某個身邊人卻有深深的依賴感,就象嬰兒依賴母親一樣。這情形倒也常見,只是當這老人身份特殊時,就非常棘手麻煩。

魏叔玢有點理解當今天子皇後以及柴璎珞等人,為什麽都痛恨尹德妃,卻不敢對她有所行動。皇帝要盡量周全自己的“孝子”形象,當然希望老父能多活幾年最好。

尹德妃攪動湯藥吹涼,一陣陣濃苦的藥味散發開來。柴璎珞站在她身邊,探鼻嗅了嗅,低聲問:

“這還是上回吳景賢他們開的甘草人參湯方子麽?”

“是啊。”尹德妃回答,“幾個侍禦醫會同商量的藥方,我怎麽敢随便換。”

“尹娘子稍等,”柴璎珞回身向魏叔玢招招手,“阿玢,你把盒子裏那個青瓷瓶拿出來,倒一粒雪參安魂丹。”

魏叔玢不認得哪種藥是雪參安魂丹,不過包袱木盒裏只有兩個小烏木匣和一只青瓷細頸小瓶。柴璎珞接過木盒,示意魏叔玢拿出青瓷瓶拔開瓶塞,往手心裏倒出一粒淡黃色藥丸。

這藥丸只有綠豆大小,看上去很不起眼,卻有一股清香氣息自魏叔玢掌中升騰而起,聞之令人心曠神怡。尹德妃不禁笑道:“好貴重的藥丸,金豆子似的,這麽小,有什麽用?”

“娘子別小看這‘雪參安魂丹’。璎珞求了師父孫真人好幾年,才得來仙方,連搜集藥材帶試煉,又歷經三冬三夏,只煉成這麽一小瓶,最宜年老體虛者服用。”女道士捧着藥盒指示魏叔玢:“阿玢,把這一丸投進太上皇的藥湯裏,小心些。”

魏叔玢伸手過去,捧着碗的尹德妃卻下意識地一躲。

暖閣裏的氣氛瞬間凝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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