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無可奈何
第57章 無可奈何
宋潛機重生以來, 心思只在田間地頭。
少憂寡欲,如此千日也如一日,雲煙般轉眼即過。
但昨晚對他來說, 是極漫長的一夜。
他與紀辰交了兩張荒唐卷子, 便前往風煙谷棋試觀戰, 引紀辰棋道入門。
而後他去青石潭邊聽琴, 聽完喝了點果酒,跑到山亭下棋寫詩,大耍酒瘋。
此人說他們見過, 其實并不準确。琴仙在亭中,與他隔着人海與一汪潭水, 他看不見亭中人, 只聽到對方評論琴曲——
“功業千古, 英雄末路”。
這令宋潛機由衷感到尴尬。
但對方毫不尴尬,目光梭巡小院一周。見只有花架下一張躺椅,便直徑坐下。
拍拍軟墊, 向後靠去, 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
這是久居上位養成的反應,無論身在何處, 仿佛他天生就該坐,別人就該站着。
宋潛機心頭一緊,那是我的椅子啊!
琴仙不僅坐他的椅子,還順手抓過一串低垂眼前的紫藤, 一邊賞玩,一邊微笑道:
“縱論古今名曲, 《風雪入陣曲》可入前十之列。昨夜我一直在想, 到底誰能寫出這樣的曲子。”
他做派宛如小院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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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微微瑟縮, 不敢随風搖晃。
宋潛機一震,就像自家貓被外人抓了後頸皮,立刻從屋檐下快步走出,直視對方:
“若您為此而來,恐怕來錯了。”他輕輕将紫藤串從對方掌心抽出,安撫地摸了摸,“此曲乃是機緣巧合之下,我與一位前輩相見,他所傳授的!”
宋潛機準備了一個故事。
這個故事曾在乾坤殿講過,那時聽衆是華微掌門虛雲真人。他此時胸有成竹,只需要填充一些細節。
還未開口,卻聽琴仙贊許道:“算你誠實!我已知曉。”
宋潛機眨了眨眼,忽感茫然。
你知道啥了你就知道?
琴仙笑道:“仙音門常與華微宗打交道,我了解虛雲那小子的性格……”
他绮年玉貌,眉目如畫,卻稱容顏蒼老的虛雲為“那小子”,乍聽十分違和,“你修為低微,出身凡人,卻将華微宗外門鬧得翻天覆地,背後若沒座靠山,早被虛雲伸手抹掉了,哪能安穩地侍弄花草?”
宋潛機心道不好,這個思路我真沒想到!
但在一個了解虛雲和華微宗的強者眼裏,确該如此。
對方突換戲路,他一時接不住,只能繼續聽。
“昨夜之後,何青青拜師,子夜文殊突破,無數年輕人一同受益。仙音門有了大師姐,青崖書院有了年輕修士中最強的天才。此曲可謂轟動修真界,聲震四海。作曲人若找到,無論他是誰,必然盛名加身,扶搖直上。你能在如此情況下,還不假思索地對我說實話,确實難得……”
宋潛機察覺苗頭不對,急忙道:“那是因為晚輩知曉,瞞不過您,不得已才說實話。”
琴仙似乎沒聽到、或不相信他的否認,只問:“是誰傳你此曲?”
宋潛機懶得再編別人:“正是冼劍塵前輩!”
華微宗所有峰主、長老不敢提的名字,被他說得無比順口,就像确有其事。
“哦?”琴仙一成不變的淡淡笑容,凝固一瞬。
随後閉上眼。
宋潛機心想,這兩人不會有仇吧?他記憶裏分明沒有,否則也不會扯這張虎皮,自找麻煩。
若真有仇,你去找他算賬,跟我和我的菜地沒半分關系。
琴仙睜眼,忽而笑起來。
這笑容與方才淡然不同,他雙眸一彎,笑得直拍躺椅扶手:
“冼劍塵性格孤傲,自诩‘萬般皆下品,唯有劍道高’,劍以外的道法,一律被他視作‘小道’,從不屑于費心鑽研。想不到,他竟悄悄記琴譜,還傳給後人!”
宋潛機更覺尴尬,默默向孤傲劍神道歉。
“冼劍塵無親無故,從不收徒。你既然能做他的弟子,一定有過人之處。”琴仙道。
宋潛機:“哪算什麽弟子,恰逢他老人家興致上頭,随手傳道而已。”
“他随手教的東西,你竟也學得會,可見你悟性不錯。”
宋潛機再次推杠:“晚輩愚魯笨拙,領悟不足萬分之一!”
“冼劍塵近來可好?”
“僅一面之緣,不曾再見。”
就在宋潛機以為這二人原為故友時,琴仙嘆氣:“他還沒死,真可惜啊。”
宋潛機一驚。
琴仙又嘆道:“不僅沒死,還有了後人,真遺憾啊。他竟是我們四人中,第一個有徒弟的。”
他盯着宋潛機半晌,神色莫名,好像要看出另一道影子,忽道:
“他教你東西,卻不曾将你帶在身邊教導,算不得師徒。你願不願意學我的琴?”
宋潛機心往下沉,哪來這一出?
“前輩錯愛,弟子無意音律之道。”
琴仙從躺椅上站起,前行兩步:“跟我回仙音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修煉資源取之不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當真不學?”
這一刻,宋潛機只覺一座大山向他迎面迫來。
他咬牙道:“不學!”
琴仙認真問:“我偏要冼劍塵的弟子彈我的琴,那你說怎麽辦?”
分明是他想收徒,卻把問題抛給別人,真是好生霸道。
宋潛機一手指向黃瓜藤,說出世上最簡單的道理:“強扭的瓜不甜!”
琴仙又換戲路:“你困在這一方小院,如龍死淺灘,有何出路?”
“不勞費心,我很快就要下山了。”宋潛機微笑,稍感得意,“我即将得到一處凡間封地。”
琴仙不解。凡間靈氣稀薄,遠不如各大仙門世家。
他問:“你去作甚?”
宋潛機眼神亮了:“種地!”
他剛重生時,不曾這樣理直氣壯地大聲宣告。
因為十五歲的宋潛機,是一個刻苦勤勉的劍修。一夜之間轉變太快,容易惹出“奪舍”之類的猜疑。
但現在潛移默化下,整個外門都已經司空見慣,不以為奇,他便擲地有聲地說出來。
種地,就是種地,誰也不能耽誤他種地!
琴仙怔然。
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
縱然他見多識廣,也從沒遇到過。
他再次環顧小院,重新審視地上蔬菜、架上鮮花、牆上綠藤,感受獨特的生機與氣韻:
“這就是你的道?”
“不是。”宋潛機搖頭,“何必事事用力,事事求道。”
琴仙聽得此言,已知無可轉圜。
這個後輩殺不得,又收不得,竟讓他無奈。
如風中紫藤,無可奈何花落去。
他正要開口,忽心念一動:有人向此地飛速靠近。
來者不弱于己,竟能讓他感到威脅,這種感覺很久沒有過。
不,不止一個,是兩個人!
他思量片刻,似在推算什麽。
不多時,恢複淡笑,對宋潛機道:
“相逢有緣,我送你一件禮物罷。”
“無功不受祿。”宋潛機搖頭。
琴仙從袖中摸出一只小木船。
木船通體流光,甲板如鳳凰木鋪就,兩側欄杆如白玉雕刻。做工精致,靜靜躺在他手心。
“這是一件飛行法器。雖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卻可日行千裏。你若不收,如何帶這些作物前往封地?”琴仙惋惜道,“路上颠簸久了,再美的花也要枯死。”
宋潛機覺得有道理,他不怕辛苦,但作物嬌貴。
如果只是飛行法器,确實不算名貴。
“那我也送你一樣東西。”他說。
地裏土豆花只剩三朵。
淡紫、淺藍、純白三色,他随手摘下一朵。
琴仙将淡紫色土豆花別在玄色衣袍的前襟,踱步出門。
好像一個勝利者,佩戴着他的勳章。
外門弟子都聚在主峰廣場,支援孟河澤最後一場武試決賽。
整個外門空蕩而寂靜。
宋院門口有條鮮花小徑,暮春時殘紅遍地,一路蝴蝶翩飛。
他卻沒有走這條路,衣袖輕振,清風無端吹來,将他托升而起,輕飄飄飛入雲端。
琴仙立在雲頭,靜靜等待。
風起雲湧,日光燦爛。
一位黑衣老者從東邊來,一位白衣老者從西邊來。
宋院上空,棋鬼、書聖看到對方,臉色陰沉。看見琴仙,面色微變。
“你為何在此?”棋鬼問。
琴仙微笑:“你們為何而來,我就為何而來。”
“不可能!”書聖冷聲道,“你莫癡心妄想!”
棋鬼心想,一個多情子已夠麻煩,又來一個?
宋潛機這小子到底學過多少東西?!
書聖心想,若早知琴假仙來截胡,我何必在摘星臺跟死老鬼浪費時間。
琴仙笑道:“許久未見,我還保持着盛年時容貌,二位卻垂垂老矣。天道無情,便如收徒機緣難測,真令人遺憾啊。”
書聖對棋鬼道:“老夫曾聽說,只有未出閣的小姑娘,才會在乎自己的臉美不美,生怕夫君厭棄。”
棋鬼大笑:“哈,端一張假仙臉,其實是個老不死的怪物,天下之大,還有這麽滑稽的事兒?”
他二人方才劍拔弩張,恨不得對方去死。
再次相見,竟統一戰線,一致對外了。
三人相看生厭,卻不能動手,只能像市井潑婦一樣,陰損地互相辱罵。
琴仙以一敵二,落得下風,卻毫不生氣,反而很誠懇地勸說:
“他已經收了我的琴,你們沒機會了,回去吧。”
兩人怔然。
書聖咬牙,一字一頓道:“老夫不信。”
琴仙指了指前襟:“此花為憑。宋潛機親手栽種,日夜護持,我見他誠心誠意,便收下這份不值錢的拜師禮。我本不想多說,卻不忍見你二人一把年紀,還要來自取其辱。”
他深知過猶不及,輕描淡寫才最真,于是淡淡一笑,駕雲飄飛而去。
只留下玄衣鼓蕩,墨發飛揚的背影。
剩下兩人,臉色由憤怒漸漸轉為灰敗,半晌無話。
他們在雲上排着隊,拿着收徒的號碼牌。
流雲匆匆,催人決斷。
“我還是不信!”棋鬼終于道。
……
寶船入手片刻,宋潛機已察覺不對。
他向內灌注靈氣,寶船忽生變化,船倉向上升起,變為琴身。兩側的白色欄杆向中間聚攏,化作琴弦。
顯露真容,方見不凡。金光燦然,靈壓大盛!
這竟是一件兩用法器,既可飛上雲霄,也可彈琴奏曲。
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我要你一張名琴有何用?
倏忽,他意識到什麽。
琴仙驢我!
他根本沒有放棄讓“劍神弟子彈琴”這個神經念頭!
他剛才都是裝的!
我前世一個散修泥腿子,晉升化神後都自恃身份,不再驢人了。
你堂堂一副仙人模樣,怎麽能幹這種陰事?
宋潛機深呼吸。
冼劍塵的名號能唬華微宗衆峰主,卻很難在同級大佬中暢通無阻。
此時他無比懷念虛雲真人,跟他搭戲太舒服了。
他将“寶船”放在石桌上。
陳紅燭做事太慢,一夜過去,竟還沒有消息傳來。
凡間一個郡,又不是要一座靈石脈礦。
別人靠不住,下山種地靠自己。
他推門而出,直向主峰乾坤殿去。
虛雲真人,這世間強者詭詐,表裏不一,還是你靠得住!
只有你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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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