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旋轉舞廳(一)
出租車在馬路邊停下了,秦宇整了整衣服,拐進街道裏面。
三曲舞廳開在一家百貨商場後面,這棟舊樓呈一直角,占在兩條馬路交彙處,十幾年前也曾是熱鬧的中心,但随着新型商場興起,這裏沒能及時改革,趕不上時代步伐,漸漸失了人氣,裏頭櫃臺也空了一半。
商場雖然沒落了,但是樓下兩條門面街卻經營得十分熱鬧。開在這裏面的餐館、舞廳、包括按摩捏腳的都是老招牌了,熟客把回憶都擱在這了,來慣了趕都趕不走。兩條街背靠着折角大樓,包圍出一片安逸。
秦宇走到了三曲舞廳門口,然後以此為根據,朝對面找過去,一眼看到陳新月站在街燈底下。秦宇朝她跑過去,站定住:“怎麽站在這?”
陳新月說了句:“等你啊。”
秦宇說:“別傻站着等啊,不是吃晚飯嗎?看看吃什麽……”秦宇看着街邊一排飯館,“炒菜?鐵鍋炖?火鍋?”又回過頭,“你看看吃什麽?”
陳新月卻望向對面:“那裏面有吃的嗎?”
“舞廳裏面?”秦宇跟她一起看,“應該有,炸雞薯條啥的。”
“那咱倆進去吧。”
秦宇一下子轉過頭,瞅着她:“你想進那裏面玩啊?”
陳新月嗯了聲,拿肩膀撞了他一下,輕輕地,但是若有意圖地,碰到了他的胳膊,然後她直接朝前走去:“走吧。”
秦宇琢磨着這個動作,愣了兩秒,才趕緊擡步跟上了。
三曲舞廳是個大型迪場,圓弧形大門上面挂着一條一條霓虹燈,一到晚上都打開了,閃得人眼花缭亂,裏頭樂曲聲包不住了似的透出來,悶悶震着,隐約聽着就感覺熱鬧。
大門外觀裝飾的花哨,但實則只開一道小門,有保安守着,只容一位一位地進入。
陳新月先從小門進去了,秦宇随後交了六十塊錢,保安才點頭放他進去。陳新月問:“還有門票?我們AA吧。”
“不用。”秦宇把錢包裝好,“男的交錢,女的免費。”
陳新月說:“那還挺好。”
秦宇點頭:“是吧,合理。”
舞池是一大片下陷的場地,場邊有座,高處也有座。陳新月看了一圈,然後沿着黑乎乎的樓梯往下邊走,秦宇在後面跟着,每一步都踩在震動的鼓點上,忽然就開口問:“你怎麽找我來這了?”
陳新月回過頭:“什麽?”
秦宇按着扶手,大聲問:“你想找個伴,怎麽不找許一朵?”
陳新月看着他說:“你不也沒叫上宋浩宇。”
秦宇無言回答,閃光燈把兩個人打得忽明忽暗的,臉上也是色彩斑斓。陳新月瞅着秦宇,笑了一下,然後繼續沿樓梯往下走。
場迪裏面歌舞十分帶勁,外邊圍了幾圈卡座,不斷有人來來去去,将桌椅帶得歪扭。陳新月站在一個空座旁邊,立即有服務生過來了,陳新月朝前邊張望着:“裏面還有位置麽?”
服務生遞上酒水單:“應該有,你們自己找。”
秦宇把酒水單接過來,跟着陳新月又沿着舞場繞了小半圈。陳新月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住幾秒,秦宇也看向舞池,閃動的燈光晃眼,每個人的臉都瞧不清,甚至連男女都瞧不出來,只能通過白花花的大腿分辨,哦這是個女的。
但這裏氣氛實在蕩漾,每個白花花的大腿身後,都貼着一個男的,兩人跟着節奏一頓亂扭。扭了一陣,有的就換人了,有的卻越貼越緊,然後女的回過頭,捧住男的臉親起來,兩人貼緊的姿勢也變味了。
舞場裏有個俗稱叫黑三曲,意思是在黑燈瞎火的環境裏,可以随便亂摸亂扭,三首曲子結束前準能培養出感情。人們管這裏叫三曲舞廳,估計也是這意思。
秦宇不知道陳新月走走停停在看什麽,但他看了幾對男女之後,覺得心裏發燥,得控制一下,于是轉走了目光。
最後陳新月終于挑了個位置,坐下了,秦宇拉過椅子坐在她旁邊,遞過酒水單:“你喝什麽?”
陳新月點了杯顏色亮麗的調制酒,秦宇要了一打啤酒,他知道緊挨舞場的座位是有最低消費的,至少一打啤酒加個果盤,兩個人要加倍。于是秦宇主動又點了一份炸雞,一份洋蔥圈,還有一大份水果拼盤,省得待會服務生提醒跌了份。
服務員收完款拿走點單,轉臉就把酒水和小吃上齊了。陳新月抿了一口她點的雞尾酒,然後把杯子放下了,沒有評價,顯然味道一般。
秦宇推過去一瓶開了瓶的啤酒,陳新月看他一眼,然後把酒瓶挪到了自己面前。秦宇望着舞池,喝了口啤酒,問:“你會跳嗎?”
陳新月聽不清,音樂太吵了:“啊?”
秦宇湊頭過去:“你會跳舞嗎?”
陳新月大聲說:“會啊,這多簡單,就是亂扭。”
秦宇笑了下,坐正身子,又喝了口啤酒。
“你呢?”陳新月問,“你會跳嗎?”
秦宇對她說:“我扭得可好了。”
陳新月:“那你下去跳跳?”
秦宇似笑非笑,準備起身:“一起啊。”
陳新月坐着沒動,沖舞池一揚下巴:“我再看看,學習一下。”
秦宇便沒起身,笑了笑說:“那就一起坐會,我一人跳多沒意思。”
之後兩人很長時間沒有對話,陳新月看着前邊某處,一口接一口喝起了啤酒,喝得比秦宇還猛,一瓶沒多久就下了肚。陳新月把空瓶推給他:“再來一瓶。”
秦宇把空瓶擱到地上,将炸雞和洋蔥圈推遞到她面前:“吃點東西,要不涼了。”
陳新月點了點頭,吃了兩口炸雞,然後動作忽然定住了,目光好像盯在了舞池中某個人身上。随後她站起來,說:“我去個廁所。”匆匆便離了座。
秦宇擡起頭,看了眼她的背影,然後望向舞池。一個男人正在撥開蹦迪的人群,緩慢地向前移動着,而陳新月沿着舞池邊緣,一邊觀察,一邊與那人同方向朝前走着,好像是在跟蹤。
原以為她是借酒消愁來的,沒想到她是有備而來。
秦宇喝了口啤酒,站起身,也跟了上去。
等到出了舞池,人群稀了,秦宇看清陳新月跟蹤的是一個挺健碩的男人,約莫四十來歲,也可能五十出頭了,不好判斷。因為這人雖然能看出點滄桑的社會感,但身材鍛煉極好,胸背健壯,臀部堅實,穿着緊繃的黑T恤黑褲子,每一塊精心保養的肌肉都被箍得緊緊的。這打扮雖然紮眼,但顯得比較油膩,一看就不懷什麽正經心思。
那個男人的走向,并不是舞廳出口,那個方向走到頭只有衛生間。果然,男人快走幾步,鑽進了衛生間裏,而陳新月在幾米外停住了,朝男廁所入口定定望着。
音樂一首趕着一首,聲音震耳,從來沒斷過。
秦宇腳步沒停,徑直從陳新月身邊走過去,被她反應過來,一把拉住了:
“你跟來幹什麽?”
秦宇說:“我上廁所啊。”
陳新月微微愣了一下,說:“哦,那我們沒吃完的東西怎麽辦?”
“你愛吃嗎?”秦宇看着她,說,“酒就那樣,炸雞也沒味,不知道放了多久。”
陳新月仍抓着他衣袖,秦宇低頭看了看,又看着她:“咋了,不讓我去?我酒喝多了着急着呢。”
陳新月沒說話,把手放開了。
秦宇頭也不回走進廁所。
廁所不大,一排小便池就六個位置,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人站在最裏面,緊身黑T恤十分顯眼,秦宇走到他旁邊的空位,解開褲子方便。
這個男人看似練得壯,但身體素質不太行,有點虛,秦宇都解決完畢了,他還沒完事。秦宇拉好拉鏈,又往上拽了拽褲腰,中年男人或許感到了壓力,朝秦宇看了一眼。
他這一轉臉,秦宇感到了眼熟。
秦宇原先猜測這個男人是陳新月的繼父,混跡舞廳行為不端,而陳新月是來替母親抓現行的。這樣一切故事就能串起來了。畢竟許一朵說陳新月母親最近再婚了,而陳新月心情不好,總是若有所思的,或許因為她親生父親是名正義的警察,英勇殉職,而繼父卻是個經常出入于花街柳巷的人,令陳新月打心眼裏瞧不起。
但是不對,眼前這個中年男人秦宇見過。秦宇在腦中搜刮了一下,想起來了——這個男人倒賣房子加過他微信,讓他代發廣告,幾個月以前的事了。秦宇之所以對這人留有印象,因為他總發朋友圈,炫肌肉的,炫車炫表的,一天能發好幾條,不過這人确實很有錢,倒賣的幾套房子都是大複式,加起來能有好幾千萬,他自己家裏肯定住着更好的。後來他的房子通過別的途徑賣出去了,也沒給秦宇廣告費,估計只是廣撒網,壓根把秦宇這個小人物忘記了。
但秦宇知道他是有老婆的,還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朋友圈裏曾經曬過,老婆相當年輕,看着挺幸福。真實過得幸不幸福外人不了解,但他不可能在短短幾月內,抛妻棄子又另外再婚的。
這個男人不可能是陳新月的繼父。
陳新月跟蹤他幹什麽呢?
秦宇記得他的微信名叫周大千,有可能不是真名,但姓應該是真的。
那男人上完了廁所,走到水池前洗手,秦宇扭開旁邊的水龍頭,一扭頭沖他樂了:“呦,這不周哥嘛?”
周大千明顯愣了一下,然後點着頭招呼:“也過來玩了?”
秦宇說:“啊,晚上無聊,過來熱鬧熱鬧。”
周大千擰上水龍頭,擦了擦手:“一人來的啊?”
秦宇笑着:“可不麽,周哥你也一個人?”
“哪能啊,當然有伴,正在舞場裏等我呢。”
周大千跟秦宇邊聊邊往出走去,出了廁所門口,周大千搭住秦宇肩膀:“小兄弟別生氣啊,我這人記性不好,請問你是哪個?”
秦宇恍然笑着:“奧,周哥可能不記得我,正常正常。幾個月前我通過朋友介紹,看過你的房子,坐北朝南,上下通透,我當時真是想買了,但我媳婦又看上了一個大平層,我也拗不過她。後來又湊了點錢,再一聯系,你那房子已經賣出去了。”
周大千立即點頭:“難怪,就一面之緣,印象不深,小兄弟別見怪。”
秦宇連忙笑:“那怎麽會,周哥這塊頭,身材好啊,我才記得清楚。”
周大千也哈哈笑,松開秦宇,拍拍自己的肩:“在健身房耗出來的,還不是為了讨姑娘喜歡。”
“周哥往舞池裏一跳,姑娘們肯定都蜜蜂似的圍上來了,嗡嗡嗡嗡……”秦宇表現得故意誇張,顯得醉酒狀。
周大千很吃這一套,笑得開懷:“小兄弟一個人,去我那桌喝一杯吧,這裏我認識好幾個姑娘,給你介紹一個。”
秦宇笑着搖搖頭:“胃裏喝得晃蕩,我在這站一會,一會準得再跑趟廁所。”
周大千說:“行,那我先回去。對了,我手頭還有幾套房子準備出手,要不加個聯系方式?”
秦宇說:“周哥我有你微信。”
“哦對對對,你之前看房,肯定也加了微信。”周大千對他點頭,“那有事聯系啊,再看上房子就跟我說,我給你優惠。”
秦宇說:“行,到時我直接找你。”
周大千笑着一拱手,轉身走回了舞池。
秦宇望着他黑色背影融進了搖晃的閃光燈裏,然後轉頭,看到陳新月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看着他。
秦宇聳了下肩,朝她走過去。
陳新月對他說:“你故意的吧。”
“故意什麽?”秦宇說,“上廁所碰見熟人了,聊了兩句。”
陳新月說:“你看出來了。”
秦宇笑了:“我看出來什麽了,你這人怎麽說話只說一半?”
陳新月說:“你看出了我在跟蹤周大千,所以故意跟過來,跟他搭話的,是吧。”
秦宇說:“原來你真是在跟蹤周大千啊,那你說說,你跟蹤他幹什麽?”
陳新月問:“你怎麽認識的周大千?你知道他住在哪裏嗎?”
秦宇說:“我沒準知道。”
陳新月立即問:“他住在哪?”
秦宇說:“你先告訴我,為什麽跟蹤他?”
陳新月靜靜看着他,目光中波瀾動了一下。秦宇意外地覺得,她的眼神竟然是委屈了,像是受了欺負一樣。
秦宇心裏頭就納悶了,一下起了氣,硬着聲音跟她說:“要講道理不?是你把我約出來的吧,是你說要進舞廳的吧,結果你也不下場玩,連話都不聊兩句,我點了一桌吃的喝的,你轉身就跟蹤別人去了,把我當什麽了?就像之前那天晚上,你騙我一路把車開到了哈爾濱,一句實話沒有,你耍我玩呢是麽?”
陳新月稍微一愣,過了幾秒,眼皮低了下來:“沒有,我……”
秦宇說:“你別跟我說心情不好。我知道你爸半年前殉職了,我知道你媽再婚了,我知道你家裏有事。但你不能光耍我啊,一直拿我揉圓捏扁,拿我當出氣筒啊?”
陳新月一下子擡起頭,表情瞬間靜了下來,看着他說:“你知道還挺多。“
秦宇也注視着她:“不多,我一點也不知道你想幹什麽。”
陳新月說:“你想知道什麽,想知道我為什麽跟蹤周大千是嗎?”
秦宇說:“啊,為什麽啊?”
陳新月說:“你也知道我爸殉職了,是吧,你知道他怎麽死的嗎?”
秦宇說:“我又不是警察。”
陳新月說:“他被人從後面用榔頭砸了,腦袋碎了,直接就趴到地上了,什麽都看不到了,誰幹的看不到,連天空也看不到了。他閉上眼之前,看到的只有土地,還有自己淌出來的血,糊得滿臉都是。如果他躺着,死前還可以看到天空呢。那天晚上有流星,新聞都報導了,五百年難遇一次,這新聞你有印象麽?”
秦宇沒想到她說這個,憋着的那股勁一下就散了,只覺得嗓子眼發澀,沖她擺了下手。“你別這樣,算我莽撞了。你要對我實在沒興趣,就算了。”
“周大千就是兇手。”陳新月繼續說出來了。
“他?”秦宇一下子愣了,“那讓警察抓人啊。”
陳新月說:“證據不夠,警察只抓到了直接兇手,就是拿榔頭的那個人。但整件事肯定是周大千指使的,是他買兇殺的人,我知道我爸死前那段時間,一直在暗中調查周大千。”
秦宇說:“那這些都跟警方說了麽,你爸肯定有關系好的警察同事吧,找他們啊。”
陳新月擡眼看了他一下,顯然他這句話有點白癡,肯定是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但結論還是證據不足啊。但陳新月沒評價什麽,輕輕換了聲氣,說:“周大千在外面逃了幾個月,宣稱說是旅游,但明顯就是出去避風頭了,他最近剛剛回城,我看到他進了這個舞廳,所以就跟進來了。”
秦宇說:“你跟蹤他,為了找證據?警察都查不到,你自己能調查出來麽?”說完秦宇維持着張嘴的姿勢,想了下才合回去,他自己也感覺到說出的話有點傻,說不到點上,所以顯得冒着傻氣。
陳新月搖了下頭:“我跟着他,只是想觀察一下。”
秦宇問:“觀察?”
“我想看看,一個兇手,憑什麽能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陳新月深深吸了口氣,瞥開眼說,“他的行蹤不好找,我也不知道他現在住哪裏,跟蹤丢了,就找不到他了。”
秦宇說:“他的房子确實很多。”
陳新月說:“是,他是開建築公司的,很多樓盤都有房子。”
秦宇摸了一下褲兜裏的手機,欲言又止。陳新月察覺了,擡頭看着他的臉,問:“你怎麽知道他房子很多?”
秦宇稍微想了一下,然後将手機掏了出來:“我有他的微信。”陳新月表情一下顯露出一股躍躍欲試,但是仍然站着沒動。秦宇繼續跟她說:“周大千會在朋友圈發倒賣廣告,如果說看房,肯定能見到他。”
陳新月望着他,稍微點了下頭。
秦宇說:“但這方法只能用一次。如果他真能買兇|殺人,那這個人也很危險,不是必要盡量別試。”
陳新月篤定地點了下頭。
被她這麽認真地看着,昏暗光線裏她的眼神又亮,秦宇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視線朝旁邊挪了下,說着:“我不是破壞了你跟蹤周大千麽,所以提供給你個方法,想找總能找到。”
陳新月輕聲地說:“謝謝你了。”
秦宇趕緊說了聲:“不用。”
陳新月說:“這裏面太吵了,要不我請你去對面正經吃頓飯,行麽?”
秦宇說:“你不用客氣。”
陳新月瞅着他,朝出口那邊望了望,然後勸他說:“你也別客氣,咱們走吧。”
秦宇看回她,很快點頭了:“行,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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