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55章

但逼着殷無執穿裙子,也着實有些過分了。

喪批只是靜靜欣賞着這張百看不厭的臉,沒有吭聲。

主動示好沒有得到回應,殷無執臉上逐漸漫上一抹難堪,他垂下眸子——

又要跑?

真拿他沒辦法。

姜悟說:“躺下。”

殷無執悶悶不樂地在他身邊躺下,又聽他道:“殷愛卿确實好看。”

姜悟安詳地合上眼眸,道:“就是臉皮太薄了。”

這樣遇到挫折就跑的性子,也不知日後要如何篡位。

殷無執:“……”

這個意思是,嫌他不夠主動?

他慢慢側身,小心翼翼地伸手,拉開姜悟的領口,“陛下,知不知道自己肩膀上,長着兩顆小痣?”

姜悟肩頭一涼,接着被柔軟的東西碰觸了一下,又聽他說:“就在這裏。”

姜悟困了:“睡吧。”

自打做人之後,他便對睡眠情有獨鐘,話音落下沒多久,便很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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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他做了個夢。

夢裏有個紫雲殿,紫雲殿的偏殿放着滿牆的書,書旁有個寬大的桌案,桌案不遠,是一個床。

他手短腳短,臉圓圓地躺在那個床上,也許是夢中遇到了什麽美事,還輕輕咂了咂嘴。

偏殿進去了個穿着裙衫,梳着高髻的女子。

第二日中午,殷無執被太皇太後喊到了萬敬宮。萬敬宮裏養着不少花草,今日天氣不錯,宮女便皆搬了出來。

“世子殿下。”太皇太後身邊的貼身太監秦川笑着上前:“您來了。”

“秦給使。”殷無執見禮,依舊望着被搬出來的花草,這養的可真不是一般的多,一個院子都快擺滿了。

秦川順着他的視線看去,道:“怎麽,世子爺喜歡那盆榮竹?”

“只是想起陛下殿中也有一株。”

秦川失笑,道:“這一株就是陛下弄來送給太後的,總共兩盆,太皇太後聽說此竹甚妙,春日會生花,花香有解疲清神之效,便讓陛下也留了一盆,說防止他春日發困,耽誤正事。”

殷無執跟着一笑,道:“陛下與太皇太後真是祖孫情深。”

“走吧,太皇太後還等着見您呢。”

太皇太後見他是為了詢問秋無塵的事情,殷無執避開了對太子死亡的探讨,簡單說了一下秋無塵的詭異和瘋癫。

太皇太後神色有些惋惜,道:“這孩子,以前也不是這樣的。”

“陛下依然堅持要娶她。”

“哀家定不會讓他如願。”提到這個,太皇太後便有些惱火,對他道:“既然你已經回來,還要多勸勸陛下,哀家覺得,他對你與其他人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殷無執颌首,道:“臣遵命。”

“太醫說陛下得的是心病,殷戍,你還是要多對他上心才行。”

“是。”

“還有阿桂,上回救了哀家一回,你身為神犬之主,也是功不可沒,可有什麽想要的賞賜?”

“臣什麽都不缺。”殷無執說罷,又想起什麽,道:“不知太皇太後,當時中的什麽毒?”

阿桂的确會認毒,但卻不是所有毒都認識,它最熟悉的毒多産在南疆那邊。

太皇太後示意,秦川很快捧了盒子過來,她淡淡道:“哀家也不瞞你,毒是姚姬下的,這剩餘的也是從她宮裏搜出來的,太醫看了,不是什麽致命之毒,她就是看哀家不允她見陛下,所以想讓哀家多睡少管閑事。”

她如此坦然告知,倒是讓殷無執心頭一跳。不過轉念一想,此雖宮中秘事,但在太皇太後眼裏,姚姬也許根本沒有什麽地位可言,所以才如此不顧她的威嚴。

殷無執取出檢查了一下,确實不致命,難怪姚姬只是被關了幾日便被放出去了,太皇太後也沒有特別追究。

他思忖:“此前文太後說,陛下的心病可能是因與姚太後談話而起,只是那日陛下屏退了所有人,包括一幹暗衛,至今無從查探。”

“陛下是個孝順孩子,便是真覺得姚姬有什麽不對,也定然不會輕易說出來的。”

“陛下說,他不記得那日與姚太後說了什麽。”

太皇太後皺眉,道:“不可能。”

“也可能是選擇性遺忘。”殷無執推測,道:“但既然如此,何不索性讓姚太後繼續接近陛下,若是真的很重要,姚太後應該會再次向陛下提及。”

太皇太後神色複雜了起來:“你有所不知,姚姬……”她看向一側,秦川立刻行禮出門,身影利落地上了屋頂,靜坐戒備。

周圍沒有旁人,太皇太後才道:“你既是陛下的心尖人,說不定日後便是他恢複康健之良藥,哀家也不瞞你。”

一個時辰後,殷無執走出了太皇太後的寝宮。今日的太陽很大,照在宮牆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的刺目光暈,讓他按着眼睛恍惚了好一陣。

回到太極殿的時候,姜悟正懶洋洋地窩在屋廊下,那盆榮竹又被搬了出來,看上去與普通竹子無異。

“陛下幼時,過的不太好。”

姜悟平平合目,還在回憶昨夜的夢境。

那應該是原身幼年時期。

小孩子手短腳短,臉蛋圓圓,窩在被子裏睡的很香,也許是因為做了什麽美夢,還輕輕地砸了咂嘴。

直到一個人影走進偏殿,她先是點燃了蠟燭,輕輕放在桌案上,然後又把書翻開,拿鎮紙壓住。

再然後,她來到了姜悟的床前。姜悟被人推醒,迎面看到對方,軟軟喊了一聲:“母妃。”

“好孩子。”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女人柔聲道:“該起床了。”

“唔……”他皺了皺臉,揪着被子往裏面縮,聲音奶聲奶氣:“悟兒想再睡會兒。”

“不睡了。”姚姬拉開被子把他抱了出來,親自取過衣服給他裹在身上,道:“母妃把書都掀開了,悟兒看完了再睡。”

“那就要晚上了。”他悶悶地抱怨,被女人強行抱到了桌前:“聽話,母妃給悟兒梳頭,晚點還要去見父皇呢。”

姜悟困倦地揉着眼睛,試圖往桌子上趴,“父皇那麽喜歡母妃,悟兒總能見……啊疼。”

姚姬揪着他的頭發把他腦袋立起來,聲音依舊溫和:“他是為了母妃而來,可不是為了悟兒來的,悟兒若是不好好讀書,父皇不會喜歡你。”

“父皇已經很喜歡悟兒了。”

“他是對母妃愛屋及烏,不是真的喜歡你。”

也許是因為被揪了頭發,姜悟捂着頭皮,表現的很生氣:“悟兒也是父皇的小孩,父皇喜歡悟兒不是因為母妃。”

“他若是喜歡你,就該把太子之位給你!”

“太子哥哥是皇後生的,嗚嗚疼……”

姚姬掐着他的臉,問:“你怪母妃身份低賤?姜悟,你不要忘記,是母妃生了你,你三歲之前母妃沒有不讓你玩,可你現在都多大了,母妃每日那麽早起來陪你讀書,母妃不比你過的潇灑!”

短暫的寂靜之後,他伸出細細短短的小手指,給女人擦着眼淚:“悟兒錯了,母妃不哭,悟兒馬上看書。”

眼前一片陰影籠罩,姜悟喪喪擡眼,殷無執在他面前蹲了下來,溫聲問:“有沒有吃飯?”

“嗯。”

“你要好好吃飯,這樣才能學好武功,好好長大。”夢裏的聲音對他說:“然後成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只有這樣才能随心所欲地活。”

“練武好疼。”

“你現在不疼,日後便要疼,現在不苦,日後便要苦,母妃也是為了你。”

殷無執跪在他面前,捧住了他的手。

“陛下幼年,曾經向我求助,說姚姬打他,可是哀家對姚姬有偏見,連帶對他也有偏見,你大姨母,就是前皇後,她說她也被陛下找過,小家夥紅着眼睛,說想跟太子哥哥住。”太皇太後輕嘆一聲:“我們都沒有管他,畢竟姚姬是他生母,悟兒打小又比其他孩子要倔強頑劣,不好管教,你可有見過哪個小皇子求情求到母妃對手那裏的?何況你大姨母,與姚姬也不對付,始終覺得此事有詐。”

“先帝也不過問麽?”

是過問了的。

姜悟回憶那個充滿着幽邃感的夢。

小家夥撲到了父皇的懷裏,哭着要去跟父皇住,一直說母妃虐待他,反而被對方抱起來捏着小臉嘲笑了一頓:“小壞東西,肯定是你又惹母妃生氣了,是沒好好讀書,還是沒好好練武?”

姜悟的确是不想讀書,也不想練武,他以為的虐待,在大人眼中只不過是一樁笑談。

那個時候,姚姬只是扯他的頭發,掐他的臉,或者兇他威脅他,他們說,民間的百姓,都是這樣教育孩子的。

“後來,他就不再說這些事了。”也許是站累了,太皇太後疲憊地在窗前坐下,道:“直到有一天,他為了救襄王而墜水昏迷,你大姨母匆匆把人帶回了雍月閣,換衣服的時候,才發現他身上很多傷,是被毒打出來的。”

驚慌之下,立刻請了太皇太後過去。她依稀記得那孩子醒來的那一日,她按着那孩子的手問是怎麽回事。那時的姜悟,已經與幼年完全不同,他安靜地把自己的手臂抽回去,輕聲說:“練武摔得。”

那年姜悟約莫有十歲,他是所有大臣眼中最優秀的皇子,也是最讨長輩們喜歡的孩子。他安靜,平和,溫順,善良,四書五經,弓馬騎射,皆勝過同齡孩子一大截。

殷無執道:“殘害皇子,理應問斬。”

“哀家與你大姨母也都這樣覺得。”太皇太後搖了搖頭,道:“可是先帝認為,姚姬也是有苦衷的,因為她出身卑微,往上爬自然需要些手段,何況,悟兒是她的孩子,她也沒有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的孩子,能叫傷害麽?”

殷無執握緊了手指。

“先帝按下了這件事,不許任何人交談,說他會解決。”太皇太後又嘆了一聲,道:“後來,姚姬果真沒有再動過陛下。”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她被關了禁閉又打了板子,定是知錯了。直到後來前皇後病死,文太後入宮成為繼後,有一天,先帝親自抱着昏迷的姜悟來到了她的寝宮,讓她睡着。

殷無執上前一步,追問:“她又對陛下做了什麽?”

“太醫查出,陛下身體裏很多出血的地方,是針刺所致。”針刺,便看不出來了。

殷無執想知道,先帝在想什麽,為何不殺了那個女人。

太皇太後道:“先帝不光沒有殺她,後來臨終前,還要我等發誓不許找姚姬的麻煩,因為她無權無勢。又因怕陛下恨極殺母,先帝反複詢問陛下,能否在接了皇位之後,不再追究母親之罪。”

就好像,給姜悟皇位,只是一個賄賂,他的目的只是為了保住姚姬的性命。

姜悟答應了,他對自己的父親寬慰一笑:“她永遠都是兒臣的阿娘。”

“皇帝是個善良的人,他不光原諒了姚姬的罪過,還對哀家孝順有加,也曾多次不顧性命救過身邊人,甚至可以為了一個百姓的孩子,冒死沖入火海,在他心裏,別人永遠比他自己重要。“

“你以為,陛下為何如此受老臣喜愛?你以為,他又是如何,能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得哀家這般費心?殷無執,皇帝一定是要好起來。”太皇太後一字一句地說:“只要他還在那個位子,就一定是個好皇帝。”

殷無執不在乎姜悟是不是個好皇帝。

他把對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他只想知道,姜悟在接下那個皇位的時候,在想什麽?他有沒有高興過,因為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

如果他高興了,那麽在先帝提出,讓他不要追問姚姬的罪責時,他又在想什麽?他有沒有覺得委屈,有沒有覺得,這就是你給我江山的代價?

太皇太後還說,姜悟在剛登基的時候,十分勤勉,日日卯時便起床梳理奏折,不批折子的時候,也會研讀兵書,推測戰事。

他就像個不知疲憊的機關,忙碌在所有人的視野裏。

每一面都如聖人一般完美無瑕。

“陛下,想不想出去玩?”殷無執仰起頭問:“臣抱陛下出去玩,好不好?”

姜悟:“不。”

他懶得動。

昨天做的夢讓他感到了由衷的疲憊,雖然那可能只是原身的經歷,并非是他,可他還是覺得很累,心累。

他在世間游蕩上千年,都沒有見到過活的得這樣累的人。

他看到對方為了讀書而讀書,為了習武而習武,為了幫人而幫人。他看到對方秉燭夜讀,翻看書信,然後取出木質模型,推論前線戰事。

明明前線是別人的戰場,他也要橫插一腳。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聽到了對方的心聲:消耗掉,把自己消耗掉,消耗得一絲不剩。

然後,就誰也不欠了。

如果來這世上一遭,一定要活的有意義的話,那麽就為了有意義去活,哪怕那個意義只是別人賦予的。

……可惡啊。

喪批感到絕望。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可怕的人。

做個喪批不好麽?躺平什麽都不幹不行嗎?難道什麽都不做,還怕能永生不死不成?

這個原身分明和歷史上完全不一樣啊。

姜悟開始沉思,難道這是一個死循環?歷史是因為得到歷史答案的喪批來到這個世界才變成這樣的?

……所以歷史上的一切,都是喪批做的麽。

喪批暈乎乎地癱。

這個鍋好大,好重,喪批不背。

他身體忽然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殷無執道:“上回想送給陛下的禮物,沒來得及,今日便去吧。”

“不動。”

“不需要動。”

殷無執看到他的腦袋又開始自由下垂,本想讓他自己把頭靠上來,又覺得他懶得聽,便蹲下來把人放在膝蓋上,再伸手将他的頭放在肩膀上,重新抱起來道:“這樣會舒服一點。”

喪批覺得耷拉着也挺好,還不容易得頸椎。

殷無執命人備了馬車,把他放在車內之後又下來去拿了件大氅,回來的時候,喪批已經扭曲着在馬車內癱了下去。

就像一塊融化的蠟像,烏發黑眸透出一股死寂的可怖。

齊瀚渺探頭看了一眼,便縮回腦袋,道:“陛下今天看上去,好像比之前還要嚴重。”

“嗯。”殷無執走進去,把死寂的蠟像拉起來摟在懷裏,扶正他的腦袋對着自己,一邊命人趕車,一邊問他:“陛下現在有沒有什麽想做的,臣可以代勞。”

“朕,想死。”

殷無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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