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食堂

李栎恒把了解到的信息記錄在随身攜帶的筆記本上,又快速問了幾個問題就謝過莊一如并告辭離開。

莊一如把手裏剩下的文件疊好,招呼上陸竹生,下樓去食堂吃飯。

臨出門時,她從兜裏掏出一只銀灰色的藍牙耳機,沒有開機,直接戴在耳朵上,還朝陸竹生溫柔地笑了一下:“走吧。”

“唔。”陸竹生心頭一跳,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莊一如的打算,見莊一如已拉開辦公室的門,她連忙邁步跟上,同時應聲,“好。”

莊一如戴上耳機,做出一副接電話的樣子,哪怕走在路上被人聽見她和面前的空氣聊天,也不會覺得奇怪。

陸竹生再一次為莊一如的細心體貼而滿心熨帖,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淺淺的歡喜,在莊一如看向她時,又悄無聲息地将微翹的嘴角壓了下去。

“還習慣嗎?”莊一如沿着樓梯往下,壓低聲音問道。

陸竹生意會她應該是在繼先前那個“是否無聊”的問題之後,詢問自己在辦公室是否待得習慣。

“還行。”陸竹生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具有陸竹生氏的淡漠,可能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回答太冷漠了,又補充一句,“挺習慣的。”

莊一如也對陸竹生的寡言少語深有了解,陸竹生不願主動開口,她就找話題與之閑聊,哪怕陸竹生感覺遲鈍,也能明白,莊一如似乎是在刻意遷就她,為了不讓她覺得孤單,也為了不讓她因為自己的死而難過。

但明明,莊一如比她更在意她的死。

陸竹生心底劃過一絲異樣,記憶不由自主地飄遠,回想昨夜發生的許多事,以及莊一如和她說的那些話,她的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她死後變成鬼,形影不離地待在莊一如身邊,她們一天之內說的話幾乎能抵得上以前一整年的量。

莊一如對待她的态度與其說是比原先更加随和寬容,倒不如用如履薄冰來形容。

陸竹生偷偷瞅了一眼莊一如的神情,後者臉上的笑容溫溫的,似乎與她工作給病人看診時的神情并無不同。

莊一如對所有人都很好,這種好是在擯除她作為一個醫者極高的職業素養之後,仍懷有一顆對衆生一視同仁的憐憫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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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陸竹生不懂為什麽莊一如能始終保持理智,不管再嚴重的病情出現在她面前,她都能從容不迫地尋找應對良方。

現在她得知了莊一如還有“陰司官”這一層身份,終于明白了莊一如眼中波瀾不驚的神采所蘊含的另一層含義,莊一如敬畏尊重生命的同時,也早就習慣了生老病死與天災人禍。

這樣的莊一如,會獨獨在意她的死嗎?

陸竹生心裏有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答案:大抵是不會的吧。

她與莊一如的關系,比普通醫患之間密切一些,加上蘇绾玉的委托和十年的相識,仍無法勉強夠上朋友這兩個字。

直到昨天,她才窺見莊一如身份背後的冰山一角。

所以,那些她以為的特殊關照不過是她加了重重濾鏡之後自我欺騙的假象罷了。

陸竹生自嘲地呼了一口氣,早上出門時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她再一次叮囑自己不要在莊一如的溫柔中迷失,她的單相思,永遠沒有未來。

“阿竹?”莊一如第三次輕喚小鬼的名字。

陸竹生愣了愣,勉強從自我的思緒中回神,應她:“嗯?”

莊一如:“你在想什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走神。”

陸竹生下意識地抓了抓後腦勺,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又不想說實話,便敷衍着開口:“沒想什麽。”

她不說,莊一如不會逼她,她向來習慣陸竹生的沉默,似乎對陸竹生沉默背後的緣由一點也不好奇,也從不深究。

陸竹生微微勾起唇角,但眸子卻暗了下來。

知足常樂,她應該學會滿足,不是麽?

去食堂的路上人很多,大都是來就醫的病人,莊一如有職工卡,可以走職工通道,從剛才閑談莫名其妙結束之後,她們誰也沒有再開口。

莊一如打完飯菜,端着托盤在廳內巡視一圈,找到一個空位,正要落座,便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男人的聲音:“莊醫生請留步。”

跟在莊一如身後的陸竹生慢了兩秒才回頭,看清來人面孔,頓時饒有深意地挑了挑眉。

叫住莊一如的人是餘齊銘。

莊一如嘴角淡淡的笑容悄然消失,臉上本就沒什麽表情,這一下更給人一種冷漠疏離的感覺。

她停下腳步,波瀾不驚地看着迎面走來的餘齊銘:“有事?”

餘齊銘面對莊一如漠然的眼神有點難堪,他抓緊手裏的餐盤,艱難地擠出一句:“陸竹生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

陸竹生聽了這話覺得有些好笑,死在手術臺上的人是她,怎麽好像餘齊銘對莊一如的愧疚更多一點。

莊一如果然不應,聞言眉頭都皺起來:“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她說完,端着自己的盤子試圖走開。餘齊銘神态慌張,忙伸手攔住莊一如:“莊醫生!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陸竹生覺得餘齊銘有點煩,她讨厭死纏爛打的人。

莊一如被迫止步,良好的涵養讓她沒有拂袖而走,但神情卻更加冷漠。

看得出來餘齊銘很緊張,他額頭上都開始冒冷汗了:“莊醫生,你知道的,我一直對你很有好感,昨天你被警察叫走的時候,我聽說陸竹生情況緊急,沒有多想就接了這堂手術,希望這件事不要影響我們之間的關系。”

陸竹生險些被這句話氣炸了肺,盯着餘齊銘的目光立即變得不善起來。

餘齊銘突然感覺周遭氣溫直線下降,但他沒有多想,以為是面對莊一如冷漠的眼神時太過緊張的心理反應。

“餘醫生,請注意你的措辭。”莊一如擰起眉,冷厲的目光平視着餘齊銘,“我與餘醫生之間不存在同事之外的任何關系,而一場手術的意外失敗也不會影響僅限于同事之間的交流。”

她這話一點也不客氣,餘齊銘的臉色因羞辱而發白,顫着嘴唇再也說不出話來。

莊一如說完就從餘齊銘身邊繞過去,沒給他再開口的機會。

陸竹生路過餘齊銘的時候,狠狠瞪了他一眼,雖然餘齊銘看不見,但卻覺得周圍的溫度似乎又下降了一點。

莊一如走到另外一張餐桌坐下,餘齊銘沒再跟來。

陸竹生沉默地坐在她身邊,像個看不見的雕塑,眼觀鼻鼻觀心,待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莊一如不明白小鬼的情緒為什麽突然就低落下來,但這樣的情形她早已司空見慣,便沒管她,自行執起筷子夾了些菜,開始用餐。

沉默間,身後忽然傳來幾個人竊竊私語的聲音。

“聽說了嗎?因為陸竹生死了,之前韓芸芸那個案子也宣布結了。”

“太可憐了,我聽說韓芸芸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家境貧寒,靠打工和獎學金上學,雖然她明年才畢業,但是今年就破格獲得了來咱們市醫院的實習資格,怎麽會突然遇見這種事情?”

市醫院有不少醫護人員都是從玉城醫大畢業,醫大難得發生這麽大的案件,所以消息很快就在市醫院裏傳開了。

另外一個人也跟着接腔,表示非常遺憾:“她父母怎麽接受得了,一個漂亮又優秀的女兒,就這麽沒了。”

但還是有些人不太關注新聞時事,有個新來的小護士聽不懂她們在講什麽,插話道:“那個韓芸芸不是自殺嗎?和陸竹生有什麽關系?”

“這你都不知道?韓芸芸是因為被陸竹生這個變态侵|犯了才抑郁自殺的。”

小護士驚疑:“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挑起話題的人唯恐小護士不相信,立即從手機相冊翻出之前從網上保存下來的證據指控,“施暴的照片都扒出來了,還有韓芸芸的電腦日記指證她的罪行!看,就是這個照片!”

“我看看……”

“這個陸竹生簡直不是人,居然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

幾個人越聊越起勁,忽然有人注意到對桌背對着她們的莊一如,立即朝身邊的人使眼色。她們鬼鬼祟祟回頭,确認莊一如就在身後,立即吓了一大跳,忙各自端着餐盤一哄而散。

陸竹生每回來醫院都是莊一如負責,這件事在市醫院并不是秘密,雖然大家不忿于陸竹生的人品,但在莊一如面前還是不敢過于放肆。

陸竹生坐在莊一如身邊,臉色陰沉。那些人走遠的時候,分明還在小聲說着什麽。

她變成鬼之後,聽力好了不少,隐約聽見那幾個人交頭接耳:“我聽說莊醫生對陸竹生頗為關照,都好幾年了,陸竹生是個同性戀,莊一如又那麽袒護陸竹生,這兩個人是不是有點什麽?”

“你別瞎說,莊醫生是什麽人?能跟陸人渣扯到一起?”

“對啊,莊醫生和陸竹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八竿子打不着,莊醫生照拂她不過因為她是病人罷了,莊醫生向來對病人都好,不可能的。”

“我看倒不見得,陸竹生每次到醫院來,只要能下地了她就會到莊一如的辦公室外面去坐着,我都看到好幾回了!”

“這點我作保,我也看見過,這麽說的話,莊醫生對陸人渣肯定沒想法,但保不準陸人渣不會對莊醫生起心思啊!這也太惡心了吧?”

陸竹生氣得渾身發抖,如果她還沒死,可能現在就能沖上去把這幾個死八婆的嘴巴撕爛。

她死死盯着那幾個人的背影,将她們說這些話時的嘴臉都記下來。

那幾個人走了之後,莊一如神色如常地繼續吃飯。

陸竹生不敢再待在莊一如身邊,她怕自己無法控制情緒,在莊一如面前失态。于是她獨自走開,繞着食堂轉圈。

可惜她走得太快,沒看見莊一如淡漠的眼瞳下一閃而逝的冰寒。

陸竹生繞着食堂走了十來圈,好不容易把火氣壓下來,遙遙看見莊一如用完了餐,把餐盤放到歸置處,便回到莊一如身邊。

她跟在莊一如後面,感覺空氣異樣安靜,不知道莊一如是什麽情緒,又會不會聽信那幾個小護士的胡言亂語。

眼看着就要回到辦公室,陸竹生內心忐忑,咬了咬牙,還是忍不住解釋了一句:“她們都是瞎說的,你不要信。”

莊一如面無表情:“我知道。”

“雖然我是……可我……”陸竹生這話說得非常艱難,含糊不清,“我沒有……”

我沒有什麽呢?要說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嗎?

明明怕莊一如多想,卻又在開口的時候,不肯說出違心的話。

“我知道。”陸竹生沒說完,莊一如就打斷了她。

陸竹生悚然一驚:“你知道什麽?”

莊一如語氣平靜:“我知道你沒有喜歡我,到我辦公室外面來只是方便我給你問診。”

陸竹生:“……”

作者有話要說: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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