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感同身受
那天,方仲辭沒再回局裏,副支隊長的事沒能占用他多長時間的內存,他開車直接回了臨業市。
墓園依舊清冷,多少亡靈沉寂在這裏無人問津。這是方仲辭今年第二次來看母親了,上次還是她的忌日前後。
曾經的少年如今已然長大,早已沒有當年那樣一觸即發的過載情感。他帶着一捧小白花,來到母親的墓碑前,想靜靜的和她說幾句話。
可真要說些什麽的時候,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千言萬語,都只彙集成了一句“我好想你”。
想你這兩個字飽含衆多情愫,像一碗泡了很久的茶,早就失去了原來的溫度,端茶的人卻遲遲不肯放手,試圖暖熱那杯冷茶。
方仲辭從口袋裏取出了那個證物袋,在監控全程監視的情況下,方仲辭終于還是沒能問起那塊手帕為什麽出現在了案發現場。他将視線投向墓碑上母親黑白分明的照片上:“媽,我該信他嗎?”
·
方仲辭一路開車回到市局,此時已近深夜,值班的同事卻意外看見了方仲辭。
下午耽誤了時間,方仲辭準備将沒準備好的結案資料熬夜整理好,争取以最快的速度結案。
斜對着市公安局,飄着落葉的那棵樹下,勇兒就站在那遠遠的看着,眼中帶着仇視的兇光:“方仲辭,我們會再見的。”
·
晨光劃破沉悶的雲層,鋪灑在方仲辭的側肩。
葉栖已經不知道在這裏看了多久。今天他來的很早,或許是因為昨天下班的時候沒有看見方仲辭,他就想今天早點到,可卻意外發現方仲辭居然加了一夜的班。
他先是輕手輕腳的将方仲辭已然滑落的毯子重新搭在他的身上,而後就一直這樣托着下巴望着方仲辭。
自從來到靜寧市,葉栖從來不敢不加掩飾的用這種眼神望着方仲辭。而此刻,就像是埋藏已久的願望突然被實現,葉栖悠然竊喜。
似乎是生物鐘叫醒了方仲辭,模糊間他望見了一張清秀異常的臉,似乎是覺得在做夢,整個人都有些肆無忌憚,他竟緩緩擡起手,用沙啞的聲音輕道:“哪來的美人?”
可這手才擡了一半,他半睜的眼才沒用的看出來面前的人是誰。他瞬間僵在了原地,從桌子上騰起。
毯子瞬間滑了下來,方仲辭都沒來得及撈,僵硬的起身沖出了辦公室的門。
葉玲剛從電梯上下來,就看見方仲辭匆匆從辦公室裏出來,她熱情的打招呼也被他忽略了。她走進辦公室又看見葉栖嘴角壓制不住的上揚,甚是詭異。
她打開抽屜,發現昨天自己的文件不見了,吓得登時吼了一聲。
葉栖微微轉頭:“是要找文件嗎?或許是被方仲辭拿了,他似乎在這加了一夜的班。”
葉玲将信将疑的在桌子上翻了翻,還真看見了自己為整理好的文件,而她昨天未完成的部分也已經被方仲辭完成了。不僅是她剩下的,其他人剩下的部分也都被方仲辭一個人完成好了。葉玲目瞪口呆的望着,感慨她老大果然是她老大,工效一流。
而此時,“工效一流”的方仲辭卻遲遲不肯從衛生間裏出來。他猛地用涼水沖了好幾次自己的臉,也沒能把剛剛的尴尬沖散而去。
方仲辭真是覺得今年流年不利,先是遇見了十年不遇的大案,然後又空降了個小崽子和他搶唾手可得的副支隊,接二連三的馬前失蹄,丢臉都快丢到姥姥家了。
他不覺得自己有多饑渴,左不過就是十年沒談過戀愛罷了,怎麽偏偏每次都搞得自己和色坯子一樣,真是讓人崩潰的頭疼。
又十分鐘過去了,方仲辭還是沒踏出一步。他覺得自己再不出去絕對會更丢人,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算了,厚臉皮的事他做的也不少。
回到辦公室,氣氛沒他想的那麽糟糕,只是他發現自己的桌子上平白出現了一疊文件。方仲辭悄聲坐下,兩個文件的封皮讓他有些無語——檢讨書。
檢讨書一份只有兩頁紙,一份卻有半本本雜志那麽厚。薄的那份是江恪寫的,方仲辭翻開,是熟悉的江恪畫風:「現僅對DNA檢測報告傳遞過程中丢失一事,做如下檢讨……」
方仲辭哪能看的下去江恪的那番精煉到都可以裱上當範文的檢讨書,直接翻到了第二份文件。果不其然,是謝立真的,謝立真就是太較真,當時那件事也沒人怪他,看看這麽厚的檢讨,估計昨天寫了一宿。
同樣熬了夜方仲辭根本不想看,可謝立真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站在了他身後,逼得他不得不翻了翻:“好家夥,寫小說呢?我真是沒見過這麽‘誠懇’的檢讨書,你拿上級的眼睛當掃描器用啊?”
聽着謝立真也不吱聲,方仲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的太重了些,連忙着補了兩句:“哎呀,行了行了,這事就算過去了,下回注意就行,不過……”
方仲辭連人帶座椅的轉了一圈,停在了顧銘羽的方向:“案子破了,我和某些人的賬,總是要算一算的。”
看着顧銘羽疑惑的眼神,他還是好心的提醒了對方一下:“我記得,當時我審訊犯人的時候,聽他說,有人污蔑我嚴刑逼供?”
顧銘羽覺得腦後一涼,瞬間站了起來:“江恪和我說,有報告讓我去,我得馬上!”
“顧銘羽!案子都結了哪來的報告!你給老子回來!”
顧銘羽迅速撤離了戰鬥現場,尋求江恪的庇護,卻歪打正着的取到了一份鑒定報告。那是他們在拖拉機裏找到的那半根焦糊頭發的DNA鑒定。
結果顯示,那是屬于其中一個被碎屍的受害者的。而通過多個目擊者的辨認,也确定了當天去倒賣那輛車的人正是勇兒。
因為吳同遲遲不肯交代整個案子與勇兒有關,為了完善證據,他們抱着一線希望在痕跡幾乎全被破壞的勇兒房間中進行了魯米諾反應。
順着殘絲血逢,他們找到了一份之前遺漏的關鍵性證據——黏貼在房屋角落裏的一個小匣子。或許勇兒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特意用來收藏人皮的盒子,居然是個古法外漆防火油的匣子。
指紋鑒定卻屬于勇兒,而人皮的DNA屬于被碎屍的幾個受害者。鑒定充分證明了勇兒與九·一二大案的關聯,證據鏈齊全。當天,如期結案。
至此,九·一二碎屍案算是告了一個段落。吳同仍然咬死自己的供詞,說是自己是獨自殺人,和勇兒沒有絲毫關系。方仲辭壓下了火災死亡者的DNA鑒定報告結果,加上證據輔助,勇兒被以九·一二案主犯的身份在全國各地通緝。
案件快速移交檢方,開庭宣判的那天,方仲辭請了假旁聽庭審。吳同因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故意毀壞屍體罪等多項罪名被人民法院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方仲辭不知道,那天的庭審現場,就在他身後的幾排,葉栖在感同身受的注視着他。出了法院,葉栖避開了方仲辭,獨自打了一通電話。
懇求的聲音從走廊盡頭傳出:“是,周叔,我知道這樣不符合規矩。但請您幫我這一回,我要幫的這個人對我很重要。我保證死刑會執行的毫無差錯,如果有任何問題,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而當天,方仲辭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電話,而電話的內容,讓他震驚非常。
三日後,去往城郊的路上,方仲辭再次追問:“到底是誰在幫我?這種事情有多大的風險你我都知道,你們真不怕出事嗎?”
有一個人還是沒忍住給了他回複:“知道,所以今天來的,都是周隊的親信。人數也是平時的兩倍,你最好不要做什麽不利的事情,否則你絕對會在瞬間變成馬蜂窩。”
“周隊?”方仲辭有些迷惑,印象裏,他不曾知曉有這麽個人,能夠安排他今天親手槍決吳同。
那人言盡于此,方仲辭呆滞的将目光轉回。
天陰欲墜,悶的人近乎喘不過氣來。
在吳同被确認好身份後,旁邊人将那把執行槍決的槍交到了方仲辭的手中。他低聲說:“全程錄像,你最好把頭埋低些,你代替的人和你側臉身形都比較像。不要給想幫你的人添麻煩。”
方仲辭沒點頭,緩緩握緊槍支。他曾在各類一線行動中擊斃過各種窮兇極惡的人犯,卻沒有在一次舉槍中有現在這種難以言說的複雜。
冷風四起,吹折起片片枯草,方仲辭的目光戳在吳同的後腦勺上。而這個人,曾經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又張狂逍遙了十三年。
恨意逼的方仲辭手上有些抖,他眼眶緊的發紅,十三年的賬,今日總算能清算了。那是他舉槍最慢的一次,可面臨的,卻是他最想殺的人。
“砰——”
近距離的子彈穿透,在吳同的後腦勺上開了一個血洞。吳同跪趴在地上,死刑執行服上屬于他的名字被染的殷紅。他在血泊中掙紮了幾下,便再沒了動靜。
方仲辭克制住自己想補槍的手,左手大力按下自己舉槍的右手。
身邊人幾乎是掰下了他手上的槍,在确認了吳同已經死亡後,揚手示意關掉視頻錄制。那人擦了擦槍支上的指紋:“周隊的忙就幫到這裏了。”
說完,他又取下一直別在後腰的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見。”
方仲辭單手接過雨傘,那人冷淡的聲音漸漸遠去。
終于,在腳步聲全然消逝後,他再也支撐不住的翻跪在地,手上的傘也掉落一旁。他早已逼的血紅的雙眼瞬間淚如雨注,淚水擠進幹裂的地縫裏,毫無影蹤。
陰沉的天空終于還是沒忍住将懷中的重物揮灑而下,湍急的雨水滲入着幹濘的土壤,也洗刷着地上的血漬。
方仲辭的淚混合着雨水鋪拍在臉上,他終于能毫無忌憚的哭一場了。
“媽——我為您報仇了,您終于可以安息了。”
低壓潮濕的平地上,方仲辭對着地面磕了三個頭。他将壓制的情愫化作力氣,注入了這片血色的土地,仿佛能将他多年來的孤獨和痛苦一并封埋。
滂沱驟雨的聲音掩蓋了不遠處的微動,葉栖險些踏出了腳上的步子。他現在不能出去,只能看着方仲辭一個人難過。
他将傘緩放而下,感受着同方仲辭一樣的一方晦雨迎面拍打在全身。
如果無法站在你身邊安慰,請至少讓我也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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