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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二日,姜悟便丢了輪椅,與殷無執一起出了宮城。

門口有人在喧鬧,姜悟沒有在意,倒是殷無執撩開窗簾看了一眼,道:“是秋無塵。”

姜悟仔細聽了聽,似乎是秋無塵想進宮面聖,一直被攔在宮外,小喜正在說話:“行行好,我們真的有急事面見陛下,麻煩世子殿下出來一趟也可以。”

姜悟道:“她是來找你的。”

秋無塵正倔強地站在太陽下,耳畔挂着的紅絲線也已經被汗水浸濕,她臉色有些冰冷,又有些緊繃,好像在焦慮,又仿佛在忐忑。

一輛馬車在她面前停下。

車門大開,一顆比針尖大點的紅砂痣落在她眼中。

殷無執還沒下車,她便驀地沖了過來:“殷無執,殷無執你怎麽做到的,你是怎麽做到的?!”

守衛急忙上前把她攔住。

姜悟透過車窗看她。

女子雙目赤紅,面色癡狂,她當是點了朱砂來的,但已經被汗水沖洗掉,那一抹水滴似的紅看上去有些凄慘。

她被守衛抓着手臂,身體掙紮着前傾,朝殷無執叫嚷,目光滿是渴望與乞求。

“告訴我,殷無執,告訴我。”

“嫂嫂。”淡漠悅耳的聲音傳入耳中,秋無塵神臺頓時清明,她扭臉看向姜悟,聽他道:“找個地方慢慢說。”

金雅樓的包廂裏放了幾盆冰塊,小喜給秋無塵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殷無執坐在她對面,道:“太子妃要不要去換身衣裳,冷熱交替,怕是要風寒。”

秋無塵搖頭,她看着殷無執半晌,忽然起身一下子捧起了殷無執的臉,殷無執猝不及防,眼角被她指腹用力擦了幾下,很快泛紅。

姜悟:“。”

秋無塵道:“你怎麽做到的,告訴我。”

殷無執道:“請先放手。”

“告訴我,告訴我。”

殷無執轉動眼珠看姜悟,姜悟面無表情,秋無塵再次捧緊他的臉,道:“殷無執,告訴我,你是怎麽把他救活的,他不是要死了麽,他是要死的。”

姜悟擡腳踢了一下殷無執。

殷無執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按下,道:“你坐下,我慢慢與你說。”

秋無塵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唐突,她對姜悟道:“臣女失禮了。”

“嗯。”雖然被唐突的是殷無執,但姜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道歉,道:“你先坐下。”

秋無塵在殷無執身邊坐下來,直勾勾地盯着殷無執。

姜悟:“。”

殷無執道:“請你坐遠一點。”

秋無塵只好拉着椅子坐遠了點。

姜悟道:“茶。”

殷無執給他添了茶,然後喂了他一口,秋無塵眉頭擰起,道:“陛下,可不可以開始說。”

茶杯被放下,姜悟看了殷無執一眼,道:“說吧。”

當着他的面,殷無執似乎有些難以開口,秋無塵看了看姜悟,又看了看他,道:“殷無執,我問你,這是不是你的第二世。”

姜悟問:“此話何意。”

“我第一次見他,就知道他注定與我一樣,一生孤苦。後來我看陛下化了大劫,可卻依舊有心求死,便告訴他點痣之法,改變面相,也是料定他要求之不得,如我一般瘋癫一世。”

“可如今他憑空長出了真痣,面相已變,而陛下……”她看向姜悟,道:“似乎也隐有了求生之念。”

殷無執道:“你早就知道他有劫。”

“不。”秋無塵道:“我半路偷師,學的可不是幫人看劫,也不是看誰能大富大貴,我只會看些姻緣之事,從你面相,以及和陛下的親密之舉,才知道你的心上人要有大劫,但我不會化,只能靜觀其變。後來再遇,你拿走了我的故人香,我看出你一心為陛下,而陛下卻毫無生念,還對小喜說可惜,只怕你留不住執意要走之人。”

殷無執道:“你當時想看我笑話。”

“是。”秋無塵道:“你罵我瘋子,我在等,有一天你要比我還瘋。”

她等來了姜悟重傷的消息,等來了殷無執瘋癫的消息,她想這是命,沒有人可以阻止一個九五之尊赴死之念。

但很快,姜悟醒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意外聽民間傳言,殷無執遇到了什麽神仙點化,面相大變。

她才陡然意識到什麽。

努力回憶,姜悟與此前的不同之處,比如他性格大變,比如他不再吃花糕,比如見了她之後沒有此前那樣溫和。

比如襄王告訴他,陛下如今得了木偶困困症,連朝事都不管了。

她此前也以為姜悟是因為生了心病。

但所有的事情都結合起來,再回憶姜悟看遍萬物都不為所動的姿态,她忽然明白,以凡人的眼光看他,也許是她錯了。

殷無執對姜悟道:“陛下要不要去隔壁睡一會兒。”

“朕也要聽。”

殷無執有些難以啓齒。

他起身走到窗前,秋無塵立刻跟了過去:“殷無執,告訴我,是不是,我其實也有機會,我也可以重來一次,我也可以再見阿元。”

“點痣是你教我的。”殷無執道:“你教了我兩次點痣。”

秋無塵嘴角上揚,眼中溢出期待:“那我,我是不是,也與阿元見面了。”

“你死了。”

殷無執看向她,道:“所有人都死了,你,襄王,太皇太後,文太後,都被趙澄所殺。”

一切要從姚姬欺騙姜悟是趙人說起,那日晚上,姜悟想必無眠。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信了姚姬,還是沒有相信,總之,他的生活一切如常,也許他依舊對姚姬抱有期待,也許是他早已習慣了被那樣的母親剝削與欺淩。

他勤政愛民,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看書,就是在處理國事,他所有的舉動都向着夏國,除了他隐瞞了母親對他說的那個所謂真相。

那一世的阿桂沒有被帶入宮裏,也沒有人發現太皇太後中了迷藥,更沒有人發現,姜悟送的那盆榮竹與迷藥混合在一起其實是劇毒。

于是,竹花盛開的時候,太皇太後走了。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姜悟與姚姬共同謀殺,但他依舊是天子,沒有人敢說。

這件事終于讓秋無塵與襄王下定決心,聯手徹查姜悟。姜悟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他默許了秋無塵裝瘋入宮的行為,娶秋無塵的時候,大家還在贊美他是大聖人。

姜悟随他們去查,同時對姚姬采取了行動,把她關了起來。

但他依舊沒有向任何人吐露他是趙國人的事情。

趙澄為了救姚姬,帶人潛入了皇宮,那時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來的夏國,也沒有人知道他有一對與姜悟極為相似的眉眼。

有一天晚上,文太後撞到了他,她沒有對趙澄設防。

于是那一晚,文太後走了。

襄王目睹了那一幕,也看到了那雙眼睛,更在交手之後,看到對方一路逃向了太極殿的方向。

襄王告訴了秋無塵,同時也告訴了一幹大臣,他親眼看到姜悟殺死了文太後,自己也在那一戰中受了傷。

殷無執還記得那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定南王的神色有多麽嚴峻。

他告訴定南王:“陛下不會做那種事。”

“襄王與陛下是什麽關系,他若非親眼看到,豈會冤枉自己的兄長。”

他們同時想起了太皇太後死亡的指向,殷無執意識到,大臣們先入為主的看法,極有可能讓姜悟百口莫辯。

他潛入皇宮去找姜悟,告訴他襄王懷疑他殺了文太後,讓他快逃。

姜悟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趙國人顯然從發生的這些事中嘗到了甜頭,意識到繼續下去夏國定然大亂。

他們就像是藏在暗中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向夏國發起了進攻。

一日之間,姜悟其實是趙國血脈的事情飛速傳遍了整個夏國,舉國大亂。

百官來不及思慮,就必須要給大亂的國家一個交代。

“如果你知道殺死元太子的人是陛下,你會怎麽做。”

秋無塵後退一步,她說:“阿元待陛下情同手足,若當真是他所害,我會不顧一切親手殺了他。”

“若你遇到了陛下,他定會任你去殺,但那天晚上,我爹和武侯準備帶兵攻打宮城,我擔心陛下會受傷,所以帶他逃了。”

可笑的是,姜悟被他扯着快要離開宮裏的時候,便聽到了宮外的調兵之聲,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硬生生停下腳步,“這是父皇托付的江山,它未傾覆,朕豈能逃。”

所有時間都卡的太巧。

秋無塵神色猙獰地握着剪刀沖向了姜悟的寝宮,姜悟掙開了殷無執的手轉身離去。

在定南王帶兵到達之前,在姜悟回到太極殿之前,有人拿着姜悟慣用的劍,貫穿了秋無塵的胸膛。

姜悟回到太極殿的時候,秋無塵已經死透了。

兵圍宮城,姜悟接受了質問。

數十道暗衛一同露面,黑影重重擋在他面前,烏黑長刀紛紛出竅。

暗衛誓死與天子同在。

這是內亂。

殷無執一直在解釋,他帶着姜悟離開了太極殿,中途姜悟折返,秋無塵絕對不是姜悟所殺。

沒有人信。

他提議搜宮,搜出來了數十個潛藏的趙人,都與姚姬有過來往,這反而成為了姜悟是趙國血脈的證據。

姜悟讓暗衛退下,獨自接受審判。

到那一刻,殷無執才知道,何為無能為力。

曾經的小聖人,成為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管他曾經為了這個國家多麽嘔心瀝血,也不管他有多麽勤政愛民,為那麽多人做了什麽,血脈一條,足以判他死刑。

他看着那素來金尊玉貴的人在鼎沸的罵聲中跪了下去,目光掃過一張張怨恨的臉,告訴他們:“不管我是不是趙國血脈,我都沒有做過對不起大夏的事情,我沒有殺過皇祖母,也沒有殺過母後,更沒有殺過秋無塵……如果……”

罵聲高揚。

他垂下睫毛,殷無執盯着他的嘴唇,看清了他的口型。

“如果……你們願意給我時間調查清楚。”

沒有人聽到這句話,也沒有人在乎這句話。

他沒有再重複。

也許是繼續調查就要逆流而行,他可能疲憊了,所以幹脆放棄了抵抗。

殷無執甩掉了定南王抓着他的手,沖上審判臺,大聲說:“給他一點時間,我們一定可以調查清楚,丞相,王爺,武侯……我們應該查清楚,不要中了趙國的奸計。”

但那個時候,沒有人在乎真相究竟如何。

夏國急需一個沒有任何身份污點的帝王。

所以,他嗓子喊啞了,膝蓋跪疼了,頭也磕破了,最終又被定南王抓了下去。

姜悟被打進了大牢。

百官決定推舉襄王為帝。

趙國打着要救回趙英血脈的旗號,從邊境向夏國發起了進攻。

接着,關京城內,趙國人前來救姜悟了。

襄王帶兵阻止,與趙澄打了個照面,在得知他是趙國太子之後,因為那雙極像的眉眼,更加斷定了姜悟是趙人無疑。

那一次殷無執躲在暗處,看着襄王與趙澄交手,趁亂帶走了姜悟。

他一直告訴姜悟,事情的真相絕非如此,他相信姜悟有辦法證明自己。

一開始,姜悟說:“若真相就是如此呢。”

“真相不會是這樣。”那時殷無執也有在派人調查此事,發覺姜悟是趙國人的身份有諸多疑點,所以他敢向姜悟保證。

“若實在查不清楚,你會與我一起遺臭萬年。”

“我不怕。”

“我不想連累你。”

“我知道。”

也許是他的堅定打動了姜悟,他答應了。

但夏國依舊徹底亂了,全國都在尋找姜悟的下落,并把殷無執一并歸為了叛徒。

又一次在夏人的追殺下逃脫之後,他們意外看到了姚姬的身影,她似乎正在跟着趙澄返回趙國。

那晚,他們坐在一顆巨樹下,互相包紮着傷口,姜悟遙遙望着姚姬馬車停留的方向,忽然對他說:“殷無執,我恨她。”

殷無執看他。

“這也許是我此生離她最近的一次了。”姜悟對他說:“你幫我,殺了她。”

殷無執能夠理解他的怨恨,但他不确定殺了自己的生母,姜悟會不會後悔。

“陛下确定。”

姜悟盡管淪落到那種地步,殷無執依舊在稱他為陛下,從未改口。

“嗯。”姜悟說:“殺了她,此事不查了,然後,我随你找個地方安家。”

殷無執有些震動:“當真。”

“嗯。”他記得他告訴他的最後一句話:“你帶我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染血的手提起了地上的刀。

夏國大亂,趙澄與襄王交手也沒得到太多好處,雙雙重傷,留下的人手也沒多少了。

殷無執輕而易舉地取了姚姬的性命。

他一擊便退,只聽到趙澄撕心裂肺地喊:“你殺了她,姜悟也會死——”

殷無執離開的時候還在想,他定是在騙我。

巨樹下沒有了姜悟的身影,往另一側去看,粘稠的血跡染上了濃綠的野草。

他追上了姜悟,扶住了他倒下的身體。

他抱起姜悟,一路往夏國走去,他走投無路,想着那些人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姜悟去死。

姜悟躺在他懷裏,視角落在他的下巴上,一直一直地望着他,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終只是釋然地笑了一下,然後安詳地合上了眼睛。

“我殺了他。”

回去之後,殷無執告訴自己的父親,“我殺了那個叛國之人。”

他明白了姜悟為何讓他去殺姚姬。

他并非是自己想死。

他在給殷無執一個洗清自己的機會。

姜悟已經是個叛徒,而殷無執還有機會洗脫罪名。

再然後,谷晏回來了。

他是自幼便埋伏在趙國的卧底,後來被姚姬安插在姜悟身邊,趙澄發現了他似乎有二心,便将他打下了懸崖。

谷晏大難不死,重新走回來,向所有人說明了一切。

他來得太晚了。

那時殷無執在想,也許這就是天意。

但這一世,殷無執提前便發現了谷晏的不對勁,盛國寺的那一晚,他與谷晏相約請趙澄入甕,雖然後來被姜悟找死的行為打斷。

秋無塵問他:“襄王是怎麽回事。”

“他得知了陛下的清白,認為是自己導致了這一切,大恸之下帶兵與趙國交鋒之時,崩于戰場。”

姜悟有些迷惑,為何史書上說是昏君姜悟殺了襄王。

似乎意識到了他的疑問,殷無執望向他,道:“此前襄王與趙澄交手,為了讓趙國認為夏國群龍無首,曾假死過一回。”

他說的是他趁亂帶走姜悟那次。

襄王的假死也起了效果,趙國以為夏國全線崩潰,肆無忌憚帶兵深入之時,殷無執與襄王正好帶兵趕到,生擒俘虜數萬。

為後來的天下一統打下鋪墊。

對于這些事情,姜悟并沒有什麽真實感,但他也意識到,曾經的姜悟與殷無執,想必是有感情的。

他瞥了殷無執一眼,秋無塵接着道:“那你後來做了什麽。”

“前世我們也曾見過面,是陛下帶我去了你的小院,在太皇太後離開之前,你說過與今生同樣的話,我罵你瘋子,你說我可憐,教我點痣。”

但那個時候,殷無執沒信。

直到後來,大仇得報,一切塵埃落定,他才開始求神拜佛,搜遍世間,試圖尋回姜悟。

他一直在想,如果活的足夠長,是不是有可能再見姜悟一面,他會仔細觀察路過的孩童,想着這會不會是他的轉世。

路邊随便一個說書先生,都能騙得了他。

他像秋無塵一樣,買很多求姻緣的小物件,把太極殿挂的滿滿當當。

在宮牆上插滿招魂幡,試圖引他魂魄入夢。

趙國覆滅之後,遺留的趙國舊部也曾扮道士騙過他,他多次遇險九死一生,被身邊忠臣大罵荒謬,無數人對他口誅筆伐,希望他停止這些妄想。

每逢太極殿換了宮女,都會悄悄議論,為何陛下一個那麽精致的梳妝鏡,為何那裏有一只那麽珍貴的朱筆,為何陛下的身上,總是有小小的傷口,為何陛下的眼角,總是有一抹淡淡的紅。

無數道士步入過他的寝宮,無數和尚在他榻前念經。

他帶兵擴建疆土,修繕廟觀,尋遍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姜悟确實沒有騙他,他的确想帶他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

“然後呢,你在哪裏找到了他。”

“我從來沒有找到過他。”殷無執說:“有生之年裏,他也從未入過我的夢。”

“那現在是怎麽回事。”

殷無執走回來,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順便問姜悟:“聽這麽久,渴了吧。”

姜悟垂下睫毛,乖乖就着他的手喝水。

秋無塵:“你快點行不行,急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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