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離開繩索與坐板的一瞬間,那軀殼帶來的沉重與踏實皆消失了。

仿佛靈魂成功脫離了肉體,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

姜悟的身體朝前上方飛去。

成功越過了高高的假山與上方的涼亭,看到了對面生長着的一顆高大的花樹。

鼻間被甜而不膩的味道填滿。

這就是他本身就擁有的,最簡單的快樂。

轉角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行人,為首女子怔怔望着前方:“悟兒……”

周圍發出一陣尖叫與驚呼。

齊瀚渺張着雙手猛撲向前,伴着飚飛的熱淚,發出一聲慘叫:“陛下啊——”

殷無執瞳孔倏地收縮,在發覺姜悟的手離開繩索的時候,他還在想,這昏君又耍什麽花樣?

可當秋千沉下,而姜悟沒有跟着落下的時候,便不受控制地震顫了起來。

心髒瘋狂地擂動着,他用從未有過的速度,朝空中的人影靠近。

一道黑影也在急速地沖向姜悟。

姜悟開始自由地墜落,本能地享受着熟悉的舒适感

以往他可以沉在空中,睡上很久很久,都不會被人打擾。

沒有什麽床比空氣更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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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有人重重地拉了他一把,随後,身體撞到了誰的懷裏,一股藥膏的味道蓋過了花香。

留給殷無執的時間太短,他沖的也太猛,這一下,就未能剎住力道,帶着姜悟重重撞在了假山的石壁上,他悶哼一聲,腳尖借力一蹬,旋身直接躍了上去。

未能接住人的十六穩穩落在他身邊。

衆人一哄往假山上沖。

姜悟仰起臉。殷無執的臉孔煞白,嘴唇不停地抖動,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撞擊着,渾身肌肉皆緊繃成了堅硬的鐵塊。

他死死盯着姜悟,開口說話時,才發現舌尖被咬破了,齒間都夾雜着血絲:“你,就這麽想我死麽?”

居然不惜以自己為代價來陷害他。

人是他推出去的。

簡直不敢想象,如果姜悟出了什麽事,定南王一家會是什麽下場。

姜悟沒弄出這其中的因果,但殷無執的手臂繃的好硬,讓他感覺到了一陣不舒服。

他命令:“放手。”

這家夥,剛剛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居然還可以這樣平靜的對他說話。

殷無執眼眶微紅,但抱着他的手,竟一時之間僵硬的無法動彈。

齊瀚渺已經湊上前來,發覺殷無執還在摟着姜悟,便道:“世子殿下,陛下沒事了。”

殷無執想放手,但,放不開。

喪批告訴他:“殷愛卿,朕不舒服。”

“陛下不舒服……”齊瀚渺身上的肉哆嗦着,猶未從方才驚險的一幕中回過神:“快,快放開他。”

殷無執:“……我手臂僵住了。”

“是僵住了,還是仗着陛下的寵幸,以為自己可以對天子為所欲為了?”

一聲陰沉的女聲傳來,衆人當即分立在兩側,戰戰兢兢地行禮:“姚太後。”

姚太後是姜悟的親生母親,她原本只是宮中的一個普通宮女,只是因為容貌絕色而吸引了先帝的注意,自此便恩寵有加,生的兒子也争氣,明明不是嫡出,卻偏偏能得到諸多大臣與先帝的鼎力支持,姜悟登基之後,她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太後。

在所有人眼中,這都是一個運氣好到逆天的女子。

這是姜悟對她僅有的了解。

她一路來到近前,冷冷俯首望着殷無執。姚姬保養的極好,聽說她比文太後還要年長幾歲,可看上去和對方卻幾乎無差別。

重點是,她真的長得很美,每一個五官拎出來都可以作為參照模板的那種美。

姜悟身上的所有優點,幾乎全部遺傳自她。

她與姜悟站在一起,絕對沒有人會懷疑不是親母子。

殷無執終于緩和了僵硬的手臂,他扶起姜悟站起來,躬身道:“微臣參見……”

“啪——”

女子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掴在他的臉上。

全場寂靜。

連姜悟都:“?”

這一幕是他始料未及的。

“若是天子出了什麽差錯,哀家便将你剁碎了喂狗。”她陰森喝道:“滾去那邊跪着!”

殷無執抿着唇間的血腥,一言不發地跪在了旁邊。

姚姬走到姜悟面前,臉上的冷意稍微緩和,她伸手扶住姜悟的身體,目光抖動着把他打量了一遍,柔聲道:“可有傷着?”

姜悟:“未曾。”

姚姬放下心,扶着他往假山下走。

十六晚行一步,偏頭看了一眼殷無執,世子殿下跪在涼亭的陰影裏,表情也被陰影籠罩着。

姜悟走下假山,又跟着她往太極殿走去。

他這一會兒走的路簡直比這半個月走的都多,姜悟累了,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姚姬吃了一驚,下意識彎腰扶他:“悟兒。”

“你為何推朕?”

姚姬懵:“你,你說什麽?”

“朕若是出了什麽差錯,便将你剁碎了喂狗。”

姚姬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

下人們只能垂着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兒都不敢喘一聲。

都是從假山上下來的,大抵都明白,姜悟這麽說,是在給殷王世子出氣。雖未當着殷無執的面兒,可現在下人們都在,也足夠讓太後下不來臺。

姚姬銀牙暗咬,低聲道:“姜悟,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哀家可是……你阿娘。”

“朕是天子。”姜悟說:“就算是阿娘要謀害天子,也要受到懲罰。”

他偏頭去看齊瀚渺:“你說,是不是?”

齊瀚渺:“……”

他艱難地擠出了一個笑容。

姜悟倒也沒有為難他,他繼續對姚姬道:“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況是朕的臣子,你的太後之位是朕給的,朕也随時拿回來,明白麽?”

姚姬頭發絲都豎了起來。

“明白麽?”

姚姬看着他過于平靜的眼眸,從那雙眸子裏再看不到半分敬畏與愛戴,盡管這孩子以前總是對她避之唯恐不及,可她依舊可以從對方沉寂的态度下感受到在乎,但現在的姜悟,卻好像只是把她當成普通的陌生人,或者,只是路邊不堪一睹的雜草根。

她嘴唇抖動。

是她,逼他太緊了麽?為何從上次受傷之後,就像變了個人?

姜悟的聲音依舊木然而冷淡:“母後,朕在問你,聽明白了麽?”

這三句問話,每一句的情緒都是一樣的。

好像根本沒有威脅,也沒有生氣。

可姚姬偏偏有種,如果自己再不回答,一定會發生些什麽。

這種未知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為娘,明白。”到最後,她還是很不甘心地強調,她是他的娘親,是賜予他生命的恩人。

“走吧。”姜悟說:“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沒有直接在殷無執面前教訓姚姬,是為了讓殷無執恨他,剛才碰瓷姚姬,則是因為他突然想到,如今還未讓殷無執恨到必須把他殺了,一開始打着喜歡對方的幌子把人留下,便是要張弛有度,一邊欺負一邊哄他幹活,如今若逼得太緊,殷無執跑了,折子豈不是又要堆積如山?

畢竟欺負殷無執其實很簡單,可讓他斬殺昏君成為千古一帝,途中還要放自己自由鹹魚,可困難多了。

身體,好重。

“去把殷愛卿叫來。”

姚姬走後,他徹底累了,喪喪地吐出最後一句話,便直接往後一躺,在衆目睽睽下癱在了石板路上。

好想再飛一次呀。

皇帝一躺下,身邊的人便紛紛跪了下去。

那廂,齊瀚渺飛奔上了假山上的涼亭,“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陛下傳您過去。”

殷無執靜靜地跪的筆直,垂着眸子,一動也不動。

齊瀚渺臉上的高興稍微收斂,也知道他是受了委屈。他回憶起剛才的事情,道:“方才,陛下訓斥了……姚太後。”

殷無執不為所動。

天子訓斥太後,這話說出去誰信。

便是普通百姓,也斷斷沒有幾個敢這樣做的,更何況是天下表率,他敢這樣做,除非不要民心了。

齊瀚渺知道自己不該嘴快,但他還是把剛才的事情對殷無執描述了一遍,重點強調姜悟最後幾個問句:“陛下一點都沒發脾氣,就把姚太後吓走了。”

……這倒像是,姜悟能幹出來的事情。

他的确不愛發脾氣,可說話卻自有一股駭人的魄力,靜水流深,難窺城府。

殷無執睫毛動了動。

“殿下,陛下還在地上坐着呢,這秋天天寒,若是病了……”

誰管他。

殷無執暗道,那昏君分明什麽都不怕,坐秋千的時候都敢那樣松手,好像一開始就知道一定會有人接住他。

殷無執感受着肩膀上的疼痛,心中又翻起一股子惱意。

涼亭在小山頂上,風顯得尤其的寒冷。

齊瀚渺嘆息道:“這裏風大,世子殿下便是不在乎陛下,也該為自己身子考慮考慮……您今日挨了鞭刑,方才撞假山上,也傷着了吧?”

一刻鐘後,殷無執終于被勸下假山,往前走了不到百米,便看到了跪成一個圈兒的太監們。

齊瀚渺道:“你們幹什麽呢?”

衆人退開,露出了癱在地上的天子。

齊瀚渺驚恐地奔上去:“陛下,您怎麽躺這兒了?快起來,若是着涼了可怎麽辦啊?”

喪批被他扶起來,摘去腦袋上的雜草,道:“朕方才,夢到騎馬……”

其實是地上的石板硌的,渾身都很不舒服。

齊瀚渺告訴他:“陛下一定會夢想成真的。”

“……”殷無執一臉冷漠。

重點難道不是這才多久,昏君居然躺在地上也能睡着嗎?

姜悟點點頭,迷離的眸子朝殷無執看了過來。

殷無執的臉很白,因為臉白,臉上的那個巴掌印便顯得尤為明顯,看着有些吓人。

他稍作精神,張嘴想寬慰,又忽然想到歷史,道:“大馬,過來。”

殷無執不理他。

“過來,駝朕,去山那邊。”

方才他迷糊過去那會兒,便夢到自己騎着馬,循着一股甜膩的味道,颠颠兒地翻過了一座很高很大的山,找到了一塊五彩斑斓的花田。

“快點。”

齊瀚渺尴尬地低下頭。

虧他剛才還跟殷無執洗腦姜悟對他有多好呢,這一轉臉,就又故态複萌了。

“快。”姜悟喪着個臉,道:“不然朕就扒了你的衣裳,關到鐵籠子裏去。”

又來了,不知為何,殷無執從這個威脅裏面,居然聽出了幾分天真來。他朝姜悟走過來,告訴他:“山那邊什麽都沒有。”

“朕要自己去看。”

殷無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彎腰,把他駝到了肩膀上。

頭朝下的喪批:“……”

馱着喪批的殷無執朝假山那邊走去。

讓人意外的是,昏君居然沒有半分掙紮,就像一個麻袋一樣,服服帖帖地被他駝在肩上。

喪批當然不是故意不說話的。

只是他本身喪了吧唧有氣無力,這會兒大腦缺氧憋的厲害,更沒力氣出聲了。

反正,被馱着對喪批來說,好像也沒什麽不好的。

就,還可以忍受。

殷無執在假山後方站定,道:“到了。”

喪批雙臂與長發一樣自然下垂在他腰部,一動不動。

殷無執瞥了一眼肩頭的東西,彎腰把人放了下來。

“——”喪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甜膩的香味沖進肺腑,他漲紅的臉因為新鮮的氧氣而緩和,逐漸轉為平靜。

姜悟仰起臉,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桂花樹,又扭身四周看了看。

再重重地吸一口氣。

“桂花,好香。”

姜悟一邊望着桂樹,一邊對他說:“蹲下。”

“做什麽?”

“接受命令。”

……殷無執面無表情地蹲了下去。

姜悟動也不動,“朕要騎在你脖子上。”

殷無執瞄一眼他懶惰的雙腳:“自己來。”

“快點。”

殷無執偏偏不動。

哪有被羞辱還要上趕着,殷無執目無表情地想,當他蠢麽?

一刻鐘過去了,喪批沒有動,殷無執也沒有動。

又一刻鐘過去了,喪批坐在了地上,殷無執沒有動。

一炷香後。

殷無執腿蹲麻了:“你到底騎不騎了?”

“騎。”姜悟說:“要騎。”

殷無執整個人都是木的。

終究沒躲過親自把人駝上脖子的命運——

姜悟一點點被舉高,腦袋鑽進了千年桂樹的花叢裏,在稚嫩的淡黃色花朵中,輕輕地、陶醉地、深呼吸。

殷無執不想再好奇昏君的事情,因為每次都會倒大黴。

“……有這麽好聞麽?”

“嗯,嗯。”

“你自幼在宮裏長大,不是每年都能聞到?”

“嗯,嗯。”

“……”能不能說點人能聽懂的話。

姜悟看到很多次桂花開,聽到很多次有人評價它的味道,也有很多次,借着風飄入花叢裏,片葉不沾。

觸摸不到,也聞不到。

這是第一次。

“高一點,再高一點。”

殷無執墊着腳,整張臉都被填進了陰影裏:“物極必反。”

“此話何意?”

“再高就矮。”

“?”姜悟沒懂:“你不行了麽?”

幾息後,殷無執妥協道:“自己坐穩。”

姜悟穩穩地張開了雙臂,“好了。”

殷無執看不到他的姿勢,聽罷便松開了扶着他的雙手,直接一把扳住樹枝,馱着昏君猛地一躍。

姜悟的視野一瞬間擴大擴大再擴大,滿目都是淡黃色的花朵,滿鼻都是甜而不膩的花香,黑色的枝幹因為蔽日的花朵,在微微暗淡的光線裏,也顯得古樸而優雅。

他贊美道:“殷無執,你真是個好人。”

殷無執撇唇,來不及接受,便聽到一聲巨響:“咚。”

喪批的腦袋重重撞在一截粗大的枝幹上。

無聲地倒了下來。

殷無執條件反射地把他撈住,迅速藏身在密集的桂花雲裏。

假裝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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