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少年 也許，是你從來沒有放過自己

意外是瞬間發生的, 沒有給人任何準備的時間。

在那瞬間，喬薇感覺一種強烈的失重感襲來，五髒六腑, 血液骨骼，全都撒向空中, “砰”地一聲, 散了開來。

而那緊縛着她的安全帶，如同利刃一般, 幾乎要把她切成兩半，她的骨骼似乎都已經折斷。

但是在那一刻, 喬薇什麽都沒有想，她只是用力地抱住了那裝有心髒的器官箱，拼了命一般将它護着。

并不關乎什麽偉大的情感, 什麽工作的責任感，那只是她的本能，就如同求生的本能一樣。

機身與地面的撞擊, 發出了巨大的轟鳴聲, 似乎直升機上，很多堅硬的東西都碎裂了。

喬薇的防噪耳機已經脫落, 那巨響震到她耳膜疼痛，随即而來的便是持續不斷的耳鳴聲, 她就像是被按入了冰冷沉黑的水裏, 外間的聲音都是朦朦胧胧的, 如同隔了另一個空間。

也就是在同一時刻, 慕私年伸手，将她緊緊抱住，攬在懷中。他将她抱得格外緊, 似乎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将她牢牢護住。

如果說，喬薇護住器官箱是她的本能。

那麽，護住喬薇，便是慕私年的本能。

沒有任何的猶豫，沒有任何的遲疑，不是什麽高尚的情感，不用上升到任何的高度，這只是他的本能。

巨大的撞擊讓喬薇陷入了昏迷之中，而在被黑暗籠罩前，喬薇感覺到，有熱熱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喬薇記得，接下來的自己，一直在做夢。

喬薇夢見，小時候的她站在無量園靈堂裏，她的媽媽去世了。

有好多穿着黑衣服的人圍在她身邊，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的堂姐也站在旁邊，勝利般地道：【喬薇，你好可憐。】

喬薇轉身跑開了，她不要看見這些同情的目光，聽見這些同情的聲音。

她跑到了一個小靈堂裏，看見了那個少年。少年身材高瘦，但是面目模糊。少年很冷漠，他身體裏像是藏着成人的世界，正在拉扯着他迅速長大，所以最開始時，他并不想理會她。

可喬薇還是呆在他身邊，跟他絮絮地說着話。

【你媽媽不會回來了，我媽媽也是一樣，我們都沒有媽媽了。】

【我很害怕，沒有媽媽的小孩還可以活下去嗎？你也一定很害怕吧。】

【我有時候早上醒來，還是會叫聲媽媽，那個時候居然會忘記，媽媽都已經不在了。你也是一樣的，對吧。】

她就這樣跑去，跟那個少年說了兩天的話。少年一直沒有理會她，可是她知道，他都聽懂了。

因為他們是同類。

終于在第三天時，她遞給了那個少年一顆糖。那少年終于開口了，他拒絕了，他說吃了糖之後，心裏會更苦的。

而她則咬碎了糖，水果的甜香溢了出來。她告訴他，至少吃了之後，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甜的。

她還告訴他，明天她媽媽就下葬了，她也不會來這裏了。

她站起身來，就要走，他終于叫住她。

【你叫什麽名字？】

【喬薇。】

【薔薇？】

喬薇想糾正，但想了想，便默認了。

名字有什麽要緊？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世界上有個叫薔薇的小孩理解他。

最重要的是，她也知道，世界上有個少年也能理解自己。

她最後看向那少年的臉，這次她終于看清楚了，那是慕私年幼年的輪廓。

是啊，她一早就應該想到的。

那個時間段，明遠醫院去世的病人，就是他們倆的媽媽。

夢到這裏，便醒了過來。

很早之前，喬薇在書上看見過，說人的一生大概要做10萬個夢。如果在夢境之後5分鐘後醒來，那麽便會遺忘這個夢。

所以她想，也許很早以前，她便做過這個夢，只是在夢境中，她把這個夢給遺忘了。

她把慕私年也給忘了。

喬薇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身上有很多處地方都用紗布包紮着，不過幸好都是皮外傷。她腦部受到撞擊，有輕微腦震蕩，不過并沒有什麽大礙。

見到她醒來，秋秋驚喜，忙給她倒熱水，拿着吸管，邊喂她喝着，邊不斷地跟她說着話。

“你總算醒了，這兩天把我們吓壞了。你蘭姨一直陪在你身邊，好幾天都沒休息，今天早上實在熬不住，我們才把她勸回去了。”

“你放心，那顆心髒沒有任何問題，已經成功進行移植了。你不知道，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們都快急瘋了，都以為這次移植肯定不會成功，不過還好有你。”

“你知道事情有多巧嗎？那顆心髒的受捐者，居然是朱立鳳。也就是說，5年前，他兒子的腎髒捐給了洪明江。而5年之後，洪明江的心髒則捐回了她。”

移植手術成功了，喬薇應該放心的。可是她越聽，心髒跳得越發快了起來。

喬薇和秋秋做了這麽久的同事，她聽得出來，秋秋的聲音裏有些不自然，就像是在刻意隐藏着什麽。

熱水進入了喬薇的喉管，可喉嚨還是疼，不過即使再疼，喬薇還是開口問出了那句話。

“慕私年怎麽樣了？”

“哦，沒什麽事，等過兩天，你修養好了，我帶你去看他。”秋秋撒謊的時候，音調總會不自然地拔高。

“別怕，我有心理準備，現在就帶我去吧。”喬薇冷靜地道。

她知道，慕私年一定出了事。

秋秋制止不了，她只能扶着喬薇來到了ICU病房前。

喬薇撒了謊，她根本就不冷靜，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只是想要盡快看見慕私年。

而現在，她終于看見了。

慕私年躺在ICU病房裏，渾身上下都插着管子，他只能依靠那些儀器存活。他做了開顱手術，頭發已經全部剃光，用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就像是毫無呼吸一般。

主治醫生見瞞不過，最終還是給喬薇道出了實情。

直升機側翻後，一塊破損的鐵片，插入了慕私年的後腦，造成顱腦嚴重損傷。他的傷情非常嚴重，在喬薇昏迷期間，已經下過一次病危通知書。

就連醫生也無法得知，他是否能夠挺過來。

喬薇回憶起了飛機側翻時，慕私年牢牢地護住了她，他用自己作為掩護，覆在她身體之上。如果不是慕私年，也許那鐵片就會插入她的腦子裏。

也許，今天躺在ICU病房裏的，就是她。

看着慕私年，喬薇感覺那鐵片似乎又出現了，一會兒在她心髒裏戳着，一會兒在她腦子裏攪着。

太疼了，疼到她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處在疼。

她正站在ICU病房玻璃前看着慕私年，結果忽然有人走來，用力将她一推。那力氣很大，幸好秋秋及時伸手，把喬薇扶住，否則她絕對會跌倒在地。

喬薇穩住腳步，這才發現，襲擊自己的是一位50歲左右的阿姨，身量瘦小，看着似乎是港城人。她怒氣沖沖地瞪着喬薇，不斷地用粵語罵着她。

慕私年會說一口地道粵語，兩人情濃之時，慕私年也經常教喬薇粵語，喬薇雖然不會說，但大部分粵語還是能聽懂。

喬薇知道，那阿姨正在罵她狐貍精，罵她害得慕私年差點沒了命，要她趕緊離開，不準再來看慕私年。

喬薇還知道，那阿姨肯定就是當初在慕家，照顧慕私年的保姆芝姐。

慕私年的助理也及時趕來，攔住了芝姐，并對喬薇解釋着，說慕私年病情實在嚴重，芝姐聽完之後，便趕了過來。這段時間，都是她在守着慕私年。助理讓喬薇看在芝姐是老人的份上，千萬不要動氣，別跟她計較。

可是喬薇一點都不生氣。

至少這世界上，還有芝姐這麽個人，是全心全意向着慕私年的。

喬薇正準備和芝姐進行着解釋，但林書蘭這個時候也聞訊趕來，見到芝姐在責罵喬薇，林書蘭也忍不住跟她對罵起來。

即使是在昏睡當中，喬薇也不想讓慕私年看見這個場景，于是她便拉着林書蘭回到了病房裏。

林書蘭給喬薇拿來了補湯，給她盛在碗裏，遞給了她：“來，多喝點，醫生說了，可以适當喝點湯，得補一下。”

此時的喬薇沒有任何的食欲，但她擡頭看見了林書蘭。

林書蘭守了她兩天，肉眼可見地消瘦憔悴了。

喬薇接過了湯，喝了起來。

林書蘭見喬薇喝了湯，一顆心稍稍放下，開始輕聲勸解着。

“小薇，這是意外，他出事并不是你的錯……他的那個保姆，簡直把你當仇人一樣，你不要再去了，阿姨不想看見你被她折辱……你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你要是有什麽事的話，我也會撐不住的……”

喬薇始終低頭喝着湯，她一勺一勺，不間斷地喝着。

她知道，這湯是林書蘭的一番心意。她也知道，自己必須得盡快好起來。

可是人在極度焦慮之時，是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的。那些湯硬塞入胃裏，打了個轉，又重新返回了喉頭。

喬薇極力忍耐，但最終忍耐不住，奔向了洗手間，撐在洗手臺前，“哇”地一聲，全吐了出來。

林書蘭連忙奔過去，幫她拍撫着背脊。

喬薇吐了個翻天覆地，幾乎是要将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這是怎麽了？是腦震蕩的後遺症嗎？這……”

林書蘭正焦急地詢問着，這個時候，她看見鏡子中的喬薇擡起了頭來。

喬薇與林書蘭在鏡中對視着，她的眼眸裏，大滴大滴的淚水，不受控制地落下。

“蘭姨，我會好好喝湯，會好好恢複身體，我不會離開你。但是我想去看他。”

她不可以不去看他。

林書蘭拍着喬薇的手，停了下來。

喬薇的模樣，讓林書蘭感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幾乎是一夜未眠，隔天，她便去看了獄中的陸景年。

陸景年剃了短發，穿着囚衣，消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但是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看着他的樣子，林書蘭悲從中來，但還是強忍着淚水：“晚山還是不肯見我，他一定在怪我。也對，如果不是我，他也不會進入監獄。”

陸晚山被判處了兩年有期徒刑，林書蘭無數次提出要去探視，但陸晚山都進行了拒絕。

林書蘭低下了聲音：“喬薇現在也很不對勁，她受傷之後，我才發現，她一直在吃治愈抑郁症的藥物，手上還有自殘的咬痕。我好怕她有一天，也會做什麽傻事。”

林書蘭頓了頓，喉頭忽然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嗚咽：“我這一輩子，真的就是為了他們兩個孩子，我把什麽都給了他們，我只是想讓他們幸福。可是為什麽到頭來，一個永遠不肯見我，而另一個又那麽痛苦？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陸景年将手放在了玻璃上，像是要隔空摸着林書蘭的頭發：“我在裏面有很多時間，空閑的時候就會看書，這段時間我喜歡讀佛經，心境放松了不少。書蘭，有些東西，你握得越緊，越是容易失去，不如試着放手吧。”

林書蘭閉上眼：“現在，是慕私年不肯放過我。”

黑暗之中，陸景年的聲音，透過電話，悠悠傳來。

“也許，是你從來沒有放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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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薇每天都會去看望慕私年，但每一次，都是趁着芝姐不在的時候才去。

喬薇知道，芝姐對慕私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也就是因為她，慕私年才能夠在慕家感受到那麽一點點溫暖，所以她必須尊重芝姐，不可以和她起争執。

雖然喬薇小心謹慎，但這天，她看着昏迷中的慕私年入了神。醫生說，昨天晚上，慕私年一度又陷入了危急中，幸好搶救及時。

看着逐漸消瘦，毫無生氣的慕私年，喬薇的一顆心像是被火燒着似地，她一時沒有察覺到，芝姐站在了自己身邊。

當看見芝姐時，喬薇有些慌，鞠了個躬，忙想要離開，但芝姐卻沒好氣地叫住了她。

芝姐拿着一壺甜湯，倒了出來，冷着臉，用粵語讓喬薇喝湯。

芝姐說，這麽瘦，不知道以後怎麽給慕私年生小孩。

芝姐說，慕私年還曾經告訴她，說要和喬薇生三個孩子。

芝姐說，她看喬薇這樣子，生一個就夠嗆，她沒辦法，為了慕私年，只有給喬薇熬湯，給她補身體。

喬薇聽慕私年說過，芝姐向來都是這樣，冷人冷面，卻是一顆熱心。

她聽話地坐了下來，喝着芝姐給自己熬的甜湯。

喬薇喝着喝着，忍不住好奇，開始用粵語問着芝姐，除了說，想和她生三個孩子外，慕私年還說過關于她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