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宮人斜

半邊上弦月斜挂夜空,朔風獵獵,寒氣刺骨。無邊無際的荒墳莽林之間隐約傳來歷代宮人陰魂的歌哭呻叫,不時冒出的綠熒熒鬼火,勾勒出一座座墳丘的沉黯陰影,地府之門也似随時都會為他們打開。

十七長公主将腦袋靠到同母兄胸前,終于哭了出來。

李元軌嘆口氣。剛十二歲的小閨女能忍到現在才放聲,已經算是很乖了。他也別無他法,只能将環在妹妹身周的手臂摟得更緊些,輕輕拍她後背,暗自希望這低微的啜泣聲能被夜風淹沒,不會引來搜索者。

他抱着妹妹騎馬在墳堆之間跑了約頓飯時間,将往生寺遠遠抛在身後看不見的地方,随後下馬,将那匹馬趕開随便它自己亂跑,自己則帶着妹妹向相反方向步行,一路注意着盡量不留下腳印蹤跡。天色已經全黑,宮人斜又地面廣大掩蔽物衆多,他覺得尹阿獺那十幾個人發現不了自己二人的所在。

等到十七妹累得再也走不動時,他揀了個較高大的有碑的墳頭,拉着小閨女在避風處坐下,兄妹倆依偎在一起取暖。他腰間革囊裏有火石,四下裏又滿是荒草枯葉,可他當然不敢生火。棄馬後不久他曾模糊地聽到過一兩聲呼喊,是從往生寺方向傳來的,估計尹阿獺不肯放棄任務,擺脫了楊信之等人的阻截,還是追進了宮人斜。

“阿兄,我們去哪兒?”十七妹哭了一會兒,漸漸收淚,靠在他胸前抽着鼻子問。李元軌張張嘴想答,卻只又吐出一聲嘆息。

他們能去哪兒?回大安宮是自投羅網,整個禁苑都在尹家姐弟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控制威壓下……偷偷跑回立政殿麽?就算他們兄妹能想法進後宮內寝,又該怎麽向長孫皇後禀報今日的事?“皇後你的親生嫡長子當今太子勾結妖妃謀害姑母請中宮國母大義滅親為我兄妹做主?”

“你在立政殿……過得怎麽樣?”李元軌低頭問妹妹,小閨女抽泣着點點頭:

“還行……皇後和六娘、九郎、十六娘都挺好的……也沒人叫我跪着餓着消火……嗚……”

一說到之前在大安殿受尹妃虐待的遭遇,小閨女又忍不住哭起來。李元軌心中抽痛,拍撫着她肩背,只想哪怕自己兄妹倆雙雙殒命在這荒墳長草間去陪母親,也絕不會再将十七妹交到毒婦手裏宰割……或被流放到萬裏絕域之外去和親。

“我想阿娘……也想你……”十七妹邊哭邊低訴,“我想回家……阿娘不在了,阿兄你帶我回家麽……”

我們早就沒家了啊,傻孩子。李元軌默默地想,或許我們從來就不曾有過一個真正的家,因為我們從來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

幼時大內後宮裏那座安靜的偏殿也好,搬到大安宮山上那個狹窄的廂房裏也好,他十二歲出閣後在十七王院裏立府獨居也好,一直都是母親與他們兄妹兩個相依為命。在李元軌的記憶裏,父親——那淡漠的老人身影——出現在他們住處的次數屈指可數,他只是理智上知道禦座上的“太上皇”,永遠傾聽着尹德妃耳語并點頭應允的那白須老者,是自己和妹妹的生身父親,是他們一切榮華富貴的源頭。僅此而已。

“我們不回立政殿去了。”李元軌聽到自己對同母妹輕聲承諾,“我們離開皇宮,去找個家,我留下來照顧你。”

長孫皇後和她撫養的兒女,也許待十七妹足夠親切和善,但他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只要仍然被圈養在宮內,就只不過是個用來估量算計結親利益的砝碼。母親臨終前只托付了他這一件事,“照顧好你妹妹”,他其實并不明白到底要怎樣才算“照顧好”,但至少,十七妹不該是這樣哭着的。

向南走是大安宮,向西走上很久可以到西內苑進玄武門,向東和向北,突破薄弱的屯衛防線,他們兩個就能脫離皇家苑囿範圍,暫時得到真正的自由。渭水北岸白渠旁,有一帶迤逦膏腴田地,是三萬太原元從禁軍的産業,其中也有不少宗室王侯的封地莊園,他們或許能先到那裏,找個栖身之處,就此在鄉下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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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得美!”

一道響脆女聲突然劃過他耳邊,帶着嘲諷,字字句句清晰無比:“你會種地麽?十七姨會織布?就算你倆肯學,田地牲畜鋤頭種糧從哪裏來?你有耕農戶籍?你會壘房上梁?還是你已經做好萬全準備,弄了大筆金銀錢帛買好莊園奴婢又打通了當地官府呢?”

李元軌閉了下眼晴。柴璎珞當然是對的,他沒做過準備,事到臨頭才籌劃這個那個,全是白費神。

夜風中隐隐傳來異樣的聲音,李元軌還沉浸在自己心思中沒反應過來,他懷裏的小妹子突然開始渾身發抖:

“狗……阿兄……狗……”

是狗叫聲,李元軌也聽出來了。天殺的……

“我……我有一次自己跑出大安殿……到後山……姓尹的帶了一群狗追上我……嗚……”

小閨女低聲說着,又要哭出來。李元軌伸手指按住她嘴唇,示意她忍着別出聲,一時彷徨無計。尹阿獺想必是看到了停在墳崗入口處的雙轅車,料想李元軌兄妹會躲入亂葬崗,于是叫人去大安宮牽了打獵用的細犬過來嗅探他們的蹤跡。這可麻煩了。

狗叫聲和人聲越來越清晰,李元軌稍稍直起身子望一眼,遠處大概有十幾枝火把在墳崗之間晃動,離他們越來越近。細犬鼻子極靈,找到他們只是時間問題。

涉水過河可以湮滅氣味,但此地離渭水尚遠,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和體力跑到那裏,他瘦弱的小妹子更承受不了寒夜浸水的風險。

也不能在這裏坐以待斃啊。

李元軌咬一咬牙,摸了摸腰間刀柄,又四下摸索着撿起幾顆大小合适的石子。現在身上有一套弓箭就好了。或許他可以先過去在暗中捅殺一個弓手,搶套弓箭來用。

“阿兄……”

十七妹的聲音發顫,帶着哭腔。李元軌回頭看妹妹一眼,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小閨女鬓發蓬亂面無人色,更象從墳墓裏飄出來的幽魂。

“別出聲,躲好了,把自己裹緊,誰叫也別出來。”他單膝跪地囑咐妹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堅定可靠,“我會回來找你。”

十二歲的小閨女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眼中全是懇求,好象要用目光把哥哥吞噬進去。她沒有哭鬧也沒有抱着拉着不讓他走,她似已很習慣親人的離去,知道自己無論怎麽做都無法阻止。

李元軌狠着心腸站起來,不敢再看妹妹,貓腰在一座座長滿荒草的墳丘間隐蔽移動。他是沖着火把和狗叫的方向去的,卻又不能筆直對準搜索者,而得兜個圈子,盡力把他們引向相反方向。

風比上半夜更大了些,嗚嗚嗚刮過耳邊,鋒利如刀。十五歲的少年親王在長草灌木間潛行,留意放輕腳步,将踩倒稭莖的細碎聲響控制到最低。有幾次他覺得聽到了不屬于自己的腳步和擦蹭聲,卻看不到人影,最終斷定那只是幻覺,或者在草叢間出沒的狐貍野兔之類。

他只能集中全力對付尹阿獺那一幫陽世的惡人,如果真的還有陰冥惡鬼出沒,那就聽天由命罷了。他自問和妹妹都沒做過什麽虧心事,無論拖到哪位判官面前受審,都無所謂。

十幾支火把在宮人斜中央墳崗地帶停留了好一陣,人聲雜沓,不知被什麽耽擱了,倒沒繼續向十七妹所在的地方逼近。李元軌繞到另一方向,悄悄接近那隊人,發現隊伍中除多了三四條獵犬外,也增加了人手,現在約有三十人在這片墳崗中搜索。

如果沒有狗鼻子帶路,三十人夜搜這麽大的一片亂崗,還是明顯不夠的。李元軌伏在一棵樹後,盯着火光下趴地不斷聳動鼻子的那幾只細犬,估量自己手中的石塊丢出去砸中狗腦袋,能不能将它們擊斃——很困難。

如果有弓箭就好了。

他瞄住的那只大個頭細犬突然擡起頭,逆着風向在空中嗅一嗅,一對狗眼随即轉瞪向李元軌所在樹後,張開長嘴響亮地吠了一聲。李元軌暗叫不妙,捏緊手中石子,向後掄臂,準備丢出去砸狗。

正在這時,他前方不遠處突然也傳來一串狗吠,激烈暴躁得多,好象是和人打上了。

搜索隊本已都将注意力投向了李元軌所在的樹後,那邊一鬧,又都迅速轉頭過去。尹阿獺的公鴨嗓在高聲問“怎麽回事”,聲音未落,男子的慘叫聲也傳了過來。

難道是楊信之和那隊東宮衛士還沒被完全打垮,也追進了宮人斜麽……李元軌又驚又喜,放下握着石子的手,注視搜索隊調轉方向,舉着火把奔向慘叫聲傳來處。等人走得差不多,他自己也爬起來悄悄跟上去。

呼叫聲、打鬥聲一直在持續,至少有三五個人戰成了一團。這倒在意料之中,但當一聲明顯屬于女子的驚叫響起,李元軌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女子又尖叫了一聲。這回離得更近,李元軌心中略感安慰,這不是十七妹那尖細單薄的小閨女叫聲,呼叫的女子應該年紀更大更成熟些,但……荒墳野地寒夜,為什麽會有其他女子出現?

太陽穴猛地一撞,李元軌停步驚喘。前方傳來的呼喝聲也證實了他的猜測:

“……是太子妃……”

太子妃蘇氏,騎了另一匹駕車的馬,不知為什麽沒能跑出宮人斜,依然在這片墳崗間逗留。她的氣味也沾附在馬車上,而且她用那副車駕的次數更多、氣味更濃厚,尹阿獺帶來的細犬估計主要是追着她的氣味到了這裏……為什麽蘇妃還在宮人斜?難道她迷路了?

有一條渾身冰涼的長蟲爬進李元軌的後背,沿着他的脊椎一路向上蜿蜒攀升。搜索隊近三十人舉着火把在前方不遠處緩慢聚攏,打鬥和尖叫都已停止,他應該站起來努力看清更多情況的,卻下意識地伏低趴到了地面上。

一聲夜枭鳴啼,然後他聽到了突然猛烈起來的風聲。

不,不是風聲。這聲音他也很熟悉,他曾經多次陪同父親太上皇和皇帝兄在禁苑圍獵,當衛士們把一群群野獸趕進包圍圈,密度大到皇帝認為合适了,一聲令下,陪獵的皇親貴胄千牛近衛振響弓弦,空中暴出一波波箭雨,包圍圈中便會響起鹿狍野羊的哀叫慘嚎聲……

正如當下他眼前那近三十人的搜索隊發出的聲音。

火焰如星雨墜落。被黑暗中射出的箭雨突然襲擊,這群舉着火把、将自己照耀成着箭靶的大安宮內衛毫無招架之力,李元軌估計,第一輪齊射就把他們幹掉了一半以上。僥幸逃過第一波箭的衛士紛紛抛掉火把,機靈點的翻身仆地裝死,反應慢的還執着刀四顧找尋弓手位置,大聲喝問“什麽人”,随後,第二波箭雨飚至。

李元軌伏在地上,默默傾聽、估算,他覺得埋伏在暗處射箭的人大概有十幾個,不算很多,但位置卡了個半圓面,籠罩範圍不小,最重要的是敵明我暗、出其不意的伏擊,這樣幾乎箭無虛發。兩輪齊射下來,尹阿獺帶出來的大安宮衛士,不會剩幾個完好未受傷的了。

這幫埋伏在宮人斜裏射箭的人,是什麽來路?

抛掉了火把的大安宮殘餘衛士開始四散奔逃。有人大聲以異域語言發號施令,埋伏者們起身追擊,在黯淡的星月照耀下奔跑射箭。李元軌趁亂起身,混在人叢中跑向疊屍最多處,在一片呻吟呼號的血泊裏翻找那個女子。

他必須先确定那女子真的不是他十七妹……找到了,确然不是,是太子妃蘇氏。

蘇妃被反綁着雙手,已然昏暈過去,肩頭有大片血漬,腿上還中了一箭,但她身子溫暖、呼吸急促,應該性命無憂。李元軌剛松了一口氣,身邊腳步聲響,緊接着是刀刃劈風聲,有人跑過來向他當頭砍斫。

聽刃風就知道這人刀法平常,只是一昧求狠,而且臂力也不驚人。李元軌平時跟楊信之練習對打慣了,都懶得擡眼去看,右手往腰間一抹抽刀出鞘,先反手以刀背格開來刃,随即擰腕一絞,刃尖擦着對方刀身劃向他手指。

當的一聲金鐵交擊尚未斷絕,對手已大叫一聲,撤手丢刀後退。這還是他反應夠快,否則掉落的就不是刀而是四根斷指了。李元軌上前一步,左手伸出,輕輕捏住對方丢落的刀背,右手刀尖已指住對方咽喉。

對手見勢再退,但他是背向退步,怎麽也不可能快過李元軌正向上步。現今四周情勢混亂,李元軌本不欲多耽誤時間惹麻煩,右腕前甩,準拟以刀尖劃斷對方咽喉。

二人一個退後,一個跟進,都移入了有星月光照射的小塊空地內。李元軌擡眼忽然看到對手面部,微微一驚,腕端凝力不發。#####本章附注裏有唐代貴族打獵用的“細犬”圖片,汪圖請到作者微博觀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導游森林鹿”,歡迎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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