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女道士的仙丹

柴璎珞“噗”地向尹德妃展顏一笑,溫聲道:“娘子小心太過了。要不是有十成把握,璎珞哪敢私自給太上皇加藥?這‘雪參安魂丹’經聖上、皇後躬自嘗過,也經過侍禦醫們參詳,都說跟‘甘草人參湯’藥性相合,兩相頗有補益呢。”

說着,不等尹德妃答話,女道士又俯身向床上的太上皇李淵說話,哄嬰兒似的低語:

“阿翁,外孫女帶了新藥丸來,甜絲絲的。阿翁嘗一嘗可好?”

床上老人神智不清地閉着眼哼哼幾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回應。尹德妃已回過顏色,讪讪笑道:

“上真師你是聖駕欽準的女神醫,又是太上皇最疼的外孫女,你帶來的仙丹,自然有準。我不過是重任在身,小心些罷了。”

一邊說着,一邊任由魏叔玢将掌心裏的藥丸滑入熱湯藥中。那小小的淡黃色顆粒還不是很易溶化,在冒着熱氣的黑褐色藥湯裏載沉載浮。

柴璎珞從一旁的宮婢手裏拿過個試盅,注視着尹德妃用墊巾托捧的藥碗,嘴裏低聲誦持:

“黃青玄晖,元陰上氣,散蔚寒飙,條靈斂胃,靈波蘭穎,挺濯停器,月精夜景,玄宮上貴,迥陰三合,光玄萬方,和魂制魄,五胎流通,乘霞飛精。黃回赤轉,上精命門,化神反生,六合相因,形骸光澤,玉女奉身……”

在她的低吟和房中衆人注視下,那粒小丸慢慢溶解,與藥湯融成了一體。柴璎珞如釋重負:

“不瞞尹娘子,這‘雪參安魂丹’嬌貴得緊,煉丹存儲什麽的且不說,就服藥之前,它一絲一毫都不能沾染陽氣,只能由純陰室女拿取處置——我是不成的,所以特意帶了魏家小娘子來……”

她說這話時唇角帶笑,眼神靈活地一瞟一撇,現出心照不宣的自嘲意味,惹得尹德妃也笑了,方才有些僵的氣氛和暖下來。

“啊,這藥能入口了吧,”女道士探頭看了看,“璎珞先為太上皇試一口嘗嘗?”

醫生為尊貴的病人嘗藥、晚輩為長輩尊親嘗藥、臣屬為主君嘗藥,都是理所應當習以為常的事,尹德妃似也樂見,用銀匙從藥碗裏挑了幾匙到試盅裏。柴璎珞舉盅要喝,忽又停手,笑道:

“差點忘了——阿玢,給我看看你掌心。”

魏叔玢不明所以,攤開右掌給柴璎珞看。衆目睽睽之下,她掌心粉嫩白淨,并無絲毫異狀。

“這就好。”柴璎珞滿意地笑笑,“形骸光澤玉女奉身,純陰體沒沾染不攪擾,丹藥才精純有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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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說着,她一邊舉起手中試藥盅,吞下一大口,皺着眉扮個鬼臉,從袖中抽出手巾擦嘴:

“好苦——不過倒是不燙嘴了。我覺得這熱度能服侍太上皇用藥了,尹娘子說呢?”

尹德妃猶豫了下,沒有再另用試盅,就着柴璎珞喝剩的半碗藥湯也嘗了嘗,搖頭道:“不成,還是燙。主上年紀大,受不得刺激,這麽熱,喝下去也會吐出來。”

“這自然由娘子說了算……唉,誰能像娘子這般沒日沒夜地盡心服侍呢……”

二女說着話,以銀匙攪動藥碗,等一會兒後又往試盅裏挑幾匙黑湯,各自嘗了一次,尹德妃終于覺得溫熱合适了。柴璎珞便半扶起外祖父,讓他靠在自己手臂上,由尹德妃一匙一匙地喂藥。

一碗湯藥還沒喂完,太上皇鼻息沉沉,竟是又睡着了。柴璎珞将外祖父平放回床上,蓋好被子,就勢搭住他手腕診脈,同時向尹德妃搖頭示意,碗裏剩的藥湯不用再喂。

幾個宮婢上前将湯碗收拾出去,尹德妃和柴璎珞都坐在床邊,凝神靜氣一陣子,女道士放開外公手腕,給他塞回被子裏,又切了另一只手,最後向尹德妃笑笑:

“太上皇脈象緩實多了,氣色也紅潤,正應了春初生發節氣。這一冬小心暖養溫補,看來是見了效,自然全靠尹娘子辛苦。”

尹德妃也笑了笑,淡然回應:“那是我們妾侍的本份,有什麽辛苦?就不論忠君,妾也是前生注定要侍奉太上皇一輩子。上真師知道的,去秋病倒以來,老人家只要一睜眼,就喚我阿尹,不立時應聲他就發急,我是片刻都不敢離了這屋子啊……”

大床邊設着一具小榻,上面有簡單卧具,卻沒帷帳,想必是尹德妃夜裏睡覺的地方,不設遮蔽是方便她聽太上皇呼喚,也方便太上皇一睜眼就能看見她。這麽想着,魏叔玢忽然覺得尹德妃也有點可憐可敬。她母親這幾年多病多痛,她自己太明白照顧病人有多累了。

“照顧太上皇本已是重任,尹娘子在大安宮中份位最高,還得操心宮中諸務,更不容易。”柴璎珞嘆道,“實不相瞞,璎珞這回進宮,路上遇見了十四舅吳王。吳王不知聽誰說,他同母十七妹也病了,着急得很,托我也給十七姨看一看,尹娘子說成不成?”

“十七娘病了?”尹德妃一怔,“不會吧,我怎麽不知道?我昨晚剛見過她啊。小閨女好好的,準是十四郎誤聽誰傳了閑話,咳,這些小孩子家!”

“沒病最好了。我去瞅一眼十七姨,出去跟十四舅說她安然無事,叫十四舅查出來是哪個賤奴誰造謠傳謠,拿來打死完事。”女道士說着站了起來。

“慢着,”尹德妃思索着笑了笑,笑容陰冷:

“自十四郎和十七娘的親娘離世,這宮中就有些傳言。太上皇心愛小女兒,叫我把十七娘收養到身邊,以便常常見面,這也能招小人造謠……這樣吧,就把十七娘叫過來,當面給上真師瞧瞧好了。”

一個宮婢應命出閣,去請十七長公主。柴璎珞似乎也沒什麽借口阻止,轉着眼珠,向尹德妃賠笑道:

“娘子說得一點不錯,宮闱幽深,就數造謠傳謠的奴婢小人最是可恨。不過要我說,娘子日夜伏侍太上皇,已經太累了,養個十二歲小閨女也不省心,不如把十七姨交給別院娘子去照料也罷。”

這不是與虎謀皮麽?魏叔玢看着柴璎珞略顯笨拙尴尬的表情,不禁替她難堪,果然尹德妃笑着一口回絕:

“這是太上皇的口敕,我可不敢嫌累違旨。再說十七娘也算聽話懂事,沒太攪擾我……呵……”

她打了個呵欠,神色有點懶洋洋的,也許是看到太上皇睡熟,自己的困倦也上來了。這時宮婢引着一個頭梳雙鬟的小女孩轉進屏風,柴璎珞叫聲“十七姨”迎上去,拉着她手切脈問話。

李元軌的同母妹妹、太上皇第十七女身子也偏瘦削,眉目間與同母兄頗有相似處,外表倒看不出什麽異樣,只是神色驚惶緊張,眼睛不住瞟向尹德妃,似乎每點一次頭、每說一句話都要征得這位養母的同意似的:

“我沒生病……頭不疼……哪兒也不疼……沒發燒……挺好的……”

柴璎珞半蹲着身子,認真地給十七公主切完兩手脈,又摸她額頭,又叫她“伸出舌頭來看看”。尹德妃就坐在太上皇床邊,嘴邊帶着嘲諷的笑意注視,并不出言阻止,一副有恃無恐不怕你挑刺的模樣。

最終女道士嘆一口氣,似是承認了小女孩确實沒病,攜着她手走到大床邊,向尹德妃彎彎腰道:“尹娘子照顧十七姨盡心盡力,璎珞也放心了。出宮以後我會跟十四舅說,叫他別信人傳謠……”

這幾句說得溫順,是認輸又賠禮撫慰的意思。尹德妃又張嘴打個呵欠,有點撐着眼皮回應:“那就好。我也累了……”

“對了,趁着十七姨在這裏,我跟她交代交代‘雪參安魂丹’的事吧,”柴璎珞指着已放在床邊案上的青瓷小瓶說,“以後每頓伺候太上皇服這丹藥,十七姨這純陰室女正合适,她還跟病人血脈相連,陰氣入藥更易吸收……”

“嗯,你就跟她說吧……”尹德妃眼皮直往下掉,身子也開始左右搖晃。

魏叔玢剛剛醒悟不太對頭,柴璎珞已上前扶住尹德妃,一邊将她抱起來往床邊那小榻上放,一邊感嘆:

“唉,尹娘子你實在太累了,日日夜夜老是這麽煎熬,一個弱質婦人哪裏受得住?你就先睡一會兒吧,我和十七姨替你守着太上皇——我們也該盡一盡做女兒和外孫女的心了……”

暖閣裏還有兩個宮婢,自然都是尹德妃的心腹,也上前幫柴璎珞服侍尹德妃睡下,見她臉色安詳、身子溫暖、氣息粗長,确實是睡着了的樣子,對視一眼沒說什麽。

将尹德妃安置妥當,柴璎珞又拉着十七公主走到食案邊,指着案上木盤裏的青瓷小瓶,輕聲道:“聽好了,這‘雪參安魂丹’服用避忌多,比如——”

她忽然擡起頭,掃一眼那兩個宮婢,皺眉道:“你們先出去。服丹藥最忌雜亂人多,萬一洩露天機,你們擔當不起。”

魏叔玢覺得女道士信口胡編得越來越沒譜了……忍着笑,卻見那兩個宮婢望向昏睡不醒的尹德妃,一臉沒主意的模樣。柴璎珞又拿出觀主架勢,再喝一聲“出去”,二婢低頭疾趨出大屏風外。

柴璎珞嘆口氣,摟住十七公主瘦瘦的肩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席話。魏叔玢雖然離得很近,也沒聽清她說什麽,只見小女孩眼裏漸漸汪起淚珠,卻仍是不住瞟向小榻上的尹德妃,搖頭不敢回應。

女道士又勸說幾番,最後單膝跪地,一手撫上小女孩臉頰,深深直視她的眼睛,用極具權威的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了句:“你十四哥就在門外等你!”

小榻上的尹德妃身子動了動,輕哼一聲,有點要醒來的樣子。十七公主受驚似的一頭撲進柴璎珞懷裏,嗚咽着說了句話。女道士長籲一口氣,摟着十七公主站起身來,換了副輕松帶笑的嗓音:

“是,尹娘子你接着睡。太上皇也睡得安穩,我跟十七姨出去走走,教她吸彙元陰上氣,很快回來。”

這話顯然是說給屏風外的那兩個宮婢聽的。柴璎珞一邊作态,一邊指着榻上的尹德妃向魏叔玢示意。魏叔玢忽然福至心靈,明白了她的意思,蹑步過去伏在榻前,裝出迷朦昏睡的慵懶嗓音:

“行……去吧……”

三個女子悄然轉出大屏風,那兩個宮婢果然侍立在外面。柴璎珞搶先向她們搖搖頭,壓低嗓音道:“尹娘子難得能歇息一會兒,誰也不許吵叫。你們就在這裏侍候,太上皇和尹娘子不叫人,不得進去攪擾!”

這話聽上去沒什麽毛病,二婢除了應答“是”也無可拂逆。女道士便一手拉着十七公主,嘴裏猶在嘀咕“純陰……餌丹藥……”之類,壓着步子鎮定地向殿外走。

魏叔玢垂頭跟在她們身後,心頭卻如同有街鼓在咚咚敲響。

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從太上皇的寝宮裏往外劫持長公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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