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眼睛深似湘江水

李元軌從小是在深宮裏長大的,起居作息間有意無意不知見過多少女子身體,可薩保康蘇密家客房裏出現的這兩個人,卻一下子讓他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兩人都是年輕美貌的胡姬,衣飾也都算“齊整”。身材較高的那個年約二十五六歲,黃褐色頭發挽在腦後,用一條翡翠額帶束起,綠眼流波梨渦帶笑。她身着當世常見的胡服袍帶,小翻領、衣緣、袖口都是紋樣繁複的織錦,腰間金色蹀躞帶燦然生光,只是……直覆到胫的衣袍本身卻是薄紗裁制,幽谧燭光下,一切若隐若現。

另一女年少稚嫩得多,約摸只有十五六歲,一頭黑發披散雙肩,也是高鼻深目的胡姬容貌,身着薄绡裙祆,姿色卻比年長同伴差了老遠,只是怯生生地跟着行事。那黃發胡姬笑盈盈迎将上來,向主人客人屈膝行萬福禮,口稱:“奴婢米薇、粉堆侍奉。”

她口音生硬,有明顯的胡語味,別具異國風情。李元軌臉上火辣辣的,好容易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笑眯眯的康蘇密:

“康薩保,這……不大妥當吧。”

“哎,十四郎跟我老康客氣啥子哦,”老胡商就坡下驢地把稱呼從“大王”改成更親近的“十四郎”,“這都是家養的婢子,聽話得很。十四郎天潢貴胄,賞臉留宿我家,哪能沒個下人伺候。米薇,還呆站着做啥子?”

主人一聲令下,黃發胡姬米薇笑着回應,跪倒身前伸手去解李元軌腰間衣帶。那年少的黑發胡姬粉堆也過來替楊信之寬衣,另有奴婢擡了大盆熱水進屋,侍候二人洗沐。

一時間房內白氣蒸騰、語聲喧嚣。李元軌心浮氣躁手忙腳亂間,只隐約聽康蘇密笑言“十四郎和楊大郎早點安歇……別累過頭啰……”老胡商随後消失不見。

一雙玉臂繞上頸間,黃發美人米薇碧瑩瑩媚眼波光潋滟,此情此景自不必多言。

李元軌不覺心旌搖動,剛剛低下頭,一陣極猛烈的體氣沖鼻而至,登時令他腦袋清醒了不少。

這豔姬身量很高,與李元軌相差不多,二人此時臉對臉,她厚重脂粉下密密麻麻的雀斑、颔下唇上一層細密的金毛,以及衣香也掩蓋不住的濃烈體氣,都令李元軌心生厭惡,伸手推開了她。

米薇不明所以,借着服侍洗沐的功夫,幾次努力,卻只惹得李元軌更煩。還是楊信之跟随他日久,知曉府主心思,笑嘻嘻過來帶走了黃發胡姬,卻将那羞怯的黑發少女推給李元軌。

這名叫“粉堆”的胡姬舉止安靜收斂得多,李元軌也松了口氣,由着她服侍自己寬衣除靴擦臉洗足,坐倒床上,只覺全身骨頭都累得散了架。楊信之那邊卻是笑聲不絕,二人已難舍難分。

“楊大!安生點!”

李元軌氣不打一處來,出聲喝斥。他們這是到陌生人家做客,正經事還一點沒辦呢,那老狐貍康蘇密獻婢侍奉,也不知安的什麽心思有什麽訴求,怎麽就大剌剌放縱起來了?

“阿郎垂憐,”跪在他卧床前的黑發少女忽然開口,聲音低柔,“主人命我等伏侍郎君們安寝,若是不得郎君歡心,主人必有重責……求阿郎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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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意思是說,如果李元軌主仆不笑納兩個胡姬,明天她倆就會挨打受虐。想到方才在院中聽到的深夜哀嚎聲,李元軌心頭一凜。

胡商來往中原西域,長途販賣的主要貨物除綢緞金銀香料外,奴婢牲畜也是大宗。荒漠艱險難行,常遇天災人禍,商胡們也見慣了血腥死亡,向來不拿奴婢當人看,脾氣上來下手極狠。

剛想到此處,那邊屏風前的楊信之也掙出臉來,喘息着向李元軌道:

“十四郎,莫要做濫好人……你看……”

他懷中的黃發胡姬已露出大半個後背,亮光照映下,上面竟有數十道淡紅色鞭痕縱橫交錯。雖是早已痊愈的舊傷,看上去仍觸目驚心,幾絲鬈曲的黃褐頭發自腦後淩亂垂落背上,又顯得凄慘可憐。

李元軌又低頭看向床前的少年胡姬,她一頭黑發披散雙肩,用額帶束起,衣衫尚齊整。似乎知道他想看什麽,少女輕輕捋起肘上紗披,小臂上三點錢眼大的焦黑炙痕整齊留在肌膚間,顯然是人為燙烙上去的。

長嘆一口氣,李元軌打消了将二女驅趕出屋的念頭,想着随便她們在這裏過夜吧……但現今房內雖然只剩了他們二男二女,其餘奴婢都已擡着巾盆等物事出門,窗外廊下卻肯定還有康家奴婢守着。窗子只糊了一層厚紙,屋內有什麽動靜,或者有沒有動靜,可瞞不過外面聽房的。

米薇一聲驚呼,随即格格嬌笑。

李元軌擡眼望向屏風處,只見那一對高挑男女鬧得越發不象話。不過……也好吧,動靜這麽大,外面人估計是分辨不清屋裏真相的。

楊信之一邊忙着,一邊也向李元軌露齒而笑:

“十四郎安心……信之公忠報國,怎敢愛身……這差使交給我就是……我先沖鋒陷陣,阿郎随後來……”

“來你個大頭鬼!”李元軌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實在不想看這醜态,“快滾!”

楊信之哈哈一笑,抱持着轉到屏風後面,臨了還不忘向跪在床前的粉堆呶一呶嘴,示意李元軌“別浪費”。

李元軌又嘆一口氣。黑發胡姬擡頭望他一眼,二人四目相對,少女臉上一紅,驚慌膽怯地垂下頭,膝上抓着裙裾的小手悄悄攥成拳,似是比李元軌還緊張。

這少女膚白如雪、眼窩深陷、鼻梁高聳,是胡種無疑,但頭發和眼睛都是純黑色,一口略帶西域音的漢話也說得流利。“粉堆”是當世河西漢人常用的小名,她很象是漢胡混血。

“你是康薩保的家生婢?還是他買來的?”李元軌問她。

粉堆頭垂得更低,輕聲答道:“奴婢去年底才到主人家裏,還沒學會伏侍,阿郎恕罪……”

“老家是哪裏的?你跟誰學的這一口漢話?”

黑發少女擡頭咬一咬嘴唇,臉上神色又是苦楚又是惶恐,還帶點不甘心,眸中漸漸湧起淚光。李元軌忽然覺得這表情有些熟悉,而且見過不止一次,都是他向女子詢問出身時,對方這般的欲言又止。

“郎君垂詢,婢子不願說謊……但……”

粉堆擡頭望一眼窗外,示意很明顯,是怕屋外有人在監聽。其實她倒多慮了,屏風那邊,楊信之與米薇鬧騰得厲害,這少女的低聲輕語肯定傳不到窗外去。

李元軌努力收斂心神,盤膝坐在床上彎下腰,湊近粉堆:

“你父母可有一方是漢人?”

少女紅着眼圈點點頭,一道清淚溢出流下:

“婢子生母姓廖,原是河西武威大族之女,知書達禮,本已許配當地高門……”

原來她外公曾做過前隋的武威太守,隋末大亂中全家被流民胡賊踐掠,她母親輾轉流落敦煌,被賣給商胡為婢,生下粉堆。父親本也十分寵愛她們母女倆,粉堆從小随生母讀書識字,已擇定了不錯的夫婿,但就在前年,吐谷渾與高昌、突厥合兵大掠河西四郡,粉堆家破親亡,自己也被賣為婢,倒手數次,去年年末到了康蘇密手中。

亂世人不如犬,她這番身世經歷雖然凄慘,卻是毫不出奇,在奴婢當中更屬尋常。粉堆敘說時也沒太過激動,只安靜地以披紗擦掉眼淚,一次又一次,熟練而絕望。

“婢養子!”

尹德妃輕蔑冷冽的斥罵聲突然在李元軌耳邊劃過,驚得他後脊一炸,當頭宛如有盆雪水淋下。那是他母親在房中自缢後,他大驚大悲之餘剛恢複行動能力,沖向大安殿想跟尹德妃拼命,卻正撞見那惡毒女人将同母十七妹帶走。兩三個衛士挾着他動彈不得,又自投鼠忌器,那惡婦轉頭撂下一聲啐罵,如鋼刃楔進李元軌心窩。

他生母張美人剛進宮時,本是尹德妃的侍婢,後得幸生男才有了封位。李元軌的兄弟當中,生母以宮婢出身的也不算少,他本來不覺得有異,但後來發現尹德妃看他們母子三人真是特別不順眼,而他母親也避貓鼠似的特別怕尹德妃,直到最後,因為與尹氏的一席交語而絕望自缢……

已經是夜色最深濃的時刻,估計都快要天亮了。李元軌心力交瘁,不想再理會什麽,徑直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蓋住自己,閉目入睡。屏風那邊,楊信之和米薇也似完事了,動靜漸漸平複。

天旋地轉間,也不知是誰吹熄了房中蠟燭。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其實李元軌還沒睡足。夢裏有千萬道雷霆自長空劈下,一重重全擊打到他身上,震得他耳鼓轟鳴四肢酸麻。一個大霹靂當頭落地,他一驚醒來,那霹靂餘威猶在:

“轟——呼嚕嚕嚕——”

李元軌定一定神,雷聲又起,這回不是在夢裏了,而是發自外間。

哦……楊肉塔還睡得正香。昨夜一度風流,心滿意足,呼嚕打得地動山搖。

兩個美貌胡姬卻不見了。李元軌推被起身,揉了揉眼睛,他這一動作,外間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康蘇密的笑聲傳進來。

老胡商帶了五六個奴婢進房,其中有米薇和粉堆,還有人端擡着早餐食床。大銀盤裏油煎金黃如纏臂金钏的寒具馓子、熱騰騰的羊肉餡畢羅堆疊得老高,另有一大壺酸乳酥酪。楊信之也即驚醒下床,主仆二人與康蘇密問候客氣一番,在屏風外堂上共進早點。

其他奴婢收拾卧室殘局,兩個胡姬跪坐在食床邊服侍。二女都衣衫齊整嚴密,完全看不出昨夜的誘人風情了,但康蘇密開口就指着她們問李元軌“這兩個妹兒服侍大王得意麽”?

被綠黑兩對眸子懇求地眼巴巴盯着,李元軌又臉上發熱,只能胡亂點頭稱“很好”。老胡商打蛇随棍上,哈哈笑道:“兩個都有福份,伺候得到鳳子龍孫,我全族臉上都光生。十四郎要不嫌棄,就帶她兩個回府,算我老康虔心孝敬喽。”

李元軌一怔。他沒想到康蘇密出手如此大方,特別是那黃發胡姬米薇豔麗火辣,正是漢地富貴子弟最喜好的類型,若帶到西市賣掉,開價千金也不為過。

他貴為親王,象康蘇密這種胡商攀附達官貴人,送他奴婢田宅倒也不算大事。只是他現居大安宮內,自己作主收用下人帶回十七王院,需得說明來歷、應付查問、造籍寫狀,手續頗為複雜,他沒什麽心思折騰這些。何況胡商詭秘難測,安插到他身邊的姬人幾乎肯定都是密探,何苦給自己找這麻煩。

“這二美想必也是薩保的愛寵,元軌不好奪人所愛,好意心領……”

李元軌還沒推托完,康蘇密已擺手笑道:“大王還客氣啥子嘛。天子禦弟,肯駕臨我老康家,好大的面子。要是不收禮,就是怪我不仁義喽!”

“薩保言重了……”

“再說,老康還得告個罪哈,”老胡商探身過來,謙恭地拱一拱手,“早上家裏人報說,松州有大麻煩,毛焦火辣催我過去一趟,今日就得出城,我怕是不能陪大王喽!”

他漢話蜀音雖重,意思倒也清楚。李元軌吃了一驚,唐軍分六路攻打吐谷渾,其中赤水道行軍總管李道彥、鹽澤道行軍總管高甑生的進軍,都要由松州保障後方。康蘇密說“松州有大麻煩”,難不成是吐谷渾戰事又生變故了?#####第九章附注講兩個胡姬的名字來歷以及形像。書站不支持發圖功能,請到作者微博觀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導游森林鹿”,歡迎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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