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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當天,巫靜妍一踏入刻意清場的咖啡店,就看見葉彤妤心虛歉疚的眼神,立刻機警的環顧店裏每一個角落,然後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小吳在櫃臺那裏笑得好不燦爛,巫靜妍只覺得看了礙眼。
她悶不吭聲的拿出自己帶來的組合盆栽,還有幾個結合鋁線和刺繡的手作品,默默的布置店裏的空間,故意不理會葉彤妤頻頻投來的求和目光,還有吧臺處熱力十足的愛慕眼神。
有人該端出老板的架式,不應該這麽輕易讓員工左右自己的決定!
「咳……」葉彤妤終於鼓起勇氣接近臉色陰鬰的巫靜妍,假裝在幫巫靜妍調整那幅刺繡挂飾的角度,「我今天才知道那個攝影師跟小吳是朋友……小吳一聽見你會來……就自己跟早班吧臺調班。」
所以她是無辜的,別再一臉寒飕飕的了。
「我弄好了就走。」巫靜妍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忍無可忍的睨了一臉無辜的葉彤妤一眼,然後繼續忙她的。
「你真的要走了?不陪我?」葉彤妤可憐兮兮的看着整理雜物的巫靜妍,似乎沒把握自己應付得來接下來的采訪。
「你沒問題的,這是你的店,你的心血,你的夢想,也是他們找上你的原因,所以你只要認真回答他們的問題,再拍幾張美美的照片就沒事了。」她能幫的都幫了,再留下來,為免有些喧賓奪主。
「可是我希望你留下來……」
葉彤妤看起來真的不像獨當一面的咖啡店老板,反而讓巫靜妍狠下心拒絕。
「小妤,我不會留下來,你也不需要我留下來。」
她太縱容葉彤妤了!居然依賴到這樣的地步,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巫靜妍才是這裏的老板!
「我……我……是不是因為小吳的關系,你在生我的氣?」
葉彤妤跟到門口,怯生生的問着,刻意讨好的樣讓巫靜妍看得更惱火。
「葉彤妤,你給我擡頭挺胸!我走,是因為我分內的事情做完了,接下來是老板該做的事,也就是你該做的事!我留下來當壁花嗎?還是當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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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靜妍嚴詞厲色的模樣讓葉彤妤吓得一愣一愣的,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只好像像的站在那裏挨罵。
「還有小吳……我當然生氣!可是是替你生氣!你是老板,是發薪水給他們的人,這間店裏才幾個員工啊?居然連調班都不用提前通知你,哪天這些員工一起造反了,你才哭哭啼啼的說自己倒楣,有個屁用啊!」
巫靜妍這次是真的火了!不只是葉彤妤呆若木雞,就連小吳也看傻了眼,還有不知何經站在門口的采訪人員,正尴尬的笑着。
「我先走了,忙完了打電話給我。」巫靜妍恢複平日冰山美人的形象,淡淡的留下幾句話,就夠讓葉彤妤放心了。
「請進請進,嘿嘿……小吳,煮咖啡。」葉彤妤笑嘻嘻的招呼這兩位采訪人員,臉上沒有殘留任何争執過的蛛絲馬跡,表現出出乎意料的世故圓滑。
只有巫靜妍氣沖沖的走向公車站牌,暗罵自己多管閑事。
她從來都是明哲保身的那種人,不喜歡行俠仗義、扶老攜幼,也不懂得敦親睦鄰、兄友弟恭那一套,只想淨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因為好久以前她就得到了教訓,多管閑事是要付出慘痛教訓的!
巫靜妍略顯焦躁的在站牌前停下腳步,正想從包包裏掏出耳機聽音樂時,忽有有人從後面拍她的肩膀,讓她吓了一跳。
「驚豔,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賈尼克的中文發音還是有點不标準,巫靜妍努力維持無動於衷的表情,讓自己慢慢的轉頭看他。
「賈先生,好久不見。搭車嗎?」巫靜妍懷疑自己被人跟蹤了,要不然就是這些人吃飽太閑沒事做,天天在這裏堵她,相信總有一天等到她。
「不是,我在等你。」某個異國俊男深情款款的注視着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巫靜妍,在棕綠色的眼睛裏,這個長發飄逸、氣質出衆的臺灣女孩簡直是東方維納斯的化身。
「抱歉,我在等公車。」巫靜妍被他露骨的眼神看得雞皮疙瘩掉滿地,很直接的閃避任何肢體碰觸,故意一板一眼的回答。
「我有車,送你回家。」
某雙毛茸茸的大手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撫摸那頭飄逸長發,卻在第一時間惹來巫靜侄冷冰冰的瞪視。
「我有說你可以摸我的頭發嗎?你沒事就不要在這裏占位置。」這不是巫靜妍第一次在賈尼克面前言詞潑辣,也不是第一次覺得這些男人怎麽越罵越不死心,賈尼克居然還笑嘻嘻的,用法語自言自語了起來。
巫靜妍決定冷處理,估計賈尼克也不會在人來人往的臺北市街頭做出太過火的事情……
才這麽想的當下,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就不請自來的擱在腰身,卻又在她企圖掙脫開來時,被另一只大手給狠狠的撥開來。
「她不是你可以随便碰的……滾!」一個陌生男人接着用巫靜妍聽不懂的語言斥退了意圖不良的賈尼克,還把難得犯傻的巫靜妍給緊緊摟在胸前。
賈尼克似乎不甘心的咕哝了幾句,都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子給冷冷的打發,最後那雙棕綠色的眼睛看着巫靜妍溫馴乖巧的依偎在對方懷裏,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
巫靜妍目送賈尼克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巷弄,才真正的松了口氣,正打退開這副溫暖厚實的胸膛,順便謝謝人家見義勇為時,卻有人撩開她迎風飛舞的發絲,還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
「巫靜妍……真的是你!」這麽近距離的注視着她,才終於确定她是自己牽挂多年的女孩。
巫靜妍的水眸慌亂失措的瞪視着這張有點熟悉卻又不太熟悉的臉龐,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凝結成冰。
「明……春樹?」她一副天要亡我的恐怖眼神,在明春樹經經颔首又漾出溫柔笑容時,差點腿軟跌坐在地。
明春樹眼明手快的牢牢擁緊她,「小心!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然後明春樹趁着巫靜妍還沒回神之前,把她塞進自己停在一旁的房車裏。
巫靜妍瞪着那雙穩重操控方向盤的大手,忽然覺得她的人生又要陷入另一次的迷航……
※※※※
十四年前
白衣藍裙的嬌小身影在田野阡陌間跑得飛快,似乎正在跟緩緩沉入地平線的夕陽比賽賽跑。
那張嫩白秀雅的臉龐泛着紅暈,不時的回頭張望,好像在躲避什麽。
巫靜妍像小炮彈似的沖進住了半年的平房,不意外家裏空蕩蕩的沒有人氣。
她機靈的栓上門栓,還使勁把客廳裏的藤椅搬到門口,甚至還去廚房找了根自己可以握緊的木頭充當防身武器,全神戒備的埋伏在客廳牆角。
她不知道是誰跟蹤她,反正偷偷摸摸的就不是好人!
響亮的敲門聲把巫靜妍吓得差點跳起來,她猶豫了幾秒鐘,才故作鎮定的開口,「是誰?」
絕對不是她爸爸,因為她剛剛送他去坐公車到市區搭火車,未來幾天,她爸爸将逗留在臺北,應該會開心一點。
外面也同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從窗戶的縫隙裏傳來男孩介於稚嫩和成熟之間的嗓音。
「我是明春樹,請問巫靜妍在嗎?」
要不是親眼見過他打架的狠勁,還在學校裏時常捕捉到他神秘又狂野的眼神,巫靜妍幾乎要相信他是個彬彬有禮、家教良好的好學生。
「有什麽事嗎?我跟你不太熟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巫靜妍剛剛升上六年級,前兩天才放完暑假。明春樹則是國中新生,要不是這裏的國中國小就蓋在相鄰的兩端,還共用一個操場,照理來說,巫靜妍和明春樹的交集應該是少之又少的。
木窗外傳來明春樹的笑聲,巫靜妍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的從窗縫中偷看這個據說風靡國中女生的混血帥哥。
她睜大了水靈靈的眼,不敢相信這個站在她家門口、帥氣修長的男孩,跟半年前那個遭人圍毆欺陵的小男生是同一個人!
「你騙人!你才不是明春樹!」巫靜妍本能的反駁,沒發現自己暴露了行蹤。
這個暑假他是吃了些什麽?居然硬生生的比她高出了一顆頭!
她這半年來也不過長高了十公分……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是明春樹,只是長高了。」明春樹不掩得意,顯然也很高興自己再也不是瘦弱好欺負的模樣。
「你到底想幹嘛?」她死命瞪着那俊俏又帶點邪氣的五官,發現這個自稱是明春樹的男孩比爸爸的外國朋友還要好看。
「我想跟你做朋友。」明春樹朝窗戶縫隙露出耀眼的笑容。
最近好多女生追着他說這句話,他卻只想跟她說。
窗戶裏的那雙眼睛眯了眯,表情有點不屑。
小小年紀就這麽懂得賣弄自己,八成一肚子壞水!
巫靜妍的生活環境強迫她心靈早熟,也養成她容易草木皆兵的防禦心,直覺得就判定這個明春樹不安好心。
「抱歉,我不缺朋友。」她冷臉下來拒絕他突兀的邀請,卻在看見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失望時,心裏也跟着沉甸甸的。
「那你缺不缺男朋友?」明春樹彎腰湊近巫靜妍躲藏的窗口,一整個年躁又焦急,「要不要當我的女朋友?」
他真不明白,窗戶縫隙裏那雙晶亮有神的眼瞳為什麽就是莫名的吸引他?他到底在那雙眼裏看見了什麽?
「不、缺!不、要!」你才幾歲啊?毛還沒長齊就想談戀愛?!巫靜妍的臉更臭了。
「你快走!別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了!」這個人有病!長得這麽帥,一定有很多女生追着他跑,他卻莫名其妙的跑來問她這些怪問題。
巫靜妍氣呼呼的走進自己房裏,不想再理會這個最近竄起的校園風雲人物。
她真的覺得男人不管幾歲,都是不可理喻的動物,不管是她那個愛錯對象的老爸,還是這個剛剛脫胎換骨就四處招搖的小孔雀,統統讓她充滿無力感。
當巫靜妍隔天去上學,發現不少女同學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還明目張膽的指着她竊竊私語時,就知道一定跟明春樹脫不了關系。
當她去廁所被人堵在門口,堵她的,全都是國中女生,一個個兇神惡煞的逼問她跟明春樹是什麽關系,她就曉得自己約莫是讓明春樹擺了一道。
接下來的幾年,她在師長眼中從品學兼優、安靜內向的好學生,變成打架滋事、争風吃醋、性格惡劣的壞學生。
這一切,就只因為她拒絕了明春樹。
她到底招誰惹誰啊……
※※※※
巫靜妍疲倦的翻了個身,瞪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睡着……
昨天讓明春樹送回家的記憶實在太鮮明,還翻攪了早已沉澱多年的往事,讓她整個人都渾沌了起來。
巫靜妍穿着絲質睡衣走到廚房去幫自己煮咖啡,既然睡不着,乾脆起床胡亂忙東忙西也好。
只要可以讓她把明春樹忘掉,做什麽都好!
她打開冰箱翻找食材,最後決定揉面團做香噴噴的司康,拿來配咖啡當早餐最好。
纖細的手腕熟練的攪拌調理缽的面團,不知怎麽的,竟然又想起了明春樹……
當年的他,就像這雙手,随心所欲的操控那些鬼迷心竅的女生,他卻置身事外。
他到處跟人訴說自己告白失敗,一個叫做巫靜妍的女孩拒絕了他的追求。
結果一堆暗戀他的女孩成群結隊的找上門來興師問罪,多半也是想看看會讓明春樹心儀的對象,究竟是何方神聖。
當她終於也升上了國中,卻頓時成為校園裏的頭號公敵。
因為明春樹依舊拿自己心有所屬來婉轉回絕所有的告白,最後他像個深情的白馬王子,巫靜妍卻像不知好歹的灰姑娘。
有一天,她又讓人惡意捉弄,在女生廁所裏被幾個負責打掃的學姊故意成落湯雞,還出言落她明明就是醜小鴨,竟然還敢拒絕明春樹這種天鵝……
巫靜妍一聽火冒三丈,渾身濕答答的沖到明春樹的教室去興師問罪,他卻憂鬰的望着窗外,露出惋惜的笑容,堅稱他心意不變。
然後她又變得寸進尺的任性惡女,不管好學生還是壞學生,統統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而放學後,動不動就埋伏在她家前面那一小段樹林的學姊們,讓她運動量大增,練出了瞬間百米沖刺的好身手。
「太可怕了……」那些動不動就被人圍堵,讓人惡意捉弄,最後遭人孤立的青春期歲月,實在不堪回首。
巫靜妍把冷藏了三十分鐘後的輕輕刷上一層蛋液,再平均切成好幾等份平鋪在烤盤上,然後送進早已預熱的烤箱中。
那雙略顯憂鬰的水眸盯着烤箱裏發紅發熱的燈管,看着司康面團慢慢的膨脹龜裂,看着淺淺的奶黃色變成澤人的金黃,又想起了某人原先有着一頭深金色的頭發……
「你的頭發怎麽了?」這就是她上車後開口的第一句話,連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開場白太無厘頭了些。
明春樹倒是沒有拿來大作文章,只是淡淡的笑着,然後趁着停紅燈的時候,突然湊到她面前,讓她吓了一大跳。
「你看我的眼睛……顏色也變了。我從來都不是混血兒。」接着,他若無其事的拉回身軀,繼續專注在眼前的路況。
巫靜妍眨了眨眼,看着他比東方人還要深邃許多的輪廓,那格外俊朗的眉眼,這一身高大健壯的骨架,還有人工染色也染不出來的深棕色發絲,會讓人誤會他有外國血統了是情有可原。
還記得當年和他有關的流言蜚語中,最多版本的就是他的身世,最讓人霧裏看花的也是他的身世……
車廂裏陷入一片沉默,他們本來就不是交情濃厚的朋友,誰曉得事隔多年,居然會在臺北街頭偶遇重逢。
「那你怎麽會長成這樣?」巫靜妍一開口又後悔了,她真是昏頭了她,盡問這些蠢問題做什麽?
沒想到明春樹居然笑了,還很有意思的瞥了她一眼。
「也只有你會這樣問我,這是隔代遺傳,聽說我有個叔公也是像我一樣……」他簡單說明幾百年前有個荷蘭祖先的故事,再加上DNA的奇妙組合,就會産生像他一樣幸運的生命體。
他沒說自己也是上了高職之後,才有機會打聽到這些事情,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母親跟外國人偷生的混血兒,是爸爸跟媽媽離婚的主要原因。
巫靜妍默默的聽着,心裏倒是暗忖着,原來這就是跟他和平相處的感覺……
忽然,巫靜妍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疑神疑鬼的看着後照鏡,「你該不會還有愛慕者追在後頭監視你吧?我回家以後不會被人潑漆吧?」
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明春樹神色難辨的轉頭看了她一眼,沉默的搖頭,「沒有,沒想到你還記得。」
恐怕做鬼也忘不了吧!巫靜妍悄悄在心中腹诽,突然覺得他們心平氣和回憶在往事的這一幕實在太過諷刺。
「你在前面那個巷子口讓我下車,謝謝。」她看到熟悉的街道,直覺的開口要明春樹停車,這才意識到一個很恐怖的事實──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附近?」她的手擱在車門開關上,忽然全神戒備,十幾年前在田野阡陌間讓人盯上的直覺又再次泛起。
她剛剛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自己住在哪裏吧?
「我運氣好,猜的。」
明春樹露出有趣的笑容,讓巫靜妍有一瞬間看傻了眼。
「最好是啦!」巫靜妍慌忙回神,沒好氣的嘟囔着,卻開門下車,不想再追究這個小事情。
「剛剛謝謝你,拜。」她刻意不說再見,理智的認為他們真的還是別再相見。
明春樹像個普通朋友一樣朝她友善的揮揮手,便開車離開。
巫靜妍走了幾步之後回身一看,哪裏還有那臺銀色豐田的蹤影?
「也許,這就是結局。」她轉身走回自己的老公寓,心想,今天這一場不期而遇,也許是命運刻意安排的美好結局。
這算什麽?
一笑泯恩仇?
巫靜妍不知道的是,其實,那天明春樹站在大街上看着她坐上公車之後,就暗自記下了那班公車牌號,特地上網去查了路線,今天早上當他從臺東回到臺北,距離晚上出團的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的空檔,便沿着那天查到的路線開車,誰知道會這麽巧,居然真的又遇見她呢!
不同於巫靜妍的結局論,明春樹穿梭在臺北車流中時,相當篤定的認為這是命運大方提供的另一次機會!
只是他選擇從指縫間滑過……
男人和女人,光是大腦運的方向,就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