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少年 什麽都已經談完了
喬薇回到了自己家裏, 她換了衣服,卸了妝,洗了澡, 躺在床上。
她以為自己會睡不着,但奇怪的是, 幾乎挨着床, 她便進入了夢鄉。
一.夜無夢。
昨晚上,也是慕私年送喬薇回來的。在醫院病房裏講述完了過去的那樁事情之後, 兩人都沒再說話。
也許是因為事情太過重大,所以需要全部的神智來消化。
太陽也還照常升起, 慕私年也沒有要求喬薇做出任何的決定,所以喬薇還是照常上班。
進入辦公室後,秋秋邊叼着面包, 邊打量了喬薇一眼,笑道:“今天精神挺好的。”
喬薇笑笑:“昨晚睡得好。”
人為什麽要工作?因為只有這樣,感情才不會成為生活的全部。只有這樣, 在感情出現突變時, 才能讓人在生活的漩渦裏面喘口氣。
喬薇今天的工作也同樣離不開生死。
明遠醫院的ICU病房內,再次出現了一位潛在捐獻者。
捐獻者名字叫古振羽, 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男子,因為患有腦瘤, 進入了明遠醫院治療, 可因為腦瘤位置特殊, 無法進行手術, 最終回天乏術,成為了腦死亡狀态。
古振羽在生前便進行了器官捐獻志願登記,而在病危之際, 也多次表示,自己在死後同意捐獻出所有器官。
按理說,這個時候就應該開始器官捐贈的流程。然而,古振羽的父母卻堅決進行了反對。
雖然說在法律上,古振羽有權處置自己的遺體器官,但是在現實當中,器官捐獻必須還是得經過家屬們的同意。
所以這兩天,明遠醫院的OPO辦公室協調員們,都在輪番給古振羽的父母進行着思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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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伯母,您看一下,這是古先生的器官捐獻志願登記卡,他是一心想要進行器官捐贈的。”
“我不要看,你不用說了,我們不會同意的!”
“伯父伯母,古先生在生前曾經多次表示想要捐獻器官,願望非常強烈。”
“他那是病久了,病糊塗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伯父伯母,捐獻器官确實是古先生一直以來的心願,如果沒完成這個心願,他不會走得安心的。”
“但是要我們看着自己的兒子沒能完完整整地走,我們死了也不會安心的!”
古振羽的父母都格外固執,不管喬薇怎麽說,兩人仍舊不同意。
事情陷入了僵局當中,腦死亡患者的身體處于非常脆弱的狀态,随時都可能因為器官衰竭而去世。家屬們也可能随時都簽署放棄治療的同意書,取下呼吸設備,讓他塵歸塵,土歸土。
可是沒有任何辦法,喬薇他們能做的,便是盡人事,聽天命。
他們仍舊在勸說着,安慰着,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而古振羽的父母還是在做着對抗。
在這一片喧嚣混亂中,ICU病房外走廊上坐着的那個女人顯得非常安靜。
她是古振羽的妻子任欣蘭,她清秀的面龐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就這麽走了。
而她的身邊,則坐着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齊劉海,圓臉蛋,黑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像是一個瓷娃娃。
這是他們的女兒古萱萱。
古萱萱還小,她不懂什麽是生死。她拉了拉任欣蘭的衣袖,但任欣蘭處于悲傷之中,沒有意識到女兒的動靜。
古萱萱只得翻動了自己的小短腿,從座位上滑了下來,搖搖擺擺地來到了ICU病房的玻璃牆前。她踮起腳尖,“呀呀”地喚了兩聲,想要看裏面的爸爸。
喬薇不忍心,便抱起了古萱萱,讓她得以再看一下裏面的父親。
古萱萱輕輕地拍着玻璃,她記得前幾次,她這麽做時,古振羽都會虛弱地睜開眼,對着她微笑。
可是今天,古振羽卻沒有任何動靜,處于沉睡中。不僅是沉睡,他整個人身上照着一層灰色的死亡的氣息。
古萱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只是有些着急,她再次拍打了玻璃,“呀呀”地叫着。
“爸爸……起來……爸爸。”
可是裏面的古振羽再也不會醒來了。
古萱萱生了氣,她鼓起了紅紅的蘋果臉,聲音更大了些。
“爸爸……陪萱萱……起來……陪萱萱呀……”
孩子的童聲,充滿了生的希望,而ICU病房則堆滿了死亡的氣息。生與死相互交雜,讓人的情緒變得格外混沌和複雜。
任欣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她的情緒終于決堤。
“捐吧,爸,媽,就捐吧!”
古振羽的母親章愛鳳沖了過來,想要制止住自己的兒媳,但任欣蘭卻拿出了手機,點開了一個視頻。
視頻是前兩天,古振羽在病房裏面自行拍攝的。
那時候的古振羽似乎已經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錄下了這個視頻。視頻當中,古振羽戴着呼吸機,神色憔悴,他的聲音也非常虛弱,每說一句話,便要停下來歇息許久。
“爸媽……對不起,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了……請你們幫我照顧好欣蘭和萱萱……另外,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會同意讓我捐獻器官的……但是我希望……希望你們能理解。我沒有辦法陪萱萱了,但至少……我希望自己的一部分,能活在這個世界上,陪着萱萱一起長大……請你們理解,我作為父親的心願……”
手機屏幕上,“啪嗒啪嗒”地落下了眼淚,太多太密了,已經分不清那眼淚屬于誰。
ICU病房門外,哭聲也混成了一團,同樣分不清,屬于誰。
終于,在一小時之後,古振羽的家人一致同意了器官捐獻。
他們希望古振羽,能夠陪着萱萱一同長大。
緊接着,器官捐獻流程開始進行,喬薇又投入了忙碌的工作當中。
而在休息的間隙裏,她也抽空去VIP病房看望了林書蘭。
林書蘭的病情已經好轉,也喝下了周阿姨送來的湯。喬薇忙了一天,頭發也亂了,林書蘭便讓她坐在自己床邊,幫她梳着頭發。
喬薇記得,自己住在大伯父大伯母家時,根本沒有人會幫她梳頭。她每天只能披着頭發上學,被老師批評了好幾次,而同學們也都開始嘲笑她。
後來,她被林書蘭給接回了陸家,那段時間,林書蘭的身體也不太好。但每天早上,她都會強撐着起來,給喬薇梳最好看的發式。每天踏入班上的時候,便是喬薇最開心的時候。因為每個女同學,都會用羨慕的目光看着她的發式。
她們會問:“喬薇,這是你.媽媽給你梳的嗎?好漂亮啊。”
喬薇記得,自己用力地點頭:“是啊,是我媽媽梳的。”
也許那個時候,她便已經把林書蘭當成了自己的媽媽。
喬薇閉着眼,感受着梳子從自己頭皮上劃過的那種酥麻感,她忽然問道:“蘭姨,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是什麽樣的感覺?”
昨天晚上,當慕私年說出真相後,喬薇終于也想通了很多事情。
她以前一直覺得疑惑,林書蘭說自己和陳秀雯是摯友,可為什麽陳秀雯在生前卻從來沒提起過林書蘭?林書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呢。
而現在,喬薇終于懂了。
林書蘭在心髒移植手術之後,休養了一年,等身體恢複了,便過來找了她,也許是想看看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私底下進行慰問。
只是,蘭姨後來為什麽會對自己那麽好呢?
林書蘭緩聲說出了原因:“當時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心髒跳得非常快。就像是有一件珍寶,丢失了很多年,忽然找到的那種感覺。”
林書蘭至今還記得,當她第一次看見喬薇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一下子就非常想哭。那眼淚并不是從眼眸裏出來的,而是從心髒內出來的。
從那一刻起,喬薇的喜怒哀樂便牽動着林書蘭的心髒。看見喬薇笑時,林書蘭就會非常開心,而一旦喬薇悲傷時,林書蘭的心就會隐隐作痛。
陸景年和汪敬意都認為,林書蘭收養喬薇,是為了報恩。
可只有林書蘭知道,不是的,她收養喬薇,什麽都不為,只是想讓喬薇快樂開心地成長。
她是真的把喬薇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林書蘭有時候會想,如果她們同時遭遇了意外,那麽她會毫不猶豫地把生的希望讓給喬薇。
她可以為喬薇去死,心甘情願。
喬薇閉上了眼,她感覺眼睛非常熱,似乎有眼淚要落了下來。
喬薇始終相信,器官是有記憶的。陳秀雯的記憶,還在林書蘭的心髒裏。
陳秀雯和林書蘭的靈魂,已經混為了一體。
這麽多年了,她們再也分不開了。
兩個靈魂從不會分崩離析,因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标——愛喬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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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振羽的器官捐獻,按照流程迅速進行着。
經過評估,古振羽捐獻出了心髒,皮膚以及雙肺。
其中,心髒的受捐者也在明遠醫院裏,是一位二十歲出頭的男子,叫廖浩淼。
同樣根據“雙盲”政策,古振羽的家屬以及廖浩淼和家人,都不知道對方的任何信息,也不知道他們會在同一所醫院裏進行手術。
他們也不知道,雙方的手術室就在同一樓,隔着一條長長的走廊。
在這一例器官捐贈案子裏,喬薇負責運送古振羽的心髒。
和所有器官獲取手術一樣,古振羽在手術室內,接受了親屬的道別。
古振羽的父母趴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任欣蘭則抱着古萱萱,不住地落淚。
手術是在半夜進行的,古萱萱剛還在睡覺,現在被叫醒,仍舊是一臉茫然,她沒有哭,只是疑惑地看着四周。她弄不懂大人的世界,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親屬道別之後,全體醫護人員給古振羽默哀致敬。之後,主刀醫生取下了呼吸設備,等古振羽心跳停止後,手術開始。
心髒從古振羽的身體裏取出來後,便立即被放入了人體移植器官箱裏。
喬薇提着那器官箱,走出了手術室。
手術室外,古振羽的家屬都在等待着,默默哭泣着,而古萱萱則揉着眼睛,小小的蘋果臉上全是疑惑。
喬薇出來的時候,為了以示敬意,便停住腳步,對着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而就在這時,喬薇發現,古萱萱盯着她手中那藍白相間的器官箱,就像是猛然意識到了什麽,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爸爸……爸爸!”
孩子從懵懂當中猛然清醒,那悲傷便顯得更加鮮明而尖銳。哭聲毫無顧忌,傷痛酣暢淋漓,她哭到整張臉都脹紅。
“我要爸爸!……啊,我要爸爸!”
也是到這時,孩子才終于意識到,她的爸爸已經不在了。
孩子的哭聲觸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在那一刻,古振羽的家屬全都嚎啕大哭,那麽多的哭聲,形成了龐大的哀痛,盤亘在手術室的上空。
喬薇像是被一支利箭刺中了心髒,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她以為停頓很長,但其實也只有一秒鐘的時間。喬薇的身體知道,器官不能耽誤。于是她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快速朝着前方走去。
她幾乎是小跑着,越過了那長長的走廊,來到了廖浩淼的手術室外,把古振羽的心髒,遞給了手術室裏的醫生。
廖浩淼的手術室外,同樣站着他的親屬。當看見喬薇拿着器官箱跑過來的時候,廖浩淼的家人終于放下心來。
他們互相笑着,歡呼着,臉上全是喜悅。
“心髒到了,有救了,有救了,這次浩淼一定會好了!”
“對啊,咱們浩淼以後啊,絕對能長命百歲了!”
“等浩淼出院了,我一定要去酒店裏擺上二十幾桌宴席,大家一起慶祝慶祝!”
同時有人過來,激動地握住了薔薇的手,不住地道:“姑娘,謝謝你啊,真是太感謝了!”
喬薇想要微笑,但是那笑容剛升起,卻又按捺下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笑。
護送完了心髒之後,喬薇今晚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她來到了兩個手術室中央的走廊上,走廊是露天的,擡頭便可以看見天上的銀月。
那月亮,永遠都挂在天際,看似溫柔看似慈悲,但其實不是那樣的。
那月亮,壓根就沒有悲喜,就這麽無情地看着世人,經受生離死別。
喬薇想,她應該是要笑的,畢竟一個生命獲得了新生。
可喬薇又想,她應該是要哭的,因為另一個生命去向了死亡。
這個時候,有風吹過,喬薇的右耳邊傳來了古振羽手術室那邊的哭聲,低沉的,哀傷的,無望的。
同時,喬薇的左耳邊則是廖浩淼家屬們的笑聲,高亢的,歡愉的,充滿希望的。
在那瞬間,喬薇忽然覺得,這走廊化為了一座橋。
一座生死的橋,一頭連接着生,一頭連接着死。
她站在橋的中央,彷徨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一邊。
是該去安慰死亡的悲哀,還是恭喜生命的喜悅。
在那瞬間,喬薇終于理解了頭頂的月亮。原來那月亮并不是無情,它只是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僅此而已。
所以它只能夠挂在天上,安靜地看着世間,看着悲歡離合。
等雙方手術結束,已經是淩晨,喬薇步出了醫院,決定吃個早飯,然後回家補眠。
而醫院門口的停車場裏,慕私年站在車邊,長身而立,沉穩矜貴。
他一直在那等着她。
“一起吃早飯。”他說。
“好。”喬薇答應了,她想不出自己有什麽拒絕的理由。
兩人一同來到了醫院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裏,早餐店店面很小,但卻收拾得非常幹淨。他們叫了豆漿油條以及小籠包,很快,桌上便出現了熱騰騰的食物白氣。
“過兩天就是我生日了。”慕私年開口。
“我記得。”喬薇拿出了手機,給慕私年看上面的提醒。
他們兩個就像一對毫無芥蒂的情侶一般,就像是那個晚上的事情從沒發生過一般。
“你會陪我一起過嗎?”慕私年問。
“當然。”喬薇想,為什麽不可以呢。
喬薇還是和往常一樣,把古振羽和廖浩淼的事,都告訴給了慕私年,她喜歡給他講工作上發生的事。
聽完之後,慕私年淡聲說道:“那條走廊,我去過的。”
慕私年還記得那條走廊,那時,他.媽媽去世之後,他失魂落魄地從病房走出來。
他看見,在走廊的另一邊,汪敬意拍着一個小男孩的肩膀,告訴他:“放心吧,手術非常成功,你.媽媽身體狀況很好。”
“汪叔叔,那以後,我媽媽是不是會永遠陪着我?”那個小男孩問。
“當然,以後你.媽媽會永遠陪着你的。”汪敬意保證。
那個小男孩,便是陸晚山。
年幼的慕私年低頭,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代表母親去世的小白花,眼神暗淡。
走廊的那一邊是生,走廊的這一邊是死。
喬薇安靜地聽完了慕私年的講述,随後,她忽然起身,伸出大拇指,幫慕私年撫去了他嘴邊的白色豆漿痕跡。
“慕私年,我們私奔去國外好不好?”她忽然道。
記憶瞬間回到了幾個月前,那個時候,他們在家裏吃火鍋,慕私年讓喬薇跟他私奔去國外。
那個時候,喬薇拒絕了。
食物的熱氣,烘着慕私年那冷靜的眼眸。有一瞬間,喬薇以為,那裏面,有什麽東西在融化。
可沒有,最終,慕私年的眼睛,仍舊是黑沉安靜。
“可是,我還有事情沒處理完。”他說。
喬薇沒有問,但是她知道,慕私年所說的事情,便是報仇。
他想讓林書蘭和陸晚山他們,家破人亡。
喬薇定定神,笑了:“也對,我在這裏還有工作呢。”
這個時候,老板娘再度拿來了一碗熱豆漿,那白色的霧氣讓他們之間的氣氛不至于冷下去。
“你生日的時候,想去哪裏吃飯?”喬薇問。
“你可以幫我做嗎?”慕私年提出了要求。
“好啊。”
兩人就這麽做好了約定。
他們似乎什麽都沒談,但實際上,什麽都已經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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