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把一切交給殷無執之後,姜悟便放心地将雙腿縮上了龍椅。

這熟悉的一幕看的百官眉頭狂跳,有人急急上前:“陛下,臣有本要奏。”

反正殷無執天賦異禀,千古一帝,定能處理妥當。

“陛下!”又有人開口:“臣亦有本要奏。”

姜悟舉起寬大的袖口,蓋住了自己的腦袋。

“陛下!”陳相蒼老的聲音傳來,莊重肅穆:“這幾日南部雨水不斷,百姓叫苦連天,臣建議殷戍代陛下前去作為安撫。”

殷戍好像是殷無執的大名。

這陳相對自己學生還真是情深意重,竟然妄想借此機會救殷無執出苦海……姜悟逐漸迷糊了過去。

殷無執反應也很快,當即跪地,道:“臣願代陛下前往。”

一片寂靜,只有輕輕的呼吸從寬袖下傳出來。

殷無執:“……”

這厮竟又在龍椅上睡着了。

承德殿也靜了一陣,逐漸傳來細微的騷動:“方才陛下說,請殷王世子記下朝事,回去再議?”

“委實荒謬。”有人小聲嘀咕,“難道這上朝,還需要中間人傳話?”

有與定南王關系不合的官員語氣不悅:“承德殿百官皆在他不談事,回去單獨與世子殿下,便能随意決定國事了麽?”

“正是,這殷王世子也不過是一介武夫,陛下是怎麽想的……這朝堂之事若要經過第三人口傳,誰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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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殿很快一片混亂。

天子心悅殷王世子,這本身的确是一件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可如今他忽然宣布由殷無執代記朝事,這在百官面前,就等于一下子給了對方至高無上的權利。

有跟殷家不對付的官員自然難以接受。

定南王等人則處在擔憂而困惑的狀态。

殷無執擡眼,看着無知無覺的昏君,慢慢将行禮的手放了下去。

姜悟,為什麽給他這樣的權利?他想捧殺,還是真的對他……

殷無執起身,在龍座之畔站直。

扭臉去看,才發現這個位子很高,視野很廣,一眼看去,可以将所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承德殿,百官,才子江山。

一人之側,萬人之上。

最終還是陳相站了出來:“請聽老臣一言,陛下此般做法必有用意,既然,陛下希望由殷王世子轉告,我等不妨先将奏本啓禀世子,耐心等待陛下決策,由老臣代為監督……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他在朝中德高望重,有他開口,衆人紛亂的情緒便暫時被壓了下去,他們的确可以對殷無執的受寵提出異議,可陳相都這麽說了,多少都得給點面子。

百官再次參拜退朝之時,十六主動出現,将依舊在沉睡的姜悟抱了起來。

殷無執凝望着他,從他的手搭上姜悟的肩膀開始,一直到姜悟送上銮駕結束。

伴随着姜悟的離開,百官也紛紛退去,定南王慢行了一步,擡頭喊殷無執:“還不下來?”

殷無執回神,快步走近,恭敬道:“父親,老師。”

陳相嗯一聲,道:“你昨日伴在陛下身邊,可發現他有什麽不同?”

“學生愚鈍。”

“陛下近日性情大變,委實有些奇怪,既然他強行要你留在身邊,那你便借機多多留意,看能否發現什麽。”

定南王神色難辯。今日伴在姜悟身側的若是旁人,他定會認為對方是以色媚君,不知在天子枕畔吹了什麽風,才換來對方這般器重寵愛。

可這個人是他親兒子。

若開口指責,他清楚殷無執定是無辜的,可若不指責,倒顯得他有庇護之意,遂板着臉道:“爹放你進宮,是為了救子琰出火坑,可不是讓你去媚主求榮的。”

殷無執:“??”

“哎。”陳相打斷了他,道:“我相信阿執不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殷無執硬邦邦道:“學生确實沒有。”

有陳相幫殷無執說話,定南王心頭一松,故作不依不饒:“那今日怎麽突然……”

“想是為了讨心上人歡心?”陳相撫須調侃,看到定南王難看的臉色,又稍作收斂,語重心長道:“無論如何,以社稷取悅心上人都是昏君所為,阿執,你可不能被輕易引誘,将自己淪為人人唾罵之佞臣。“

“謹遵老師教誨。”

定南王對于陳相的話也十分贊同,道:“不過這一時半會兒,也不知如何勸陛下改變主意,既然他執意如此,你也只能先委屈一下,趁機多多盯着,盡量讓陛下不要再行荒誕之舉。”

“那便先這樣,我和你父親也會抽時間多多規勸,若實在不行……”

兩個老臣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姜悟始終不思悔改,那這龍座,也只能另行換人了。

如今囑咐殷無執觀察,一方面是覺得姜悟尚且有救,另一方面也是不好随便得罪龍椅上的國君。

畢竟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滿門覆滅,若能勸他回頭改過自新,自然皆大歡喜。

陳相拍了拍殷無執的肩膀,把空間留給了父子二人。

他一走,定南王的表情就有些欲言又止,殷無執看出他的意思,主動開口道:“孩兒一切都好,父親不必挂心。”

定南王有些尴尬,吶吶點了點頭:“你母親說,若在宮中受了欺負,可盡管去尋文太後。”

“是。”

定南王想跟他多說些什麽,可想到兒子被昏君宣進宮裏,又忽然覺得郁悶,最終只是神色晦暗地囑咐:“要保護好自己。”

殷無執:“……嗯。”

離開承德殿的昏君似乎睡的更沉了,殷無執理解不了他怎麽那麽能睡。重新回到太極殿,他簡單吃了兩塊糕點作為早膳,便尋了紙筆,盡心盡力地将朝堂上的正事一一記錄在了紙上。

吹幹最後一張墨跡,已經是午時了,齊瀚渺殷勤地湊了上來:“殿下,可要傳午膳?”

“嗯。”殷無執确實餓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龍榻,裏頭的人呼吸依舊沉穩,沒有露出半點動靜。

他自桌前起身,來到床前拉開了帷幔。

心頭微微一震。

姜悟已經醒了。

烏墨似的長發鋪散在枕上,那張潔白的面龐則對着床頂,如果不是尚有呼吸,只看這一幕,倒像是個沒有靈魂的人偶。

他什麽時候醒的?

人在睡眠和清醒的時候呼吸是不同的,可殷無執分明沒有發現他的呼吸變化。

……簡直像手工造出來的死物。

死物一動不動。

“臣已将今日朝事盡數記錄,陛下既然醒了,便起身吧。”

起什麽身。

喪批自然不可能一醒就起床的,喪批還要賴床呢。

姜悟還是空空地望着床頂,心道這殷無執還真是閑着沒事幹,說了讓他口述,他居然不辭辛苦地把朝事都拿筆記了下來。

他是從小就這麽精力旺盛麽?

殷無執:“……陛下?”

姜悟不理他。

他好像感覺到了饑餓。

但沒關系,還沒到必須攝入能量的時候,他還可以忍,至少能再癱五分鐘。

殷無執喊不動他,便沒有再管。

五分鐘後,喪批發現好像還是沒到必要攝入的時候,再癱五分鐘也沒關系。

又五分鐘過去了。

齊瀚渺派人将午膳傳了上來。

一陣食物的香味飄入了姜悟的鼻間。

……所謂五髒怎如此貪婪,連這等微末誘惑都無法拒絕。

殷無執一瞬間感覺到,昏君的呼吸變了。

醒了?

殷無執看着桌上被放上來的膳食,又轉臉看了一眼帷幔。

豎直耳朵。

咕。

是不受控制的五髒廟。

喪批開始意念起身,自然是沒有效果的。

人類的軀殼竟是如此不便之物,喪批心頭沮喪,不得不開口:“殷愛卿。”

他聲音很輕,有氣無力似的,齊瀚渺都沒聽到。

殷無執便也假裝沒有聽到。

“扶朕。”姜悟揚聲:“起床。”

齊瀚渺:“哎!奴才來了!”

很好,飽受折磨的一天又要開始了,喪批很快被齊瀚渺收拾妥當,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他不願挽發,也不願多穿衣服,只裹了簡單禦寒的軟袍和襪衣。

便指示殷無執:“抱朕過去,朕要吃飯。”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五髒廟又咕嚕嚕地叫了兩聲。

殷無執起身把他搬到了桌前,公事公辦地道:“請陛下盡快用膳,臣好彙報今日朝事。”

他端起了米飯,發覺姜悟在看他。

确切說是看他手中的米飯。

殷無執道:“你也有。”

齊瀚渺迅速給他盛了一碗放在面前。

姜悟道:“我不要。”

他只是在想,這麽多的顆粒,得嚼多少下啊。

如果嚼不好,就會被嗆到,米粒會從鼻孔裏出來。

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齊瀚渺也想起來前段時間陛下生咽米飯被嗆到的事情了,他無奈地把那碗米端回來,一邊給姜悟盛粥,一邊嘆息道:“陛下,總要吃些別的,不然身體怎麽吃得消呢?”

殷無執神色意外。

他以為昨日因是晚膳,所以姜悟吃的清淡,原來……他已經連續很久只吃白粥了麽?

這是為何?

“啊。”姜悟對着他張開了嘴。

齊瀚渺默默把粥遞了過來。

殷無執果真是個聰明人,才一天就已經知道怎麽伺候他了,會自覺吹吹,不會再燙到他。

姜悟逐漸放松下來,身體不斷後倚,然後徹底陷在了柔軟的椅子裏。

殷無執只能不斷上前,甚至不得已拉近了一下椅子的距離,才能進行投喂。

半碗下去。

姜悟已經完全放松了下來。

他閉上了眼睛,機械性地開始吞咽,張嘴,吞咽,張嘴……

殷無執:“……”

這麽享受的麽?

殷無執看了一眼手中逐漸下去的白粥,這樣的食物固然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可對于天子來說,卻無異于最最下品。

寡淡無味。

他知道自己不該好奇昏君的事情,可偏偏就是好奇了。

姜悟,為何不吃別的?

如果喂他一口別的,會發生什麽呢?

聽上去好像是在惡作劇。

可殷無執就是沒忍住。

他平靜地拿起筷子,平靜地從菜盤子裏夾了一顆青豆,平靜地放在了碗裏。

齊瀚渺瞬間張大了眼睛,眼珠在眼眶裏瘋狂顫動。

他緊張地深吸一口氣,看着殷無執舀起那顆豆子,淡定無比地送到了姜悟的嘴邊。

姜悟張着嘴,熟練地含住,然後熟練地吞……

唔,吞……

呃。

嗓子,被撐的,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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