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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這裏果然就是他和殷無執墜崖之時呆過的巨大岩洞。

當時殷無執與他說過,這裏面四通八達,像是一個集體的居住地,但他當時身體不好,不方便探查全貌。

那會兒殷無執還在岩洞的地面上發現了腳印,像是有人提前踩過點。

此處距離關京不遠,快馬來回只需要四五個時辰,又位于懸崖下方。如今想來,那個時候趙澄的人就應該已經發現這裏是個天然的藏身之處,準備要搬過來了。

姜悟被人擡到了懸崖下的湖泊旁邊,湖水清透,隐隐透着藍。

巳時三刻,陽光正好,照在臉上暖洋洋的。

趙澄站在後方,摸着下巴觀察他,思考着此前跟谷晏的對話。

他問:“孤要如何做才能治好他?”

谷晏答:“喚起他對生的希望,讓他感受到世界的善意和美好。”

怎麽才能讓一個人感受到世界是善意而美好的?

姜悟身邊投下一片陰影,他又被往湖畔端了端,接着,一個魚竿被遞到了他手裏,趙澄命令:“釣魚。”

姜悟:“?”

趙澄命人搬了個凳子坐在他身邊,想起父皇釣魚時惬意的表情,信誓旦旦地道:“等到魚上鈎的時候,你就知道什麽叫成就感。”

姜悟拿了一會兒,就覺得很重,他松手,魚竿便緩緩往水裏滑去。

趙澄立刻撿起來遞到他手裏,道:“攥緊。”

他攏着姜悟的手握住杆子,一松手,魚竿便又往下滑,趙澄一把抓住他的手,冷着臉瞪他:“讓你攥緊。”

“累。”

“釣個魚有什麽好累的,多少人想釣都沒功夫呢。”

喪批不想要這個功夫。

而且他是不可能委屈自己配合趙澄的。

趙澄拿着他的手釣,他皺着眉,一直想松手,可他一松,就明顯感覺杆子下滑,便只好一直攥着。

一炷香後,魚線微微一動,趙澄立刻舉起杆子,一條很大的鯉魚在空中擺着尾,水珠兒四濺。

趙澄挑眉,道:“看到沒……”後知後覺發現姜悟睡着了,他大力将人搖醒,姜悟張開迷蒙的眼眸,聽他道:“看到沒,你釣上來了一條魚!”他伸手給姜悟揉了揉眼睛,把他眼邊礙眼的東西扣掉,讓他看的更清楚:“晚點給你紅燒,怎麽樣?”

姜悟覺得羨慕:“魚要死了。”

他說話的時候沒什麽表情,眼神也沒什麽變化,趙澄一時分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他皺了皺眉,又看了看已經把下人取下來的那條魚,想起那句‘讓他感受到世界是善意而美好的’,道:“把它放了。”

下人張大眼睛:“這可是殿下守了一炷香才釣上來的。”

趙澄覺得牙疼。

自幼跟着父皇在王府裏釣魚,他自然也是喜歡釣魚,并且能從釣魚裏感受到成就感的,但現在……

他忍痛道:“放生。”

釣魚沒有讓姜悟感覺到善意,反而讓他覺得殘忍。趙澄陰郁地在他身後來回走動,思來想去:“孤策馬帶你去林中跑幾圈兒如何。”

姜悟:“颠。”

“你如今做了皇帝,只怕是很久沒有策馬了。”趙澄想起什麽,一把将他從椅子上夾起來,直接扶上了馬,眼看他開始往旁邊歪,便直接翻身坐在他身後,他偏頭看了一眼依然有些濕漉漉的懸崖,料定夏人定會來解救他們的陛下,又轉臉來看身前的人,道:“記得以前你很喜歡去郊外策馬,你我還賽過幾次,今日孤難得高興,便帶你再體味一番追風的趣味。”

長鞭揚起,姜悟被迫前進,林中樹木飛速後退。

他整個人被趙澄環着,在上頭左搖右晃。趙澄本來還挺高興,一看他直接往前趴,臉色便逐漸黑了下來。

馬兒籲着氣停下,姜悟直接從上面往一側滾,趙澄急忙把他扶住,翻身下了馬,直接把人丢在地上,暴躁道:“你到底怎麽回事,姜悟,你如今當真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感覺了麽?當年你不知我身份,賽馬之時分明還能覺得暢快,這才幾年,你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姜悟一動不動。

他要被颠吐了。

趙澄忍着怒意,忽然又把他抓起來,直接靠在一側的巨樹上,再次捧起他潔白的臉,惡聲道:“你這是什麽樣子,你有什麽資格求死。你有位高權重的父親,還有慈愛的母親日日伴在身邊,自幼便衆星拱月受盡寵愛,又有趙國與母親聯手助你上位,如今更是榮登大寶,九五之尊,手握天下之權,你這樣的人生,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姜悟:“。”

趙澄直接掐住他的臉:“你說!”

姜悟的嘴被掐的撅起來,喪喪地道,“晃顆。”

趙澄收手。

姜悟沒想到在趙澄眼裏原身是這樣幸福的一個人,從他寥寥幾句來看,當年他潛入關京,原身應當還與他有過情誼,只是後來身份敗露,兩人才關系破裂。

他看着趙澄,緩了緩,才道:“你不會,舍不得殺我吧。”

“我不殺你,是因為要拿你換回母親,你以為我在乎你嗎?”

“那你,何必又非要治好我。”

趙澄喉結滾動。

他想起與姜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個時候父親還沒有登基,趙國的帝王依舊是趙靖,那個辱過他母親的禽獸。他費勁千辛萬苦,終于得到那禽獸的信賴,被派來夏國負責暗哨工作,也是在來的前一日,趙靖才告訴他,他的母親如今也在夏國。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來母親竟是在受辱之後被刻意投放到了夏國,成為了一個可能連她自己在不知道的趙國暗線。

見到姜悟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他刻意接近對方,想要利用他,可他很快發現,姜悟不愧有小聖人之名,他對每一個人都掏心掏肺,不顧性命。

其他人這樣做可能會讓人覺得是在刻意讨好,可因為姜悟太完美了。趙澄時常在想,是怎樣優渥的土壤,才能養出那樣完美無瑕的人。當這樣完美的人對人好的時候,沒有人會認為他是在圖謀什麽,只會覺得受寵若驚,懷疑自己是不是不配,繼而很快淪陷。

那個時候,母親告訴他,她要帶姜悟一起回趙國。

因為姜悟足夠優秀,父皇便也答應了。但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任姚姬予取予求的趙英,他是趙國天子,所以答應姜悟回國的條件是姚姬加入暗哨行動,配合吞噬夏國,于是他們設計了一個計劃,開始徐徐圖謀,而姜悟就是那個計劃裏最重要的一環。

趙澄盡量對他好,希望有一天兩人坦誠相見之日,他可以放下夏國的一切,跟他和母親一起回家。

但姜悟發現了他的身份。

趙澄與他交手,兩敗俱傷。

被齊王帶走的時候,遍體鱗傷的趙澄看着遍體鱗傷的姜悟,他略帶譏諷地說:“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的朋友,完美的弟弟,完美的敵人。

從一個極端的立場轉換到另一個極端的立場,對他來說好像極為簡單,根本沒有半分糾結。

姜悟并不知道他是自己在趙國的兄長,他一樣奄奄一息,靜靜躺在那裏。聽出趙澄的言外之意,他淡淡回複:“你的身份是假的。”

身份是假的,所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所以他就不再是那個與他談笑風生郊外賽馬之人。

趙澄在獄中受盡苦楚,如何能不恨他。

他此次卷土重來就是準備狠狠報複姜悟。既然姜悟可以完美切換立場,他倒是想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實是趙國人呢?如果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在認賊作父呢?

于是,姚姬欺騙了姜悟,說他是趙英之子。

這麽久的時間以來,姜悟一直不吭不響,這件事被瞞得相當好。趙澄着實有了報複的快感,他揣摩過很多次姜悟在想什麽,他是準備一直呆在夏國,與趙國繼續為敵,公然跟自己的‘親生父親’抗争,還是決定放棄夏國,任其滅亡,與母親一起重返趙國?

他聽說姜悟一直很聽母親的話,心裏其實更傾向于後者,但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姜悟在沉寂了半年之後,直接把母親供了出去。

而且,還變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死物。

的确,其實只是要交換母親的話,他變成什麽樣都無所謂,可趙澄偏偏就是想看到他露出情緒,他想知道,姜悟在發現他曾經與自己的哥哥生死搏鬥,之時,在想什麽。

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因為我想讓你怕我。”

姜悟:“好怕。”

趙澄:“……”

在他快忍不住要把姜悟掐死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忽然傳來:“殿下,殷無執來了。”

癱在樹下的喪批被人夾在咯吱窩裏帶了回去。

殷無執是一個人來的。

陽光新出,将崖壁上濕漉漉的水汽蒸發之後,他便獨自下了山崖。

沒有帶人下來是因為此處低窪,若是下方設有射伏,可能會引起很多死傷。

尤其那個大岩洞,更是易守難攻之地。

姜悟被提溜回來,趙澄直接把他往地上一扔,他懶懶擡頭,就發現殷無執正在跟人打架,與他交手的人手拿長劍,而殷無執沒有武器,正被逼的步步緊退,身上已經被劃破了幾道。

他內傷未愈,這樣下去定會傷上加傷,姜悟道:“住手。”

趙澄意外:“看來你很在乎這個小男寵。”

“讓他住手。”

趙澄環胸,挑眉道:“殷無執,當年在南疆就有玉面閻王之稱,上回在齊地沒來得及仔細看,如今這麽瞧着,果然是姿色無雙……”

他腰間忽然被扯了一下,趙澄低頭,便發現纏在腰帶上的小白蛇被他揪住了尾巴。

他立刻來拍姜悟的手:“它有劇毒!嘶——”

小白蛇張嘴來咬,因為他一擋,正好咬在他手上。

趙澄:“……”

他支棱着冒血的手指,陰鸷地盯緊姜悟。

姜悟道:“朕咬舌自盡,看你怎麽換母親。”

趙澄含住手指,吮去指頭血跡,才開口道:“賀凡,住手。”

原來是賀威之子,難怪一見到殷無執就跟瘋狗似的。

賀凡收劍,捏着劍柄的手還因為恨意而微微發抖,殷無執旋身站定,扯了一下被劃破的袖口,道:“賀小将軍比起令尊來,還是過于年少輕狂了些。”

“殷無執。”姜悟開口:“過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竟敢這樣有恃無恐。

殷無執看了他一眼,姜悟敏銳地察覺到,他心情不好。但很快,殷無執便移開了視線,擡步上前,對趙澄道:“參見趙太子。”

“看來殷少将是帶着懿旨來的。”

“正是。”殷無執道:“殿下所圖不過是為了姚太後,既如此,我們便挑個地點,趁早交換。”

“殷戍啊殷戍。”趙澄上前幾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在南疆殺了我趙國那麽多同胞,如今還敢孤身涉險,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賀凡忽然從後方重重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殷無執不躲不避,頭上發冠頓時被抽掉,長發披落下來,背部一陣劇痛。

賀凡道:“你好大的威風,以為我們不敢動你們陛下,連你也不敢動不成。”

趙澄道:“輕一些,這可是夏皇的小情人,若是打壞了,他是要生氣的。”

賀凡得到默許,又一次舉起鞭子,卻聞姜悟道:“別碰他。”

趙澄恍然:“原來,你怕的是殷無執受傷。”

殷無執看向姜悟。

賀凡頓時來了興趣,“竟是如此,原來殷少将在前線流血,回來還得在天子枕上留汗,還真是可歌可泣啊——”

又一鞭子狠狠抽在殷無執身上,他哈哈笑了起來。

趙澄跟着輕笑,周圍也響起了不善的笑聲。

“小将軍稍後要不要也陪陪我們?看你們陛下這個樣子,只怕是難以滿足你吧?”

“小将軍今晚便留下來,我們這些兄弟,不嫌棄你。”

趙澄摸了摸下巴,伸手撥開了殷無執的長發,道:“若是叫我趙國将士們知道你竟然鑽進了天子的床帳子,你這玉面閻羅的稱號,怕是要變成玉面嬌娘了。”

他偏頭,眼角餘光留意着姜悟的反應。

殷無執也在看姜悟,賀凡越來越放肆,他豁然一腳踢在殷無執膝蓋上,後者一瞬間跪在姜悟面前,賀凡道:“怎麽,方才還滑的跟魚似的,這會兒見到你們陛下,竟是腿軟的連站都站不穩了?”

姜悟保持着被丢下的姿勢跌坐在地上,剔透雙目緩緩上移,落在賀凡的臉上。

他看着對方蠕動的嘴唇,獰笑的嘴角,還有因為得意而鼓起來的腮幫子。

殺父仇人跪在自己腳下,賀凡已經完全興奮了起來,趙澄也完全沒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笑吟吟地後退,任由賀凡羞辱着敵國少将。

賀凡伸手抓起了殷無執的頭發,道:“你當時是不是就是這樣,舉着我父親的頭,呈給你們先帝的。”

他一拳砸在殷無執臉上,對方嘴角頓時溢出血跡。

姜悟的手指豁然收緊,瞳孔微微收縮。

地面的泥土被摳出狂亂的曲線,指甲縫裏皆是污泥。

趙澄轉臉看他,笑意微微收斂,道:“賀凡,住手。”

“殷無執,你就是憑着這張臉勾引的夏皇對吧?你說,要是這張臉沒了,他還會在意你嗎?你看你們皇帝那副死樣子,他連吃飯都得我們殿下……”

他轉臉,對上了一雙無機的眸子。

對方長發筆直地披散在腦後,發烏唇朱,分明是副絕色的長相,偏偏透出幾分濕漉漉的滲人鬼氣。

他的脖子被卡住,接着,整個人像紙張一樣被抓起,再重重按在了地上。

肺腑震動,嘴唇溢出縷縷血沫。

張大眼睛看着方才還奄奄一息的大夏天子。

姜悟的手上移,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朕說了,別碰他。”姜悟偏頭,無機眼珠溢出陰森死氣:“聽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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