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姜悟自然是不可能睜眼的。

如果沒有這具可以被人觸碰到的軀殼,他可以獨自睡到地老天荒。

可惜他現在是個人。

姚姬努力張大眼睛,生理淚水充斥着眼眶,她竭力擡手擦了一下,問:“悟兒為何還不醒?”

齊瀚渺嘆了口氣,道:“陛下近來,都是午時左右才會醒來。”

姚姬仿佛聽到了什麽極為可笑之事:“陛下自幼極為勤勉,三歲便養成了卯時起床讀書的習慣,七歲開始習武,更從未在寅時半後下過床,後來先帝見了心疼,還特別下旨強迫他午時務必休息一個時辰,此事至今依然在百姓之中口口相傳!”

她說:“你現在告訴哀家,他日日睡到午時?!”

“……也是近期才養成的習慣。”

“不可能。”姚姬上前來,道:“他剛登基的時候,也還是會時常前來請安,最近……最近……”

她眼珠顫動,忽然不敢去想,幾步撲到龍榻前,柔聲道:“悟兒,悟兒,你醒醒,該起床,悟兒……”

姜悟的身體被輕輕地搖着:“悟兒,悟兒……”

噩夢一樣的女聲穿透了他的意識。

……這個女人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

她到底想怎麽樣。

不聽不聽不聽,不起不起不起,煩人煩人煩人。

封、印、五、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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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又被掐了。

喪批感到絕望。

他沒有讨厭過什麽,但從現在開始,他決定讨厭這個女人。

“太後。”殷無執的目光落在姜悟手臂上的掐痕上,克制道:“您往日,便是這樣叫陛下起床的麽?”

姚姬低頭,緩緩把手縮了回來,道:“他為何不醒?”

以前不是這樣的,若是叫不醒,只要掐他兩下,他便會條件反射地醒來,乖乖看書,乖乖習武,乖乖聽話。

谷晏打起精神走了過來,道:“太後,讓臣瞧瞧陛下。”

姚姬失落地讓開了身子。

有一瞬間,她感覺自己手中一直攥着的東西丢了,就像是一抔沙,使勁想要攥緊,卻不知在何時,流失的更快。

如今一粒也不剩了。

換成谷晏坐在床邊,他先是檢查了一下姜悟的脈象和眼睛,然後嘆了口氣,細細地幫姜悟揉着手臂上的傷痕:“陛下睡了一夜,也該醒醒了。”

“陛下,您昨日把大家都吓得不輕,若是醒了,便睜開眼睛看看臣,好不好?”

姜悟不理他。

沒有人可以叫醒封印五識的喪批。

“世子殿下,也已經跪了一夜。”

姜悟尚且沒什麽反應,殷無執卻微微掀起了睫毛。

“您若是一直不醒,世子殿下只怕要被太皇太後放回府了。”

喪批開始猶豫。

他的确很困,但直覺告訴他,太皇太後的确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如果殷無執走掉了,那歷史就可能崩盤,他可能還需要再另想辦法把殷無執弄回來。

……喪批以前當然是不在乎所謂歷史的,畢竟他以前是阿飄,一切走向都跟他沒什麽關系。但他如今身在歷史之中,不管也得管了。

但是,不想醒,不想睜眼,累。

“陛下就開眼給臣看看,看看,陛下是不是真的沒事?這樣大家也都放心了,太皇太後知道陛下一定會醒,也就不敢随便放走世子了。”

奇跡發生了。

殷無執屏住呼吸。

谷晏都微微吸了口氣。

喪批慢慢地,張開了……一只眼睛。

剔透的眼珠一動不動,與谷晏對視了兩息,便重重合上了。

殷無執沒忍住,彎了彎嘴角。

谷晏笑出聲:“好,既然陛下醒了,臣等便不打擾了。”

姚姬沒看到剛才一幕,見谷晏起身,便問:“陛下……”

“陛下醒了,但尚未睡夠。”谷晏說:“太後,先回去休息吧。”

“若是如此,他方才為何不理哀家?”

谷晏望着她,含笑道:“臣怎會知道呢?”

姚姬後退一步,眼睛瞬間紅了。

所以,姜悟是故意的嗎?

他聽得到,也感覺得到,可就是,不願搭理她。

他終究還是,恨她,怨她,厭惡她了?連最後一點情分,都不顧忌了?

姚太後被扶出了太極殿,齊瀚渺也立刻派人去通知了太皇太後,表示陛下已醒,不必擔憂。

谷晏收拾了藥箱,回頭看殷無執,喊:“殿下。”

一個東西丢了過來,被順勢接住,谷晏道:“藥油,手臂膝蓋都可以用到。”

手臂,是姜悟的手臂,膝蓋,毫無疑問是殷無執的膝蓋。

殷無執道:“多謝。”

“陛下對殿下這般上心,你我日後難免要多打交道。”谷晏挎上藥箱,颌首道:“在下告退。”

“有勞。”

人一走幹淨,齊瀚渺就立刻把殷無執扶了起來,後者稍微活動了一下腿腳,道:“給使去休息吧,這裏先交給我看着。”

“這怎麽能行,殿下跪了一夜,您才是最該休息的。”

“沒事,我都習慣了,以前在軍中,也經常被父親罰跪。”

齊瀚渺還想說什麽,殷無執已不容抗拒道:“快去。”

室內很快只剩兩人。

殷無執擡袖揉了一下發酸的眼睛,命人端來清水,先給姜悟清理了人中和虎口的傷口,重新換上藥後,便将藥油倒在了掌心。

學着此前谷太醫為姜悟推揉的動作,細細将那淤痕推開。

那日他拿姜悟的手腕一下,就把他疼的冷汗直冒,今日姚姬下手卻是比他重多了,姜悟愣是一聲沒吭。

這是什麽道理。

也許是因為昨日睡的早,姜悟方才被叫醒之後,已沒有太多的困意,又被舒舒服服的上了藥揉了揉,那困意更是消散了不少。

他再次張開了一只眼睛。

殷無執瞥他,道:“那只也打開。”

姜悟不吭聲,就只是看着他。

一只眼開,一只眼合,開着的睫毛卷翹,眼珠清透,合着的睫毛纖長,弧度優雅的像極了上鈎的弦月。

殷無執的心,不受控制地咚了兩下。

他試圖找些話題來打破這有些微妙的氣氛。輕咳一聲,問:“說實話,昨天,是不是裝的?”

“是封印五識。”

“就是裝死。”

“不是。”

“怎麽裝得那麽像的?不疼麽?”

“疼。”

“疼你不叫?”

叫了就得聽她吵,姜悟當時泡完澡已經犯困,天大地大睡覺最大,為了睡個好覺什麽都可以忍。

但他懶得跟殷無執說那麽多。

“昨日若非是我。”他不說話,殷無執又沒忍住繼續找話題:“太後再繼續掐你,你當真忍得住?”

這一點的确得感謝殷無執。

姜悟在心裏說,謝謝你。

但他嘴上是不會說的,他得讓殷無執知道,他就是一個卑鄙小人,一個該死的家夥,做不出什麽知恩圖報的事情。

沒能得到對方的反饋,殷無執有些郁悶,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重——

“疼。”姜悟叫:“輕輕的。”

“這就疼了?”殷無執又有話說:“慣的你。”

那只眼睛眨了眨,姜悟的睫毛濕了。

“……哭什麽?”殷無執道:“好了知道了,會輕的,真是,太後掐你的時候怎麽不哭。”

不是姜悟想哭,是這具身體想哭,從昨天被掐的時候就一直想哭,只是被喪批用強大的意志力按下了。

姜悟把另一只眼睛也張開,開始啪嗒啪嗒地放水。

殷無執:“……”

整個人都僵住了。

眼淚很快打濕了鼻尖與鬓角,連同腦下的床褥一起。

殷無執:“。”

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擦一下。”

“……?”

姜悟放完了水,說:“擦一下。”

殷無執終于回神,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其他的布帛,于是揪起自己的袖口,傾身要給他擦的時候,又發覺外袖上面有刺繡,擦上去估計會刮皮膚,于是把外袖卷起,露出裏面柔軟的內袖來,小心翼翼地給他蘸着眼周。

姜悟合着眼睛,很放松地任他伺候。

不管姜悟怎麽想,他此刻用着人類的軀殼,在哭泣之後,眼周鼻子和臉頰都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層緋色,看上去,十分可憐。

怪動人的。

殷無執默默收回袖口,姜悟抽了一下鼻子,甕聲甕氣:“堵。”

殷無執只好把衣擺撕下來,給他捏住鼻子,把鼻涕也擤出來。

處理幹淨之後,鼻子看上去更紅、更可憐、也更動人了。

殷無執避開視線,道:“還睡不睡,不睡起來吃東西。”

“天亮了麽?”

“亮了。”殷無執騙他。

姜悟問:“幾時了?”

“午時了。”殷無執又騙他。

姜悟分不清時間,暗道難怪這會兒不困了。

他懶懶地躺着:“那服侍朕起床吧。”

從侍女手中接過帕子細細把他擦洗幹淨,殷無執主動提議:“就在榻上用膳吧。”

這實在深深符合喪批的心意,他毫不猶疑地點頭:“嗯。”

早膳不必吃的太油膩,也不需要特別準備,喪批被投喂了紅豆米糊,全程都很舒坦,因為殷無執沒有跟他提有的沒的,比如批折子去禦書房等,這些一聽就想躺平的信息。

喪批難得經歷一次愉快的用餐。

餐後,殷無執給他擦了嘴,又伺候着漱了口,開口征詢他的意見:“待會兒臣抱陛下出去坐坐,好不好?”

“好。”

哪有不好的道理,只要不讓他幹活,怎樣都好。

殷無執同樣經歷了一次愉快的早餐時間,他慢條斯理地把自己也喂飽,漱口之後,來問姜悟:“現在出去?”

姜悟點點頭,并主動張開了雙手。

等抱。

殷無執道:“今日風大,陛下戴個帽子。”

帽子蓋在了喪批的腦袋上,毛茸茸的帽檐遮蔽了他的視線。

“?”直覺不妙。

但身體已經騰空而起,殷無執腳步飛快,等到再次被放下的時候,喪批嗅到了滿室的墨香。

他腦袋上的帽子被拿下來,眼前是排成排等待檢閱的奏折,殷無執語氣堪稱溫和:“陛下坐着,臣翻給您看。”

喪批:“……”

他面無表情地——

閉上了眼睛。

垂下了腦袋。

垮下了肩膀。

然後……

死機一樣地往後癱。

一只手臂勾住他的腰,穩穩地将他攬在懷裏,嗓音低低地壓着笑意。

“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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