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開一線窗(十)

秦宇一覺醒來, 快中午。還好是周末,不用去單位。

陽光直晃進來,空氣裏浮着金色的微粒, 秦宇擡起胳膊遮臉,緩了緩神, 在上鋪坐了起來, 看到陳新月正在下邊玩手機。

“快十?點了吧?”秦宇探頭。陳新月看了眼手機時間, 擡頭說:“沒有,剛十點多。”

秦宇點了下頭:“睡得真沉。”他爬下床,陳新月指了指一旁的打包袋:“我給你買了早飯。”秦宇道了聲謝, 對她說:“我先去洗把臉。”

從臉到腦袋都洗了一遍, 秦宇甩了甩頭發,感覺清醒了一些。昨晚淋了雨,可能稍微有點感冒, 但是問題不大。他走回去,打開陳新月給買的早飯, 小包子加小米粥, 正合他胃口,太油膩的還吃不下。

端着粥碗喝了一半, 陳新月在旁邊說:“你手機有未接電話。”

秦宇把碗放下,陳新月又說:“廖成龍打來的。”

秦宇趕緊起身拿來手機, 有一個未接來電,剛剛十點打來的,廖成龍三個字清晰顯示在屏幕號碼底下。陳新月說:“他打電話過來,是要約你吃晚飯。”

秦宇目光立即擡起來, 陳新月說:“他早晨八點就打過電話了,一直響, 我就接了。他托我轉告你,明天晚上請你吃飯,讓你騰出時間。”

秦宇握着手機看她:“你都怎麽說的,沒露餡吧。”

陳新月說:“我就是怕露餡,因為不知道你怎麽跟他交流的,不知道你有沒有編故事,所以故意沒有自我介紹。但是他也沒問,應該默認了我是你女朋友,根本沒多想。”

秦宇點頭:“那就好,我跟他說我獨自打工,身邊沒親戚。”

陳新月說:“不知道他又打電話有什麽事。”

秦宇點開撥號,說:“我給他回過去。”他視線看着陳新月,直到電話接通了。

還是請吃飯的事,廖成龍說,明晚忽然有了安排,但今晚空出來了,想請秦宇吃牛排,就單位附近那家西餐廳,臨時提議,不知秦宇今天是否有空。

秦宇忙說有空,又問廖成龍帶不帶別人。

廖成龍笑着說不叫別人,就他倆人,吃吃飯聊聊天,定在晚上七點吧。

秦宇也笑,跟他說那行晚上見。

挂掉電話,秦宇對陳新月說:“吃飯改今晚了,廖成龍不帶家人,我也只能一個人。”

陳新月點了下頭。

秦宇繼續端起碗,喝掉了最後半碗粥,然後收拾好了打包盒。把垃圾袋拎到門口,他自言自語般地道:“廖成龍有點拿我當朋友了,我跟他死去的弟弟,差不多大。”

當天傍晚,秦宇跟陳新月一起過去的。他們提前了一個小時,來到約定好的西餐廳裏。這家餐廳生意一般,不用預定,桌位空着一半,秦宇在居中的位置裏坐下了,陳新月坐在靠牆的角落裏,如此布局,只要廖成龍來了,并且在秦宇對面落座,從她的角度,就能夠看清廖成龍的正臉。

陳新月先點了一份套餐慢慢吃着。秦宇對服務生說:“我等人。”服務生留下餐單,端來一杯水。

七點左右,門口迎客鈴再次響了。秦宇擡高頭,沖剛進門的廖成龍招手:“龍哥。”

廖成龍跟門口接待員點了下頭,然後直朝秦宇走了過來。

在對面落座,廖成龍把襯衫外套脫了:“來的早啊。”

身後角落裏,陳新月一定正在默默觀察着。秦宇盡量表現自然,對廖成龍笑道:“沒有,剛到。”然後把菜單推給他,“龍哥,你看吃什麽?”

廖成龍擺擺手,熟練地鋪開餐巾:“不用看,前段日子天天在這吃,菜單我都會背了。你想吃什麽,随便點,可以走賬。”

秦宇便翻開餐單,看了兩頁,發現這家餐廳主營并不是純西餐,而是健康輕食,大部分菜色都是低脂低卡,專為健身人提供的。難怪這店生意寥落,隔壁燒烤店都得排隊等號。他們城市還是小,吃飯吃得就是油水,所謂健康養生,在大城市才能流行起來,在他們這形不成大局面,觀念跟不上。

“龍哥,你今天電話裏說請我吃牛排,我以為你要帶上嫂子浪漫一把呢,結果就咱兩人。我還想,咱們兩個大男人吃什麽西餐啊,沒想到吃這麽養生,你平時一直在健身?”

廖成龍笑了笑,指着自己:“你看我這肚子,像健身的?主要是之前跟着老板做事,老板對吃特別講究,肉要低溫,菜要清拌,我也跟着吃,日子久了,口味也淡了,健康點總沒壞處。”

“是,一般越大的人物,越講求健康,多活多賺。”秦宇附和着,又翻兩頁菜單,忽然念頭一動,想到了周大千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熱衷健身的老板,還能有誰?

秦宇立即擡起頭,剛要旁敲側擊開口,廖成龍卻問:“看好了?”然後招服務員,“點菜吧。”

秦宇點了一道牛排,随便配了主食沙拉和湯。耐着性子等廖成龍也點完了,服務員撤走了菜單,秦宇胳膊搭上桌子:“龍哥,你之前跟的老板,是叫周大千吧?”

廖成龍擡起眼皮:“怎麽?你這都知道?”

秦宇笑:“當然,來工作之前,稍微打聽了一下。知道咱們公司老板叫周大千,老板娘叫陳玲玲,也知道周大千熱愛健身,身材練得好,長得一表人才。”

廖成龍微微點頭:“陳玲玲你也知道啊,了解還挺充分。是,我之前就是跟着周大千跑腿的。”

秦宇說:“那你怎麽調到咱們辦公室來了呢?”

廖成龍立即看向他,秦宇笑了下:“我不是說咱們辦公室不好,但畢竟是新成立的,感覺不太受到重視。我只是個臨時工,但是龍哥你之前跟着老板工作,能力應該很強啊,怎麽……”秦宇本來想用一個詞,下放,但覺得用詞太過,于是卡着停住了。欲言又止,意味正好,不招人反感,反而能引發人的傾訴欲。果然廖成龍這邊嘆了口氣,含糊道:“哎,之前出了點事……”

不巧這時服務員來上菜了,兩份前菜沙拉。廖成龍拿掉餐巾,站起身來:“我先去洗個手。”

秦宇目送着他離座走遠,然後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陳新月。隔着五六桌遠,秦宇也能感到她的臉色很差,幾近青白。她對着面前一盤意面微微發着愣,對于秦宇的回頭毫無反應。

秦宇怕被察覺,确認廖成龍還沒從廁所出來,又回過頭,努力朝陳新月示意。陳新月這時才有反應,擡起頭來看他,然後指了指手機,意思是手機聯系。

秦宇翻起手機,過了幾秒,收到了她的打字——

他跟他爸,長得一模一樣。

坐在對面的廖成龍,是她殺父兇手的兒子,他們長得一模一樣。秦宇看着陳新月發來這行字,都覺得後背發冷,想象不到她此時是怎樣絕望的心情。

秦宇深深吸了口氣,廖成龍已經走回來了,他把手機反扣過來,把神态重新調整好。

“吃吧,不用等。”廖成龍重新坐好,鋪上餐巾,拿起叉子挑沙拉吃。

秦宇也吃自己的沙拉,随口繼續問:“龍哥,你說之前跟着周大千老板,出了點事,出了什麽事啊?”

廖成龍慢條斯理地叉菜葉,兩片生菜,夾一片芝麻菜,弄成适口大小,再送進嘴裏。秦宇在他這時間裏,都吃下兩口了,嘴裏都是菜葉的苦味。他耐不住,又繼續問:“我以後也在公司工作,知道了可能遇到什麽問題,也好避免一下。”

廖成龍搖了下頭:“和工作沒關系。”

秦宇說:“那跟什麽有關系?”

廖成龍擡眼,秦宇自然地笑:“龍哥,你這總是藏着掖着的,又見外了不是。咱們難得一起吃頓飯,就敞開心扉聊聊天,我背後絕不會亂傳話的。”

廖成龍把叉子搭在盤邊上,說:“跟工作沒關系,跟人品有關系……”

秦宇主動問:“周大千人品不行?”

廖成龍說:“他私生活太混亂了。”

秦宇微愣,然後笑了一下:“他是大老板,現在的有錢人,誰沒有點花花腸子啊。”

廖成龍搖着頭說:“他是太禍害人了。你說,他自己願意花天酒地,就自己作呗,又要娶妻生子,組建家庭幹什麽呢?那不是害別人麽?陳玲玲,多好的女人啊,這不是糟踐別人麽?”

“怎麽?”秦宇聽得他語氣不對,問,“你跟陳玲玲,老板娘,之前認識?”

廖成龍說:“老鄉。”

秦宇愣了:“老鄉,從小就認識?”

廖成龍說:“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來到城裏之後的工作,就是她給介紹的,陳玲玲你見過麽?”

秦宇其實在網吧那次見過照片,但他搖頭:“沒有見過。”

廖成龍點頭:“也是,她現在幾乎不出門,你也沒機會見。但是見不到可惜了,她從小就長得标致,跟明星似的,到舞廳裏打工,然後就被周大千看上了。剛開始,大家都覺得她運氣好,攀上了高枝,後來才知道那哪是高枝,分明是火坑啊……”

秦宇看着廖成龍黯淡下來的臉色,不由想,難道他跟陳玲玲還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這跟陳新月父親的遇害有關系麽?之前陳新月認為父親的死跟錢財有關,是周大千買通兇手了,難道方向錯了?難道還跟女人有關?

秦宇一時捋不清這其中的關聯,但他覺得,應該趕緊把這個線索告訴陳新月。他拿起手機,試圖發個信息,這時對面的廖成龍忽然有了動作,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搭在肩膀上,可能是餐廳空調溫度低。

秦宇信息沒發完,暫時把手機按了。廖成龍嘆了口氣,探身跟他說:“很多時候我都後悔,不該來城裏的,見識少,反而是種幸福。有時候後悔的睡不着,我就躺枕頭上想啊,我寧願當一輩子農民,跟家人一起種種地,混口吃的就夠了。錢這東西,它就是個王八蛋。我這麽想的時候,我老婆就躺在我枕邊,我那一歲的小兒子就睡在床頭搖籃裏。然後我就想,不行啊,雖然錢是王八蛋,可是它長得真好看啊,我不掙錢,我自己不就成王八蛋了。”

吱吱冒氣的牛排上桌了,秦宇右手攥着手機,沒有碰刀叉。過了會,他開口問:“龍哥,你之前說,你有個弟弟,他現在在哪呢,也在咱們市麽?”

廖成龍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怔住了,秦宇看着他,又試探問:“吃飯也沒叫上,他是不是離得遠啊?”

廖成龍眼神投過來,他眼底很黑,隔着定定的距離,有些吓人。但是瞬間,他就低下頭,然後笑了一下:“離得遠啊。對了,小秦,我叫你吃飯,主要是把這個給你……”廖成龍從襯衫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放到桌上,推了過來。

等他的手撤開,秦宇看到那是一枚不鏽鋼螺釘,專配自行車的。

秦宇愣愣擡起頭,廖成龍說:“螺釘給你找來了,拿個扳手,給你的車子擰上,就能繼續騎了。”廖成龍胳膊搭上桌子,湊近看着他,比劃了個長度,“至少這麽長的扳手,八寸,太小的使不上勁。”

秦宇下意識點頭,莫名感到一股涼意從背心冒上來。他趕緊把螺釘裝了,甚至忘記道謝,直接握着手機站了起來,說:“龍哥我,去個衛生間。”

廖成龍點了下頭,拿起刀叉,開始不緊不慢吃牛肉。

秦宇往廁所走的時候,轉頭朝陳新月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不要去衛生間集合。陳新月坐着沒動,輕微搖頭,指了指手機。飯店裏客人不多,每個人的舉動都顯得分外顯眼,他們一起去衛生間,再同時回來,動靜太大,容易露餡。

走到洗手池面前,秦宇開始拿手機發消息。周大千的老婆陳玲玲,竟然是廖成龍的老鄉,廖成龍對陳玲玲或許有愛慕的意思。他将這個新線索簡單表述,給陳新月發了過去。

很快收到回複,陳新月說,可是廖成龍結婚了。

秦宇說,幾年以前,陳玲玲在舞廳工作,被周大千看上了,之後廖成龍才結婚生子。

陳新月說,兩人是被拆散的?

秦宇說,我認為有可能。

隔了幾秒,陳新月說,他弟弟在工地墜樓身亡,跟這會有聯系麽?

秦宇正在打字,陳新月又說,如果施工有問題,周大千的公司被調查,可能會影響陳玲玲的家庭幸福?

随即她又說,可是落網的兇手,卻是廖成龍的父親廖開勇。

秦宇重新打字,說,是有些蹊跷。他還想繼續說點什麽,卻一時思路阻塞,于是收回了手指。

他們姓廖的這一家子,跟周大千到底是怎樣的聯系,秦宇越想越迷糊。

按照目前的線索,無論是陳玲玲打感情牌,還是周大千拿錢財買兇,廖成龍顯然都是更容易買通的對象。何必指使他那農村的老父親呢?

想不通。秦宇在水池前面又站了一分鐘,沒有收到陳新月的消息。

秦宇跟她說,我先回座位了。

依舊沒有回複,秦宇裝了手機,剛剛走出衛生間,手機震了一下。

他用的是左手,陳新月發來這樣一條消息。

秦宇皺眉,緊接着又收到她的消息,他吃飯拿叉用的是左手,端杯用的是左手,剛才撿東西,用的也是左手。

陳新月說,我在重症陪床的時候,聽到醫生說,害我父親的兇手是左撇子。他後腦共被擊打兩次,最後那次是致命傷,從方向能夠判斷,是兇手左手握扳手重擊造成的。

秦宇感到內心發寒,再擡起頭,隔着空曠的西餐廳,跨過高高的椅背,他看到廖成龍左臂擡起,緩慢用餐的背影。

視線再往前找,陳新月整個人都隐沒在了餐廳角落的座位裏。

但是同時,他又收到了消息。

秦宇低頭,讀到她斬釘截鐵的語氣。

真正行兇的那個人,是廖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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