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擎天之樹
第78章 擎天之樹
紀辰不來下棋的夜晚, 宋潛機照舊靜坐等雨。
夜色靜谧,一半弟子在毒障林外烤肉,另一半在河道邊聊天。
偌大的仙官府空蕩蕩, 只他一人。
宋潛機緩慢呼吸,似乎有種特殊節奏, 氣息與小院、乃至整座仙官府融為一體。
南風起于花葉之間, 緋紅的薔薇爬滿青竹花架, 新栽的月見草開了黃花,月光下随風輕搖。
它們也在等。
風吹葉落,滿地花影紛繁,浮起一層流動的暗香, 萦繞宋潛機周身,灌入垂落的廣袖。
他靜靜望着朦胧月色。
同一輪月亮照過萬水千山。
十萬八千裏外, 明月撩開輕紗,變得皎潔而透亮,何青青甚至能望見銀盤中深淺不一的陰影。
“大師姐,我們走吧。”有人說。
“好。”何青青輕提裙擺,路過紅蓮盛放的池塘,水面映出她窈窕纖細的身形。
七八位衣着鮮豔、雲鬓高堆的女修同行。她走在最中央, 看似最受歡迎、最不可缺,其他人如百鳥朝鳳。
但兩邊人隔着她談笑,語氣熟稔, 氣氛熱鬧。
她不善言談,插不上話,便沉默着低頭看路。
“到啦, 我們就在這兒玩。”
何青青四下打量。
這是仙音門的靈石采礦場, 白日裏挖礦的外門弟子早已回去休息。
此時幽森荒涼, 一盞燈籠也無。遍地黑魆魆的礦洞,像一張張擇人而噬的巨口。
風吹不進,月光照不穿。
她莫名心慌,輕扯身邊人的衣袖:“白萼師妹,我們來這裏玩什麽?”
那翠衫女修掩嘴笑,指向對面一位白裙女修:“大師姐,你又叫錯啦!我是蓼花,她才是白萼呢。”
衆女一齊嬉笑:
“我是青梅,她是紫竹,大師姐認得嗎?”
“那邊是槿雲和桂梓,大師姐這次可記住了?”
何青青有些尴尬地改口。
她其實記性很好。再複雜地曲子聽過一遍,她能完全記住。再深奧的功法看過一遍,她能死背下來。
從前誰說她壞話、欺負她、侮辱她,那個人的臉一定死死刻在她腦海裏,夢裏燒成灰也不忘。
但在仙音門,遇到的每個人都對她笑,說“為她好”,要跟她“交朋友”。
比如眼前這幾人,她們發型打扮相似,皆仿照妙煙仙子,笑容和問候更像是從同一個板裏刻出來的。
偶爾幾個綿裏藏針的眼神,不動聲色,一閃而逝,快得像錯覺。
于是她不知該記住誰的臉。
細細想來,除了師父的面容,她竟只記得妙煙毫無瑕疵的容顏。
等衆人笑夠了,蓼花終于道:“咱們玩藏朦,我們以前經常這樣玩,大師姐會吧?”
何青青只得搖頭:“我不會。”
沒人與她玩過。
翠衫女修熱切地拉起她的手:“沒事,我們教你,一學就會!玩這個要先封起靈氣,大家都不能用法器,不然修士五感敏銳,夜裏找人豈不是易如反掌?”
何青青點頭:“好吧。”
蓼花蒙上眼睛,被人引着轉幾個圈,走出幾步,一邊大聲數數。
白萼拉着何青青的手躲藏,做噓聲的手勢,輕聲說:“藏好就不能動。”
蓼花數到五十睜開眼。她顯然很有經驗,沒費什麽功夫,就将她們一個個全逮出來。
衆女修笑鬧成一團。
聽見銀鈴般的笑聲,何青青心想,正常女孩子平時都玩這些嗎?現在我也玩過了。
與同齡女孩做幼稚游戲的新鮮感,令她雙眼泛起笑意。
“大師姐,該你啦。”
何青青順從地被封了靈氣,被蒙上眼睛,被不知是誰撥弄轉圈。她一邊數數,一邊由人領着向前走。
忽然月光一暗,濃雲聚來,曠野間風聲嗚咽。
大風卷地的夏夜,似要落雨。
何青青的幂籬面紗被風吹起:“十八、十九、二十……”
她被引向廢棄的礦洞,無端有些心慌,于是停步。但依然在數數。
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推了一把。
“啊——”
慘叫聲随風回蕩,久久不息。
衆人圍着洞口低頭探看:
“這真是淺洞,你确定嗎?”
“深淺有什麽要緊,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關我們什麽事?”
“可是……”
“她想告,有證據嗎?她師父都不回來看她。”蓼花輕嗤道,“憑運氣當上大師姐,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向妙煙師姐低頭我心甘情願,憑什麽向她低頭?”
礦道九曲回折,仿佛沒有盡頭。何青青一時沖不開靈脈,伸手試圖扒住岩壁,卻撞得頭破血流,最後只得盡力蜷縮一團,護住後腦,向下一路跌滾。
深淵般的礦洞終于見底。
何青青手肘撐地爬起來,才察覺彈琴的指甲已折斷,十指血肉模糊。
發髻散亂,白裙點點血污,形容狼狽。但她沒有受內傷,畢竟修士筋骨強硬,一切仿佛只是女修之間的一場惡作劇。
幂籬早已掉落,露出她殘毀的醜陋面容。
出乎意料地,她一滴眼淚也沒掉,眼神冷然。
她終于能記清那些人的臉了。
“咚、咚、咚。”
何青青耳朵微動,忽然警覺。
黑暗将一切聲音放大,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她聽見一道類似心髒、脈搏的跳動聲響,在地底回蕩。
轉頭,乍見岩石縫隙間,一條光滑的碧影閃着熒光。
何青青驚而不慌,一拍儲物袋,一把匕首狠狠擲出。
“巨蟒”一聲不吭,沉默地接受傷害。
何青青走近,稍松口氣:“不是蛇。”
觸感光滑溫潤如暖玉,泛着一層淡淡的熒光。
她奮力拔出匕首,根須的傷口汁液噴濺。
濺在臉上,竟是溫熱,熒光下色澤鮮紅如血,卻沒有血腥氣,只散發着奇異的甜味。
何青青此時才想起古籍記載:大陸盡頭,神樹擎天。根系深入地底,遍布整片大陸。
這竟是擎天樹的一條根須!
“好香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氣,目露沉醉,食指沾着汩汩流淌的溫熱汁水放入口中。
随即,濃烈馥郁的香味直沖顱頂,令她如饑似渴地吞咽起來。
靈液入口化作暖流,在紫府聚集成漩渦,一路沖破被封的靈脈。
修為瓶頸松動,似有築基征兆。
何青青倏忽呆立。全身靈脈緊繃,幾乎要被瞬間暴漲的靈氣撐破。
她從着魔的狀态中清醒,不敢再喝,急忙取出平日裝丹藥的玉瓶。
待三瓶接滿,擎天樹的傷口已然愈合,曾被匕首深深釘入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淺淡痕跡。
“對你這種頂天立地、支撐一界龐然大物來說,這傷連擦破皮都算不上吧。他強任他強,只當撓癢癢。”何青青輕輕撫摸擎天樹根須,怔怔道,“你真厲害,刀子砍在身上都傷不了你。只要足夠強……”
“咚、咚、咚。”擎天樹的脈搏依然跳動。
夜幕沉沉,不見明月。
狂風獵獵,山雨欲來。
礦石場的煙塵被卷起,劈頭蓋臉地打在衆人身上。
“這鬼地方,髒死了!我們去後山泡泡溫泉,然後來撈她?”
“還要回來?我看明早再來找她也不遲。”
話才出口,聲音被狂風吹散,令人意興闌珊。
“算了算了,都散吧。”
報訊的侍女頂風奔來:“不好了,蓼花師姐,大事不好了!”
蓼花不耐煩,斥道:“做什麽慌張?”
侍女滿面驚恐:“绛、绛雲師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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