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大一寒假,許諾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背上背包準備離開。
臨走時,許媽媽和許爸爸正在廚房吃早飯,見她背着包走進院子,許媽媽有些意外,放下碗筷從廚房走出來問她:
“今天要去和同學聚會麽?”
許諾搖頭,大一上學期近四個半月,她沒有回過家,甚至與家裏人電話聯系的次數都很少,這次回來,她明顯的覺察到母親正在以她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她無法形容昨夜她試探着小心翼翼的敲開自己的房門進來坐在床邊嗫嚅的問自己這幾個月過的好不好的時候無意間看見她眼角變深了的紋路時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一只千斤頂壓在胸口,悲哀與心酸讓她有些喘不上氣,可她絲毫沒有辦法讓自己去原諒過去的一切。她知道母親并沒有對不起自己什麽,可她的恨,深沉的原因并不在于經歷過什麽,而是那些經歷讓她厭惡,厭惡來到這個世界卻無法選擇家人,更無法從根本上解脫,而內心深處對她的愛,又讓她更加矛盾。她讨厭這樣的感覺,讨厭從見到她那一刻起,她就想要逃離,離開這個地方。
後來周清茗打來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去大一份寒假工的時候,她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在外太久,她已經無法像以前那樣在漫長的假期裏簡單的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與世隔絕,她需要幹淨的、清新的氧氣,需要自由,雖然,這個家,表面上看來,其實根本沒有對她有任何的不公平,至少現在。沒有人苛刻她的生活費,拖欠她的學費,可她終究,冷血的無法心存感激。
“我同學幫我找了一份寒假輔導班的工作,今天過去見見那邊負責人,明天開始上班。”
“這樣啊,那要上班到什麽時候呢?你學習已經很累了,放假應該好好休息的....”
許媽媽站在廚房門口,盯着許諾,說話的時候,表情依然無法自然放開,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同許諾商量。
許諾對着許媽媽笑了一下,将身上的羽絨服拉緊:“沒事,反正在這裏,也無聊。”
許爸爸将兩人的對話全都聽進耳朵,面上表情不太好,許諾話音剛落,他便要發作,被從旁邊房間走進廚房的許奶奶瞪了一眼,抽了抽嘴角,對許諾嚷了一句:
“什麽時候休息提前給你媽說一下,團年飯少個人人家還以為我虧待你。”
許諾抿了抿唇,側頭看着正回身沖着許爸爸示意讓他不要再說話的許媽媽的背影,壓下唇角,輕輕說了句:“知道了。”說完,也不管裏面的人聽沒聽到,轉身走出了院門。
許媽媽跟着她出門,站在門口目送着她走了很遠,後背悲傷的目光滾燙,像要将許諾厚實的羽絨服燒出兩個洞,她面無表情的一路往前,穿過田埂,走上鄉道,在身影剛剛繞進另一片村院的時候,飛快的轉身,站在許媽媽看不見的位置,深深的回望,看着院門口那個個子嬌小的女人擡手抹臉的動作,心頭的千斤頂又往下壓了壓,她擡起頭,對着灰蒙蒙的天空重重的嘆息一聲,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過頭。
公交車開進熟悉而陌生的小鎮入口,許諾坐在窗邊,看着窗外緩慢滑過的樓宇與商鋪,心情變得更加沉郁,從畢業後的那場聚會到現在,近半年的時間,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
周清茗站在站臺前跺着腳沖她揮手的場景,讓她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裏,曾經也有這樣寒冷的一天,她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去給一個長着一副可愛的娃娃臉的小女生過生日。那時候的心情,她已經無法想起,可記憶裏的場景,卻如此相似。
許諾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頃刻間就蒼老了很多歲,感嘆時光,不應該是一個不滿20歲的大學生應該有的狀态。她對着密封的車窗呼了一口氣,看着玻璃上面白茫茫的一片慢慢的散去,周清茗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窗外的時候,她隔着那有些霧蒙蒙的車玻璃,對她笑了一下,然後起身,跟着人群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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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麽?”
許諾下車,周清茗與終點站魚貫而出的乘客逆行而上,擠身來到車後門邊站定,與許諾面對着面問她。
許諾搖頭,看着她被寒風和人流沖亂的卷發,伸出手去,幫她将飄散在她眼角的頭發整理好勾在她耳後。
溫熱的指尖觸碰着周清茗冰涼的耳垂時,許諾觸電般在周清茗看不見的地方蜷縮了一下手指,她一瞬不瞬的盯着周清茗看了幾秒中,直到所有人都下了車,售票員站在車門邊沖着她兩喊讓開些,她才飛快的回神,拉着周清茗快步往學校方向走去。
許諾不知道周清茗在寒風中等了多久,她指尖與耳垂的溫度幾乎低到了冰點,這讓她有些懊惱,也有些心疼。她将周清茗的手抓在自己手心裏一同放進自己溫暖的羽絨服口袋裏,沉着臉一句話也沒有講。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底最深處的聲音在提醒她,她不應該讓周清茗這樣傻乎乎的對自己好,可每每面對她,要張嘴,卻又那麽困難。
周清茗被迫踩着急促的腳步努力的跟着許諾快速往前的腳步,她知道許諾在生氣,可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追逐中她多次在就要跟不上的時候小跑着往前追幾步又停下,每每這個時候,她都會偏頭看一眼許諾,微紅着眼欲言又止。
直到兩個人從人潮湧動的站臺走到老學校後方一處僻靜的小巷,許諾才終于在周清茗不知道第幾次小跑着追着自己的腳步的動作中忽然停了下來。
她站在破舊的圍牆下面,看着周清茗被風吹亂來不及整理的長發和她微微張着嘴喘氣的有些狼狽的樣子,心裏忽的燒起一陣無名火,衣兜裏抓着周清茗的手不自覺的收緊再收緊,她拼命的壓着自己的暴躁的情緒,卻看見周清茗強忍着疼痛紅着眼睛咬着唇不吭聲可憐兮兮的樣子。
心裏的疼痛驟然加倍,許諾惱怒的發現自己正用盡全力捏緊了右手,而周清茗她纖細的手指一直都被握在其中。
她猛的松開手,氣惱于自己對她的傷害,更煩躁于她一聲不吭委曲求全的樣子,重重的朝着牆角吐了一口氣,轉身往校門方向走去。
“許諾...”
周清茗嗫嚅着喊了一聲她的名字,沒得到回應,紅着眼睛跟在她身邊沒再說話,她不明白為什麽忽然之間許諾會這樣暴跳如雷,她知道她在盡全力壓抑她的脾氣,可她不知道,她的氣從何處而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進校門,周清茗在前面帶着路,許諾無聲無息的跟在她身後。
從高三搬去新校區開始,她已經一年多沒有再走進過這裏,隆冬帶走了校門到教師公寓的林蔭道旁的大葉玉蘭翠綠的樹葉,枯枝黃葉散落了滿地,學生走後,這裏大約有些疏于管理,放眼望去,景象蕭條毫無生機。
教師公寓邊通往後面青瓦小院的巷子裏鋪滿了落葉,許諾擡頭,在與教師公寓一牆之隔的小區牆角裏看見了兩棵筆直的銀杏樹,枝桠光禿禿的指着灰暗的天空,而葉片則靜默的平鋪在地上,偶有風過時,悄悄迎風擺動。
“許諾...”見許諾沒有跟上,周清茗回身走到她身邊,眼神有些怯怯的喚她的名字。
許諾擡眉,看了周清茗一眼,将她眼底小心翼翼的神色全都看在眼裏,她吸了一口氣,往那條小巷深深的望了一眼,轉身回應周清茗:“沒事,走吧。”
高中還沒放假,學校的已經搬了新址,舊學校只剩這棟公寓和後面的院子有人來往,大部分老師都在新學校辦公,沒了人氣,周圍的環境變得異常靜谧。
許諾跟着周清茗上了樓,站在門口邊等着周清茗開門邊打量着周圍的環境,等了好幾秒鐘,卻只聽見鑰匙串響動的聲音,沒見着其他動靜。她側身上前,偏着頭看怎麽回事,就見着周清茗握着鑰匙的右手不停的發抖,而指尖與手背上紅白相間的痕跡,正是幾分鐘前,她留在她身上的。
深吸了一口氣,許諾忍着眼角忽然湧上來的酸澀,伸手從周清茗手裏拿過鑰匙串打開房門。
周清茗小心的從她身邊側身進屋,從鞋櫃裏拿出一雙新的拖鞋放在她腳下,大約是許諾剛剛從她手裏拿過鑰匙的動作很輕很溫柔,輕易的就将她壓抑着的委屈全盤勾了出來,她低着頭,指着拖鞋:
“我昨天新買的,家裏沒人,你不要拘束,我告訴爸爸會帶女同學暫時住在家裏,他最近幾天應該不會回來....”
話還沒說完,聲音已經幾度哽咽。
許諾低着頭,看着透明的眼淚如雨點般急促的從周清茗低着頭被卷發遮擋的面前落下墜落在那雙嶄新的粉色貓咪拖鞋上又迅速的被絨毛吸收不見,心像針紮了一般疼痛起來。
她合上房門,迅速的收起雙臂将周清茗抱緊,激烈的吻了她的唇,将周清茗細碎的抽泣都吞進了肚子。
“對不起。”她說。
“我沒有對你生氣,我只是氣我自己。”
“你這麽好,可我...”
“你不要對我太好...我怕...”
怕什麽,許諾沒能說出口,周清茗回吻她的時候,她看見她眼角的淚,炙熱滾燙的溫度,燒灼着她年輕卻蒼茫的心。她覺得自己混蛋,知道自己陷入了深淵,可這深淵,分明,是她自己親手所挖...
周清茗去廁所整理的時候,許諾繞過客廳走到窗邊,微微低頭,視線落在後院裏,院中的青苔還在,晾衣架還在,擺在窗臺上的小盆栽還在,清新風格的窗簾還在,一切都那樣熟悉,除了重新上了油漆緊鎖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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