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其實戚景瑤不算說謊,她當真在夢裏見過宸王。

她略看了劇本裏的幾個片段後就随手擱置了劇本。在當時,她對劇本中那個一閃而過的可憐小孩稍微同情了一下,但畢竟他只是書中的紙片人,她看的時候又沒太帶真情實感,轉身的功夫便将那段劇情忘到了腦後。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插曲,卻在當天的晚上入了她的夢。

那日她也疲乏,威亞戲拍到了淩晨,戚景瑤匆匆回到酒店後随意掬了一捧清水打在臉上,帶着涼意的水拍在面上,沁骨的冷竟然讓她睡意愈濃,朦朦胧胧間不自覺地就爬到了床上,頃刻間便死死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戚景瑤一個激靈猛地翻起身,下意識就要沖出門趕去拍戲,毛衣套了一半,她才猛然想起今日自己的通告是在傍晚。

原本緊繃的弦在此刻倏地放松了下來,戚景瑤長籲了一口氣徑直倒在了床上,後知後覺地回憶昨晚的夢境。

那夢境的滋味不算美妙。

夢裏的她聽見了極為混亂吵鬧的聲音,那嘈雜聲中還隐隐伴随着孩童無助的哭訴求饒聲。她下意識想要去尋找那聲音,她在一片混沌中走啊走,眼前終于明朗了起來。

她看見了一間極為雜亂的屋院。

瞧那紅牆壁瓦,倒是能在那一片狼藉破敗中隐隐窺出這屋院往日的精致裝潢。

那間院子裏的樹木被砍伐倒下,橫貫在院落中央,惹得一地狼藉。透過那倒塌下的樹幹,她隐隐約約看見樹幹後面有一團亂糟糟的黑色頭發,而那哭訴求饒的聲音正是從那處發出的。

小孩子顫抖的聲音從樹幹後傳來,戚景瑤凝神一聽,這才從那一片雜亂聲音中辨別出了“砰砰砰”的重物撞擊聲。

伴随着那聲音,小孩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嘶着聲音不斷吸氣。戚景瑤心念一動,再往前走了幾步,卻被一個硬而冰冷的東西撞了回來。

戚景瑤撫着額頭,雙手試探性地摸去,這才發現原來有一大塊玻璃将此處罩上,也不知是戚景瑤在這玻璃罩內,還是院內的人在玻璃罩內。

夢裏的戚景瑤很是焦急,她咬牙跺腳實在無法破開這玻璃罩,最終試探性地朝旁邊走去,這一走仍然無法穿透玻璃罩子,但卻繞過了那原本遮擋着她視線的粗壯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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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景瑤這才将院內的一切看了個仔細。

那個獰笑着的老太監似乎終于打了個盡興,他杵着木棒站在一旁,挑着他那掉光了眉毛的眉骨,尖聲道:“小殿下可得謝謝咱皇上,您看皇上多關懷您啊,生怕您再爬樹弄傷了自己,特意想了這出辦法。您瞧瞧,這樣關懷人的兄長在哪找得到啊。”

而在那老太監的身前,軟綿綿倚靠在樹幹旁的小孩依舊被茂密的枝丫擋着面龐,戚景瑤只能看見他癱軟在地上的兩條血跡斑斑的雙腿。

只瞧着那兩條小腿便知小孩極為年幼,可饒是如此,老太監絲毫沒有對這無助的小孩有憐憫之心,小孩那短短的兩條小腿兒竟然血肉模糊成了這般觸目驚心的模樣。戚景瑤在劇本裏看見這段情形時不過腦補一瞬,哪有此刻真真看見這場景來得富有沖擊性。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看着那老太監突然佝偻了背脊笑得像條忠犬似的朝院中的一個角落走去。

伴随着那老太監的走動,戚景瑤才注意到這院中還有一個一直不曾言語的盛年男子冷眼站在一旁。

盛年男子長相倒是不賴,衣着華貴異常,他一揮手,便有人遞上了一碗黑黢黢的湯藥,老太監笑眯眯接過,轉過身的功夫,臉上的笑便變了味道。

他一步一步逼近那早就疼得說不出話的小孩,戚景瑤看見樹葉縫隙後,兩個攥得發白的小拳頭上沾滿了泥污,小孩似乎在努力向後縮去,可他的腿依然只能軟綿綿落在地上,拿不出絲毫的力氣。

老太監倒也不急,他和那盛年男子似乎都很享受看那小孩掙紮不休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他慢慢的走近小孩,矮下.身去,幹癟的嘴唇一張一合。

老太監的聲音很輕,且隔得實在太遠,戚景瑤完全無法知道他在說些什麽,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醜陋面皮上的幹癟嘴唇輕輕開合着,不時露出幾顆發黃的牙齒。

眼見那藥就要灌進小孩的嘴裏了,戚景瑤一個發狠,竟然一個趔趄破開了玻璃層,淩空而起,生生飛向那院子。

可就在她将要入院之時,那一直不茍言笑的盛年男子驀地擡起頭,兩道陰鸷的目光如針錐般刺向戚景瑤。

戚景瑤悚然一驚,夢境戛然而止。

躺在酒店床上的戚景瑤替自己順了好久的氣,終于從那夢境中回過神來。也只得搖頭暗笑,笑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将兩個劇本聯系到了一起,将這淩空起飛的仙俠劇情融進了這個被自己pass掉的劇本中。琢磨完劇情緩過神後,戚景瑤又去細細打理了一番,提前趕往片場。

卻沒想到,就是在這一次拍攝中,自己墜崖進入了這個劇本。

直到重新獲得記憶,戚景瑤又憶起過自己的這個夢境,不免再替那年幼的宸王悲哀惋惜了一番,可惋惜歸惋惜,她卻沒有任何辦法挽救一二,更何況她恢複記憶時已經八歲了,按照推算,和她同歲的宸王也便就是在這一年死去的。

一切都塵埃落定。

只是夢裏最後出現的那雙陰鸷眸子仍舊時常浮現在戚景瑤的腦海中,讓她不自覺的想起,每次都激起了她一身雞皮疙瘩。

夢裏的盛年男子和沈澤白的模樣頗為相似,只是沈澤白對外看起來更溫和些,戚景瑤也大概猜出來那盛年男子的身份,因此之前入宮見到皇帝沈潤時,她的心底是一陣又一陣的冰涼。

戚景瑤的那一句“有緣夢裏來相會”惹得戚阿影輕笑一聲,戚阿影也不再多言多問,想必是覺得戚景瑤随口胡謅不必糾纏理會。

很快裝着聘禮的大箱子就将戚景瑤的院子填得滿滿當當,戚景瑤感覺到戚阿影似乎對眼下這些東西頗有興趣,她便樂呵呵倚着一個楠木箱也想打開一探究竟。

可還沒等戚景瑤将那箱子上的鎖掰扯開來,府上又是一陣騷亂,騎着馬匹的使臣高舉聖旨入了侯府。

慕義候夫婦皆不在府上,戚景瑤遲疑了幾息便向正堂方向走去,她的心底隐隐墜着幾絲不安,還沒等她走去,戚阿影便握了握戚景瑤的手腕,低聲道:“我和你一起去。”

戚景瑤望向她,目光糾結,但終究嗯了一聲應下。

這一次的聖旨寫得倒是挺長,戚景瑤昏昏沉沉聽那官吏念着,只覺的咬文嚼字聱牙诘曲,給人感覺不甚舒服。

待他念完,戚阿影欠身收下那聖旨,悅耳的冷清聲音從面紗後傳出:“臣女領旨謝恩。”

使臣又是一陣恭維賀喜,好不容易才被打發離去,戚景瑤見那聖旨被戚阿影随意放在桌案上,她便走到旁邊将聖旨攤開。

聖旨上的字跡筆風淩厲,誇贊戚阿影“溫脀恭淑”“柔明毓德”,又說沈澤白“俊秀篤學”“天資粹美”“道無缁磷”,戚景瑤挑着眉毛瞥過這些字眼,也不說什麽,将目光落在了最後的“擇于年後成婚”上。

戚景瑤不由搖頭道:“這未免緊促了些。”

戚阿影似笑非笑:“那也比不過妹妹與宸王下月的大婚。”

戚景瑤不由得抿緊了嘴唇,心裏頗為不快,戚阿影這話在她聽來,就是迫不及待想嫁給沈澤白。戚景瑤不明白,戚阿影好歹還是個女主,怎麽就糊塗成這個模樣,竟然上趕着去受辱。

半晌後戚景瑤終究忍不住張開了口,可卻看着戚阿影卷起聖旨的背影發不出聲音,終究讷讷閉上了嘴,不再發一言。

當天,戚景瑤只感覺心口悶悶的,不斷告誡着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不再與戚阿影多言,一個人出了正堂。

春燕被她留在了她的小院中,此時就只有她一個人,她被庭前的冷風一吹,幹脆就向正門走去,直接出了府。

街道上熱鬧得厲害,街巷的拐角處一堆攤販擠擠攘攘擺着攤,得了閑适便七嘴八舌說起了最近的新鮮事兒。

“你們聽說了嗎?我聽掃街的王嬷說,今天看見兩波宮裏的人去了慕義候府呢!”

戚景瑤本想徑直離去,聽見這話卻不由得暫時緩了腳步,她身形滞了滞,埋頭看身旁的一筐新鮮桑葚。

旁邊的商販中有人嗤笑着接過話:“這還用你說?大街小巷都傳播咯。”

“今上給戚家兩位小姐都賜了婚!”

京城裏許久沒發生過什麽新鮮事,就算芝麻大點的事也能被嚼弄個好幾天,更何況是今上賜婚這類,最先挑起這話的那商販連忙扯着搭話的人問東問西,誓要将這件事搗鼓個明白。

邊上又一位攤販接着話:“你說,之前我們都覺得戚家新接回來的二小姐煞氣重,不吉利,可如今她也被賜了婚,好像還是二皇子的小叔叔?那這……”

他一句話沒說完,立馬就有嘲諷的笑聲響起:“瞧你這就是沒搞全,那二小姐嫁的是誰你知道嗎?”

見對方讷讷說着不知,那人笑聲愈發刺耳:“宸王!厲害吧!”

這話一出,周圍緘默了半晌,有人倒吸氣的聲音傳出,良久才聽見一個悶悶的聲音:“這……果然煞氣重配煞氣重,不吉利的都成對兒。”

戚景瑤矮身在那一筐桑葚旁,仿佛他們的談論與自己無關,只聽得有人啧啧贊道:“果然還是沒看錯人的,這戚家大小姐和二皇子才登對!”

戚景瑤緊抿着唇,鋪在身後的發絲因為她上身的傾斜垂到了身前,将她的面容遮擋了一半。

突然,她隐隐嗅到這攤位間有一絲不屬于這裏的,極為熟悉的淺淡香味。

“姐姐是想吃桑葚了嗎?”

這聲音比巷道裏的風還要溫柔,從她的耳畔略過,輕輕拂上她的心尖,将戚景瑤的心弦撥了撥。

戚景瑤回頭回得很慢,後面那個颀長的素色身影一點一點展現在她的眼底,笑意在戚景瑤的嘴角慢慢漾開。

多日未見的京遲突然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而且看上去四肢皆在,完完全全站在自己身前,想必沒吃什麽苦頭,戚景瑤也壓下了之前對他的擔憂,只笑了笑,将頭發捋到耳後:“是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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