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聽牆角(捉蟲)

日色漸暗,街上行人漸漸減少,簡瑤算了下今日的訂單,就吩咐青栀關了門,一同回了後院。

這間商鋪前面是兩層,被簡瑤用來作錦繡閣,而後面則是她們居住的院子,除去廚房,共四間房,簡瑤住了主卧,青栀就住在她隔壁的耳房,另一側作為庫房。

而顏青身為男子,則住在最偏的房間中,離簡瑤的房間有些距離,但卻和廚房頗近。

條件如此,也顧不得男女有別。

長安城在天子腳下,入夜後自有人巡邏,遙遙地傳來打更聲,圓木擊打在銅鑼上,襯得夜間的蘇巷街格外安靜。

簡瑤翻看着賬本,頭也不擡地和顏青說:“過些日子,你再回一趟羨城。”

話音落下,卻遲遲聽不見回答,簡瑤不由得擡起頭,就見顏青沉默地盯着她,一言不發地表示抗拒。

簡瑤有些驚訝。

五年前,江城水提坍塌,後又鼠疫橫行,鬧得民不聊生,簡瑤的父親奉聖旨跟随二皇子前往江城赈災。

簡瑤一直記得,那年,她正和娘親撒嬌嗔鬧着想要偷懶,忽然管家進來通傳,後門處有一男子要見夫人,她娘親自不是誰都會見,可管家遞了一樣東西,娘親就立刻讓管家将人帶了進來。

那時簡瑤剛年滿十二,男子被帶進來,一身衣裳勉強稱得上幹淨,可擡起頭時,她驚得忙忙掩唇。

不怪簡瑤,而是那人臉上皆是凹凸不平的疙瘩,就似她年幼時染上天花後留下的痕跡一樣,不過她父親善醫術,舒痕膠一直不停,那時,她早就消了一身痕跡。

簡瑤記得,這件事落入聖上耳中時,她還被稱了句有福之人。

那人就是顏青,他帶着父親的親筆信回到長安,交給她娘親,讓她娘親剛看完就險些昏過去,簡瑤整個人慌了神,哪怕當時顏青并未明說他來的來歷,可顏青臉上的痕跡也讓簡瑤隐隐猜到了些許。

必是從江城而來。

在那不久後,就傳來她父親深入難民研制解藥,後卻染上鼠疫,不幸喪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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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骨灰剛送回長安,娘親就卧病不起,後來以調養生息為由,忙忙帶着她回了江南,避開長安城這處風險之地。

每每想起她父親的死因,簡瑤都覺得好笑。

顏青乃她父親所救,他臉上身上那般痕跡,足可見感染極深,如此都安然無恙,說明她父親早就研制出疫情的解藥,可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他父親為了研制解藥而死。

還有顏青帶回來的書信……

憶起往事,簡瑤臉色白了些許,但她很快回神,壓下心底的情緒,對顏青的沉默不語表示不解。

顏青當初染上鼠疫,是被她父親所救,後受她父親所托來到長安城送信,本該就此恩怨了清,可顏青卻從那之後就留在了她身邊,對她言聽計從。

簡瑤知道,這是顏青感激她父親救了他。

顏青避開她的視線,只悶悶吐出四個字:

“長安危險。”

簡瑤一時啞聲。

她和顏青共處近五年餘,熟知顏青的性子,哪怕就幾個字,她也知道了顏青的言下之意。

青栀也忙忙說:“顏青說得沒錯,如今長安城鋪天蓋地都是姑娘的流言,若是顏青這個時候不在姑娘身邊,那姑娘的安全怎麽辦?”

未被簡父救下之前,顏青只是一個江城的農村子,年齡不大,又未讀過書,但卻天生神力。

江城鼠疫,顏青沒了親人,自己的命也全靠簡父所救,所以顏青一心報恩,到了羨城後,簡母特意請人教了顏青拳腳功夫,瞧着顏青高高瘦瘦的,可簡母去世後,簡瑤在羨城的那兩年,多虧顏青,才沒人敢對簡瑤動手動腳。

一個會幾分拳腳的人不可怕,但若這個人死都不怕,臨死前也要咬掉你一塊肉,那就不得不讓人忌憚些許。

簡瑤擰起了眉,不等主仆三人讨論個所以然出來,忽地聽見院牆處傳來些許動靜。

細細簌簌的動靜不斷傳來,幾人一驚,顏青立刻站起來,簡瑤握緊青栀的手,雖說長安治安好,可未必沒有小偷小摸,簡瑤低聲對青栀道:

“若有不對,你立刻去京兆府。”

下一刻,院牆上忽然冒出一個頭,在黑夜中,十分駭人,簡瑤心髒險些停了下,臉色驟白。

“簡姑娘別怕!”

簡瑤讓青栀報官的話就差脫口而出,待聽清這話後,隐隐約約覺得這聲音頗有些耳熟,院子中挂着燈籠,只不明亮,簡瑤握緊雙手,穩住心神細看過去,才看清趴在院牆上的是何人。

如今長安城桃色消息的另一個主角——沈清山。

當下,簡瑤心中湧起一股情緒,既怒又哀。

饒是簡瑤脾氣再好,她也不由得咬緊牙:“沈公子,夜色已晚,你攀在我家中牆頭,此番可覺不妥?”

沈清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溜出府,怕剛出府就來錦繡閣,會被侍郎府的人抓回去,他在外躲了幾日,才敢偷偷跑來見簡瑤。

倏然聽見這冷然的一句話,沈清山抓在牆頭的手不由得一緊,他怔然片刻,臉色有些白。

他甚怕黑,敢在黑夜中獨自跑出來,不知鼓了多大的勇氣,然而,簡瑤的話如當頭一棒,讓他這股勇氣頓時消了大半。

沈清山似看見簡瑤臉上的怒意,忙慌亂地解釋:

“我、我想見你,我偷跑出來,沒有人發現……”

他說話時小心翼翼,絲毫不見他往日的混賬作風,可所有的話在簡瑤側過臉去時,漸漸堵在喉間。

察覺簡瑤對他行為的抗拒。

沈清山憋紅了眼,輕聲喃喃地說:“我、我想娶你……”

可府中不同意。

白日來尋她,他怕被府中抓回去。

所以,他才用這種方法偷偷來見她的。

他、他不是故意破壞她名聲的。

沈清山貴為侍郎府唯一的嫡子,長姐更是鎮南侯府的世子夫人,想和他成親的女子不知多少,可以說,非權勢富貴的女子根本不可能嫁為他妻。

可如今他卻為了一個孤女做到如此地步,哪怕長安城風言風語再多,卻私下裏說他癡情,道簡瑤撞了天大的運。

但簡瑤聽完他的話後,只覺得荒謬。

若被讓旁人知曉,他夜間出現在此,旁人會如何想?

縱使她開了錦繡閣,不得不抛頭露面,可她依舊是正緊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豈容得他夜攀院牆?

“沈公子可知,你近日行為給我造成了多大的困擾?”

簡瑤擡起頭,即使黑夜中,她依舊眸色明亮透徹,直直撞進沈清山眸子中,讓沈清山升起一抹心虛,他啞口無言。

沈清山呆愣地看着下方挺直站立的女子。

她一身淺色冬裙,冷風撫過,女子臉側青絲稍亂,她模樣甚好,膚若凝脂似芙蓉映面,似被他夜間攀牆的行為氣狠了,她緊緊咬住唇瓣,眸子似泛了紅,明明和他身份差距甚大,他娶她,在世人眼中是她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女子卻不卑不亢。

那分抵觸十分明顯。

她說:“沈公子可曾問過,我是否願意嫁你?”

沈清山怔愣住,他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喃喃地說:

“……你不願意?”

一番對話,讓簡瑤無力地偏過頭。

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如何能在做事前設身處地地替她着想?

對于簡瑤來說,沈清山的所作所為簡直是無妄之災。

他許是真心想娶她,但是,他可曾問過簡瑤的心意?

簡瑤費盡心思攀上陳府,便是為了在世家中冒個名,可沈清山的作為卻讓她成了世家夫人眼中最不喜的那種人,他的一意偏行,讓簡瑤如今在長安城落入格外難堪的處境。

本就寸步難行,偏生還有人要雪上加霜。

她未說話,可沈清山卻頓時明白了她的答案,剎那間,沈清山臉色煞白。

他抓着牆壁的手輕顫,他掃了眼院內的情景,顏青站在牆壁不遠處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似怕他有旁的動作,十分謹慎,青栀更如同看登徒子一般警惕着他。

沈清山忽然間就清醒過來。

簡瑤根本就對他無意,他一廂情願地想要娶她,這些日子給她添了甚多的麻煩。

他倏地低下頭,即使院中有燈籠,可夜色微暗,簡瑤也看不清他的動作,只隐約看他擡了擡手,似乎擦了擦眼角,含糊不清的聲音傳來:

“這、這些日子我給簡姑娘帶來了諸多不便,還請簡姑娘見諒。”

“今日我未曾來過這裏,也絕不會有流言蜚語傳出去,請簡姑娘放心,日後這般行為,我、不會再做了……”

他似作了保證,然後一陣細細簌簌後,整個人消失在牆頭上。

簡瑤近乎半倚在青栀懷裏,腿都有些軟了,後背幾乎被冷汗浸濕。

在看見沈清山那一刻,除了怒意,她心中只餘害怕。

哪有什麽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凡有人撞見這一幕,就足夠她百口莫辯。

一牆之隔,沈清山從牆上下來後,就匆匆走遠,他如今從一廂情願中清醒過來,根本不敢留下來,生怕被人撞見,又給她帶來麻煩。

而在他走遠,院牆拐角處,白三臉色古怪。

他偷偷觑了眼若無其事倚在牆角的小侯爺,顧不得去思考沈公子是用情至深,還是腦子進水分不清名聲對女子家有多重要?

只兩眼無神地想,為何聽說沈公子出現後,他和小侯爺要在這裏聽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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