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結束痛苦
第69章 結束痛苦
夜已深了。
仙官府各院燈火漸熄, 人聲漸靜。
千渠郡沙塵大,月色并不明朗。蘊光朦朦胧胧透過雲層,像弟子們缥缈的夢境。
宋院衆多草木沒有睡, 它們初搬新家, 正在陌生的土壤裏默默紮根,努力呼吸新空氣。
常言說“樹挪死,人挪活”,其實草木與人一樣,琉璃罩中個個嬌貴稚嫩, 真正到了窮山惡水的境地, 也得埋頭走出一條路來。
石桌上一點幽微燭火, 在風中閃爍飄搖, 對弈兩人的面容也随風忽明忽暗。
縱橫交錯的棋盤線,質地溫潤的黑白子,端坐的宋潛機,擦汗的紀辰。
紀辰每走一步,必深思熟慮,反複計算。
他的計算仿佛無用功, 他們連下三局,每局他都被殺得落花流水。
但他依然覺得有趣, 仿佛一扇大門緩緩打開, 自己正走進全新的世界中。
這讓他覺得自己不完全是一個廢物。
宋潛機其實并不輕松,術業有專攻,引未來的大陣師入門, 總怕耽誤對方的天賦。
因而他盡量少說, 更多讓紀辰自己去想。
風中只有蟲鳴聲、清脆落子聲, 偶爾燈花炸裂, 噼啪作響。
宋潛機擡頭,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今晚先下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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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辰正在興頭上,不舍地離開棋盤:“打擾宋兄多時,是該告辭……”
“等等。”宋潛機從懷中摸出一本沒封面的冊子,翻到某頁,指給紀辰看。
“這是棋譜?”
“是陣法。棋鬼留下的陣法秘籍。”
紀辰驚愕道:“那可是寶貝。宋兄要教我設陣?”
他借着幽微燭火看了看,苦笑道,“宋兄待我好,用心良苦,但下棋我還是一知半解,恐怕學不會這麽難的東西。”
多年學書畫符箓不成,嚴重打擊了他的自信心。
宋潛機安慰道:“并不難,用陣材調動靈氣,掌控空間,就是陣。”
他指尖點了點泛黃的紙頁:“今晚我們先學‘困陣’,如果有人來了,你替我用這個招待他。”
“好,宋兄請教。”紀辰鄭重點頭。
人有時越緊張,越容易走神。
紀辰努力集中精神,卻忍不住想這大半夜,什麽人會不請自來?
要設困陣,來者一定是敵非友。
自己今夜紙上談兵初學陣法,怎麽敢實戰迎敵?
宋潛機看出不對:“怎麽了?”
他坐立不安,低頭摳手:“要是我出了纰漏……”
宋潛機笑笑:“我替你兜底啊。”
紀辰驀然擡頭,怔怔看他,直到眼圈微紅。
宋潛機一驚,陰影再度降臨,心想不是吧,又要哭?
我又哪裏做錯?不如我先發制人,先認個錯?
紀辰卻低聲道:“這話,只有我爹對我說過。”
他爹還活着的時候,他何曾瞻前顧後畏畏縮縮。
無論做什麽事,闖多大禍,從來沒怕過,因為知道有人站在背後,永遠替他兜底。
……
子夜時分,朦胧月影變得清亮。
一只巨大蝙蝠振翼,飛過圍牆,落入重樓疊殿間。
翅風如刀,枝頭碎葉飄飛。
等它落地,一張臉露在月光下,顯出不屑神色,原來不是什麽蝙蝠,竟是個人。
趙仁收斂氣息,一步步走入小院,心想姓宋那小子也沒什麽大本事,沒能收服護府大陣,自己還不是來去自如。
這院子表面荒廢,其實設有隐蔽陣,可隔絕神識窺探。而他寶庫的入口正在井下。
不知宋潛機發什麽瘋,短短半日功夫,這裏已經改天換地,種滿蔬菜花木。
他能感覺到寶庫入口未開,想必裏面的東西仍紋絲不動,這讓他放下心來。
趙仁腳步無聲,隔着一重紫藤花架,隐約看到宋潛機的身影。
花影綽約,那人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好像賞月時睡着了。
他睡着後,偏瘦的身體陷入躺椅,才真正像個十五歲的稚嫩少年。
趙仁正要入井取寶,忽然心思一轉。
宋潛機惹下大麻煩,家族和宗門都恨不得除之後快,卻遲遲無法下手。
原因很簡單,一來他名望正盛,殺他不占道理,二來他背靠大山,殺他怕被報複。
明面殺不得,又一直沒有暗殺的機會。
白日裏,所有人都親眼看到自己離開千渠郡,沒有人見過自己折返回頭。
月黑風高夜,此院恰好有陣法,此時除掉落單的宋潛機,神不知鬼不覺。
對家族、對宗門都是大功一件。
宋潛機身上好東西可不少。聖人留下寶物雖是大機緣,卻太顯眼,拿了恐怕麻煩無窮。
但那二十萬靈石沒寫宋姓,誰拿到就是誰的。
殺念一閃而過,他并未莽撞下手。
五指按劍柄,反複衡量風險,思考值不值得搏一搏。
風吹花落,暗香浮動。
花架後宋潛機忽然睜眼,目光直直穿透花影,一眼落在他身上。
“不好!”趙仁當機立斷,原地躍起,像只蝙蝠振翅沒入夜空。
“啊!”
半空中一聲慘叫,蝙蝠折翅跌落。
他的劍拔到一半,沒來得及出鞘。
小院靈氣驟變,風起雲湧。
細密的金色線條從屋瓦、牆角、花架、石桌同時射出,鋪天蓋地,縱橫交錯。
仿佛一張捕網當頭落下,将趙仁死死困在中心,動彈不得。
糟了,是困陣,他心中大駭。
宋潛機哪裏找來的陣師,竟能半日成陣?
“宋兄,網住了!”一人從濃重夜色中跳出,興奮道,“他真的出不來了!”
“是你這小子!”趙仁認出紀辰,雙眸噴火,“好,算我看走眼,你……”
但紀辰下一句話,差點讓他張口吐血:“我第一次布陣啊宋兄!咱們陣材都是湊的,結果還成了。”
“不錯。”宋潛機終于從躺椅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到趙仁面前,“趙道友,晚上好。”
好你個頭。
“宋師弟,誤會一場!”趙仁也笑,語氣暗含威脅,“別開玩笑,快把這陣撤了,否則師兄我強行破陣,陣師必受反噬。”
紀辰有些緊張,卻不想露怯:“你大半夜潛進來,肯定沒安好心。”
“我來拿我自己的東西!”趙仁理直氣壯。
宋潛機搖頭:“那不是你的,是千渠的。”
“整個千渠都是我的!”趙仁咬牙。
“千渠,是千渠人的。”
趙仁見宋潛機無動于衷,臉色徹底冷下:
“宋潛機,我乃家族嫡系,你敢傷我一根毫毛,天北郡趙家必要你償命!”
宋潛機看出他腦子不太好,嘆了口氣,耐心與他講道理:
“白日你當衆負氣而走,誰知道你回來過?沒有人,對不對?你一個金丹修士,千渠郡裏沒人比你修為更高,誰能殺你?反而千渠郡外是毒障林,兇獸出沒,葬身獸口的修士,骨頭也找不到……”
趙仁一顫,此院隐蔽陣本是他得意之作,此刻卻恨得牙癢。
宋潛機道:“我只是想找你要點東西,你可以理解為買命錢,怎麽樣?”
好啊,獅子大開口是不是。
“我不買!老子豈會受你這小龜孫威脅?”趙仁冷笑,“我一個子也不給你,我不信你真敢動手,來啊,有種就殺我!”
他伸脖子,眦目欲裂,兇惡如厲鬼。
紀辰何曾見過這個,不由被吓退兩步。
趙仁見狀得意大笑:“毛都沒長齊,還學人勒索……啊啊啊!”
他忽然發出殺豬般的凄厲慘叫。
“啊!”這一聲是紀辰的驚叫。
“站我身後,小心濺到你。”宋潛機說。
一截削到一半的竹條,頂端尖利,直直穿透趙仁的肩胛骨,從背後透出。
宋潛機緩緩抽出竹條,臉上還是那副表情,眼睛也沒有眨。
這是他下午新削的竹子,紮新籬笆剩下的邊角料。
此時被他拿在手裏,長度和寬窄都像一柄劍。
鈍刀子割肉痛,竹條帶木刺,自然更痛。
趙仁跪坐于地,牙齒打顫,臉色慘白,血如泉湧。
宋潛機俯下身,拉過趙仁的手,放在肩頭:“來,用力摁住這裏,這樣血流得慢些。自己摁好,我就不幫你了。別慌,這點血,一炷香內死不了的。趙道友,我有一些小條件,希望你能聽聽。”
宋潛機起身,用沾血的手點了一炷香。
星火一閃,清淡的煙氣飄蕩。
趙仁赤紅着眼,破口大罵,疼痛卻令他涕泗橫流。
罵聲不堪入耳,宋潛機看了眼面色發白的紀辰,拿開趙仁的手,又給了他一“劍”。
兩個緊鄰的傷口重疊。
趙仁這次罵不出了,只大張着嘴,無聲呼喊。
“現在這個程度很好治,也不會留下後遺症,不影響以後用劍。”宋潛機安慰道,“趙道友,趙兄,咱們無冤無仇,發生這種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其實我們有同樣目的,我們都想早點結束這份痛苦,你說對不對?”
他說的是真話。
有些事他上輩子做得很熟練,但這輩子他不願意再做同樣的事。
熟練不代表愛好。
他希望盡快解決。
他又幫趙仁摁傷口。
趙仁仿佛看見魔鬼,哭得像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宋潛機,到底還是不是人啊?
為什麽他下了狠手,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眼看宋潛機又要再給他一劍,趙仁凄厲大叫:“你說個數!你說!”
宋潛機點頭:“這就對了。這些東西你沒有,但你可以寫信一封,從別處籌集,我知道你能辦到。”
“快說!”趙仁捂着流血的胳膊,“我全都答應。”
宋潛機道:“三千斤粟,三千頭牲畜,三千株樹苗,三千斤小麥……”
趙仁越聽越恍惚,甚至懷疑自己幻聽,這些東西就能買我的命?
紀辰看着他表情變幻,忍不住笑出聲。忽然一怔,心想宋兄以前到底是幹什麽的,從哪裏練成這些手段?
如果我是趙仁,我還笑得出來嗎?
幸好宋兄是我的好兄弟。
……
村裏黎明時很熱鬧。
雞鳴狗叫嘹亮交錯,道道炊煙徐徐入雲。
婦人站在竈臺前煮豆糊。
豆糊味道苦澀,口感粗硬,好在頂飽。
孩童跟在她身後:“娘,我爹什麽時候回來啊?”
“再過幾日。”婦人笑道,“你越乖,你爹回來的越早。”
“那是幾日啊?”小虎依依不饒,“我已經很乖了。”
婦人答不出,笑容難掩憂色。
新仙官不知是個什麽脾氣,不知會不會出事。
“浣娘,浣娘!”拍門聲、喊話聲忽然響起,聲音不止一個人,“大喜事!”
浣娘急忙開門,見半個村的人竟都來了。
上一次家門口聚這麽多人,還是劉木匠腿被打折的時候。
“村長,他大伯,他三叔,出啥事啦?”
“喜事啊,新仙官親自點劉二做了司農,天城都傳開了,他獻的曲轅犁是寶貝!”
“仙官要給他治腿,還要跟他巡視千渠,也來咱們這兒呢!”
“咱們村出了個大司農,你和小虎要享福啦!”
小虎聽不懂,卻知道是好事,不停地拍手。
“真的?”浣娘大喜,卻小心翼翼問,“司農和村長,哪個更大?”
“當然司農大!”老村長大笑,“司農是大官!”
“司農和鄉長,哪個大?”
“還是司農大!你別瞎琢磨了,司農只聽仙官的,全千渠橫着走。鄉長見了他都要磕頭,喊他大老爺!浣娘,鄉上那地痞再不敢來欺負你了!”
“司農這麽大啊,真有這好事嗎……”浣娘神色恍惚,忽然笑容消失,驚叫道:“他是不是被打死了,回不來了,你們才這樣騙我?說實話,他還活着沒有?!”
“天城來人了!”
又一聲呼喊響起,由遠及近,報訊人在晨霧中奔跑:
“天城來人了!來發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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