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6)
“陸奶奶一定更餓。”
她很認真地跟沈牧平說。
陳爺爺固執地抱着墓碑不肯離開。
這是他的家。
陳爺爺的大兒子開車來了墓園, 在墓碑前站了半天,最後半拖半架地帶走了他哭哼哼的老父親。
沈牧平開車帶着沈小運和陸奶奶, 看見陳爺爺坐的那輛車并沒有往醫院去。
“陳爺爺不回醫院麽?”
沈小運問沈牧平。
“今天過節。”沈牧平說, “可能他兒子想帶他回家過節吧。”
沈小運不說話了, 她不喜歡陳爺爺的兩個兒子,以前不喜歡, 現在還是不喜歡。
“人都有家呀。”她嘆息了一聲, “怎麽能沒有家呢?”
這個問題沈牧平不想回答。
晚上九點, 沈牧平帶着沈小運和陸阿姨一起進了一家老字號的餐館。
點了三碗蝦仁馄饨。
沈小運一直盯着菜牌上的肉湯圓, 沈牧平又點了三個肉湯圓。
吃飯的時候,沈小運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馄饨, 然後要了個小碗, 半個半個馄饨地喂陸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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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奶奶的手一直垂着,沈小運喂, 她就吃,吃得有點急,大概真的是有些餓了。
沈牧平插不上手,只能幫沈小運把她喜歡的肉湯圓舀出來, 用筷子夾開放涼。
吃完了這頓飯, 他才和沈小運一起送了陸阿姨回醫院。
等在那兒的除了本來已經該下班的柳醫生,還有魏香蘭和蛋撻姑娘。
“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十分誠懇地道歉, 把那輛送貨車的鑰匙還給了蛋撻姑娘。
沈小運站在他身邊,也縮着頭說對不起。
看見了等在這裏的這麽多人,沈小運心裏很愧疚。
“沈先生你客氣了。”蛋撻姑娘接過鑰匙,從書包裏拿出了一包小蛋糕,沈小運看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減了糖,放了葡萄幹,你試試好不好吃。”
“肯定好吃的呀!”
沈小運看了沈牧平一眼,把一個小蛋糕外面的紙杯撕掉,然後放進了嘴裏。
“特別好吃!”
沈小運還記得分幾個給陸奶奶。
看到她們兩個湊到一起叽叽咕咕了起來,又目送了柳醫生帶走了陸阿姨,沈牧平走近了魏香蘭。
“我以為你找到他們之後,會立刻帶着他們回來。”
魏香蘭說。
沈牧平搖了搖頭,臉上帶着微笑。
“魏阿姨,辛苦您了。”
魏香蘭說不清楚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也許沈牧平是真的變了,從她印象中的那個樣子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有人一直期待的樣子。
“要是……她今天也一定會很開心。”
沈牧平又笑了。
開着自己的車帶着沈小運回家,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沈小運已經睡了過去又醒過來。
今天她實在走了很多路,真的很累了。
“我們回家睡覺了。”
“好的哦。”
醫院的病房裏,陸奶奶被護工張羅着換了一身病號服,擦幹淨了臉和手。
她的兩只手攥得緊緊的,無論如何也不肯松開。
這樣的老人是極讓人無奈的,不能說服也不能強迫,護工也只好由得她去了。
躺在床上,老人面無表情,連眼球都不怎麽動,等到房間裏只剩她一個人,她擡起手,張開手掌。
黃的紫的花早被碾碎,只有斑駁的顏色都在蒼老的手掌中。
小心地聞一下,還有甜絲絲的香氣。
又攥緊手掌,老人閉上了眼睛。
早上五點,沈小運就被濕漉漉的小舌頭舔醒了,她奮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小小姐的大貓頭。
“早哦。”
她擡手揉了揉貓頭,然後,她發現了一件特別可怕的事情。
“我!我怎麽起不來了?”
沈牧平在隔壁房間聽見沈小運的叫喊,披着睡衣沖了進來。
“這裏,試試能動麽?”
“能的呀。”
“這裏呢?有痛感麽?”
“能的呀……疼。”比平時疼。
檢查了一遍,沈牧平長出一口氣,衣冠不整地跌坐在了地上。
“你沒事,就是累着了。”
“是的嗎?”沈小運剛剛都吓到要流眼淚了,現在側着頭看着沈牧平,一聽他說自己沒事,所有的心慌和不安都不見了。
“你昨天走了太多路,累到了,今天好好休息一下就好了。”
沈牧平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扣上睡衣的扣子,低頭找了一圈兒自己的拖鞋,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穿鞋就過來了。
“我去給你做早飯,煮雞蛋加肉粥好不好?”
“好的呀。”
沈小運躺在床上,奮力地點頭。
沈牧平轉身走出了她的房間,剛出房門,他就站在牆邊,右手擡起來捂住了胸膛,好一會兒,他的心跳徹底平複下來,他才會房間穿上了拖鞋,又去了廚房。
累到不能動,自然是不能上班的,吃過了早飯,沈小運終于能坐起來了,在沈牧平的幫助下,她一瘸一拐地坐到了沙發上。
“可以玩游戲,但是不能超過一個小時,中午我回來給你做飯。”
沈牧平囑咐了一圈兒,關掉了家裏天然氣的總閥。
沈小運最近愛看的電視節目是動畫片,《黑貓警長》看完了,現在接檔的是《西游記》。
“猴哥猴哥……”
片頭曲的聲音響起,沈小運癱在沙發上,搖頭晃腦地跟着唱。
沈牧平又在屋子各處裏裏外外檢查了一圈兒,看了一眼時間,又轉回來對沈小運說:
“昨天你帶着兩個老人出去的做法,是錯誤的。”
算、算賬的時間到了。
沈小運抓了一下抱枕,想擋在身邊,又放了回去。
她有點想把小小姐抓過來,可小小姐欺負她不能動,一下子就竄了出去,根本抓不到。
于是她只能縮着肩膀,認認真真地說:
“我錯了。”
只是認識到了錯誤,卻沒有後悔的意思,十分“沈小運”了。
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氣:“以後再想這麽做,你要先告訴我。”
“啊?”
沈小運有些驚訝地擡起頭。
“怎麽了?”
“我、我以後還能……”
“我不能保證你一定能。”沈牧平昨晚想這些措辭想到了淩晨,看着沈小運的眼神,他其實只想點頭的,“但是你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別人就不會太擔心了。”
昨天沈小運是沒帶手機,沈牧平可是關了手機直接開車帶人去墓園了,也真是為難他說出了“別人就不會太擔心”的話。
“金箍棒永閃爍……”
電視機裏的歌詞還在繼續,沈牧平走出家門去上班。
“掃清天下濁!”
沈小運興高采烈跟着電視機唱的聲音一路傳進了他的耳朵裏,男人關上家門,笑了。
☆、第 51 章
不放心沈小運一個人在家, 沈牧平早早就回來了, 把家裏的衛生打掃了一下, 還買了黃瓜、五花肉和鮮活的小河蝦。
沈牧平前幾天認識的一個客戶是位喜歡做飯的自由職業者,上門簽合同的時候是下午兩點, 他卻在兢兢業業地包餃子——是這一天的第一頓飯。
從客戶那兒, 沈牧平學到了一種調餃子餡兒的新辦法, 就是把蝦頭和蝦殼用小火煎酥了,取了那個蝦油來和餡兒, 吃着比平時吃的蝦仁餃子要香一些。
那天嘗了一個餃子之後, 沈牧平就一直想跟沈小運也做一次嘗嘗。
包了的餃子果然大受歡迎, 挺大的餃子, 沈小運晚飯吃了十六個,撐得滿屋子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
窗外的花開着, 融融的風吹進來, 天還沒黑,有霞光露了一角微紅映在窗框上。
被關了一天的沈小運對沈牧平說:
“我們出去散步吧。”
沈牧平看看她站着都還有些不穩的樣子, 很猶豫。
沈小運翹起兩根手指頭,信誓旦旦地對沈牧平說:“我已經好了八成了!”
收起一根手指頭,剩下的食指彎起來。
“不對,九成了!”
沈牧平只能收拾好了碗筷, 帶着換好衣服的沈小運出門。
“你還要帶着它?”
看着被沈小運從前爪抱着舉起來晃晃悠悠, 辛巴似的小小姐,沈牧平沉默了一下才問沈小運。
“她也被憋了好久了,帶着吧!”
難為沈小運明明渾身沒勁兒, 還能把胖乎乎的小小姐舉得像個王。
“我跟你說哦,今天小小姐就看着窗外哦,小鳥飛過來啾啾啾,它也跟着叫,出不去,好可憐的呀。”
從沈小運的手裏接過小小姐,沈牧平彎下腰在鞋櫃裏翻了翻,找到了一根遛貓繩。
放了很久的樣子,用清水洗了兩邊擦擦幹才能用。
沈小運看着沈牧平給小小姐系好遛貓繩,就興高采烈地把繩子接了過來。
平日裏趾高氣昂的小小姐,現在已經慫成了一團,四條腿都是軟的,尾巴也耷拉了下來。
沈牧平抱起它,帶着沈小運走出了家門。
晚上的風穿過小巷,很涼爽,沈小運深吸了一口氣,大腿還有些疼,可她逛得很開心。
尤其是看着小小姐慫兮兮只能往沈牧平懷裏鑽的樣子,她就更開心了。
“膽小貓!”
她說小小姐。
小小姐弱小可憐無助地“喵”了一聲。
遛貓的繩子從沈牧平的懷裏延伸出來到沈小運的手裏,沈小運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遛沈牧平,于是一個人叽叽咕咕地偷笑了起來。
外面正是下班的時候,有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騎着自行車路過,探頭看了一眼貓,笑着猛蹬了車輪。
沈小運鼓動沈牧平把小小姐放下,可憐的貓小姐差點在沈牧平外套的肩膀處抓出洞。
小小姐到底被放在了地上,它縮頭縮尾,趴在原地對沈小運喵嗷了幾聲,又對沈牧平喵嗷了幾聲,然後,就被地上剛好路過的幾只螞蟻吸引了注意力。
過了兩分鐘,它好像就沒那麽緊張了。
沈小運一直蹲在地上揉小小姐的毛兒,看它有膽子往前蹿了,趕緊握緊了手裏的繩子。
兩個人帶一只貓溜達了四十分鐘,才走出去了不到五百米,小小姐一會兒跳到別人的車上,一會兒鑽到別人的車底下,一會兒又沿着樹幹往上面溜達。
沈小運一會兒就累了,沈牧平接過了遛貓的繩子,沈小運也沒少操心,沈牧平的手臂太硬了,總是強行把貓拉住不準動,沈小運總要教他。
最後往回走的時候,沈牧平抱着小小姐,胸前多了兩個土黃色的梅花印,沈小運一步一瘸,晃晃悠悠地在後面跟着。
“沈牧平,等我腿好了,咱們還要帶小小姐出來玩哦,你看她膽子變大啦。”
沈牧平點點頭,說:
“天氣暖和了,以後每天晚上吃完飯可以出來散步。”
“好的呀好的呀。”
沈小運連連點頭。
“要是帶小小姐出來,回去我給她擦屁股、擦爪爪。”高興的沈小運主動要求分擔工作。
沈牧平托着小小姐屁股的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
“她好像沒有排洩。”
“是的呀。”
沈牧平安心了。
小小姐在他的懷裏并不安分,有小小的飛蟲從沈牧平的耳邊飛過,它掙紮着伸出自己的胖爪,搭在了沈牧平的肩膀上。
“沈牧平,你得好好照顧小小姐。”太陽就剩了一半,照在河水上,沈小運看着,對沈牧平說,“沒有被愛護的小貓,特別可憐的。”
沈牧平沒說話,他的影子在他的身前,被拉的很長,浸在餘晖的淡光中。
“沒有被愛護的都很可憐,人比貓可憐。”快到家的時候,沈牧平才這麽說。
“嗯。”在他身後,沈小運點頭,“所以我運氣就特別好。”
“有人比你運氣還好,但是傻。”
“怎麽傻了?”
“他傻到不知道自己運氣好。”
沈小運想了想,她實在累了,手搭在了沈牧平的臂彎上,男人的腳步又小了一半。
“不知道也挺好的呀,傻人有傻福。”
“傻福?”
沈牧平看看沈小運。
“對,傻人有傻福。”
可傻人總覺得自己是聰明的,還當別人和自己一樣傻,也許有一天,他的智商終于有了難能可貴的一點進步,那進步卻是用失去換來的。
他失去了曾經習以為常的愛護與照顧。
就像一只被養在家裏的小貓,被人扔到了曠野上。
被沈牧平抱在懷裏,小小姐又“喵”了一聲。
它不安分的爪子又伸向了沈小運被風吹動的頭發。
沈小運隔着沈牧平的臂彎,與小小姐打起了攻防戰。
有來有往,不可開交。
一回家,沈小運就癱坐在了沙發上,小小姐的爪子和屁股都是沈牧平清理的,等他忙完了這一些,跟在濕噠噠氣呼呼的小小姐背後走出衛生間,就看見沈小運已經在沙發上打起了瞌睡。
看見小小姐跳到了沈小運的膝頭将她踩醒,沈牧平将那根舊舊的遛貓繩收了起來。
他很希望自己今天和人一起遛的是另一只貓,因為那時候他還沒長這麽高,那個人也會在遛貓之後還有力氣問他要不要吃水果。
“給,橙子切好了。”
沈牧平把切好的橙子放在沈小運的面前,沉迷戳小雞的沈小運“嗯嗯”了兩聲,頭也不擡。
☆、第 52 章
休息了一天的沈小運又神氣活現地出現在了書吧裏, 進了四月天, 老城的花開得越發多了, 好吃的水果也多了,沈牧平起床就出門, 看見早市上的小櫻桃水靈可人, 買了回來洗幹淨, 給沈小運帶着上班的時候吃。
不過小櫻桃吃多了會上火,所以沈小運今天最主要的點心還是低糖的綠豆糕。
“我們吃了好東西。”沈小運翻着自己的小本子, 喜滋滋地跟店員姑娘顯擺。
就是沒寫下來到底吃了什麽, 她一時半刻想不起來。
沒關系, 也不耽誤她顯擺雅。
看着店員姑娘故作羨慕嫉妒恨的樣子, 沈小運嘿嘿直笑,裝櫻桃的小碗就放在了姑娘的手邊。
蛋撻姑娘來送點心的時候自然也收到了她的那份櫻桃, 圓溜溜, 小小的,跟酸甜肉厚的大櫻桃比起來, 就是小小的漿果,卻藏了一個春天短暫又甜美的味道。
“沈牧平說要給我做櫻桃肉吃。”
沈小運還記者沈牧平上班路上的承諾,拿出筆記在小本本上,萬一他忘了怎麽辦?自己不是虧大了。
看她在一邊忙, 蛋撻姑娘仗着高, 把自己的手臂壓在了店員姑娘的肩膀上。
“怎麽樣,家裏的事情解決了?”
“我進了三家公司的面試,有一家還在等消息, 有兩家得後天去,我媽說要是我成功拿到offer,她就不催我了。”
“那挺好,我還真怕你會鑽牛角尖兒。”
聽自己師父這麽說,店員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确實是個太容易意氣用事的人,以為自己長大了,其實還是個孩子樣子,稍有不順就縮進殼子裏——沒長大的孩子才想着逃避,因為知道自己可以被庇護,真正經歷風雨的成年人,應該是去面對的。
這是沈小運教給她的道理。
她走出去了第一步,去面對和解決,其實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麽難。
“師父,我就怕我到時候朝九晚五,會想她。”
她的下巴尖兒對着沈小運挑了一下。
等工作平穩下來,店員姑娘還想在書吧裏兼一份工,可是晚班就見不到沈小運了。
蛋撻姑娘揉了揉店員姑娘的頭發。
“蛋撻姑娘,你會用小櫻桃做點心麽?”
面對沈小運的問題,蛋撻姑娘想了想,笑着說:“你要是想吃櫻桃醬做的點心,黑森林蛋糕就是,我明天給你帶好不好?”
沈小運差點就點頭了。
真的差點。
“不是那種,就、就是……跟草莓一樣的。”
沈小運說的是之前蛋撻姑娘用新鮮草莓做了很多種點心,還當了噱頭,不僅新新老老的客人們都喜歡,還被人拍了照片發到網上,網紅了一把。
這樣的時令點心真正做起來是很費心思的。
于是蛋撻姑娘只能很認真地說:“等我回去想想。”
櫻桃馬芬、櫻桃歐包,都是放櫻桃醬就可以做的點心,大概也不符合沈小運的标準吧?倒是可以試試做點,看看客人們的反應。
目送蛋撻姑娘走了,沈小運拿起拖把開始拖地,雖然腰和腿還有點酸,可她誰也沒告訴。
正在上班的沈牧平接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電話。
打電話的人是陳老先生的大兒子。
他人就在保險公司的附近,想跟沈牧平午休的時候見一面。
沈牧平答應了。
兩個人見面的地方就在樓下的一家連鎖餐廳裏,燈光剛好,桌間距也剛好,說話別人聽不見,就是飯菜的味道只能說不過不失。
恰像如今很多人的處事之法。
“之前我弟說話冒犯了,我先給你道個歉。”
如果是說別的,沈牧平大概會說一句客套話應付過去,可提起這件事,沈牧平只是喝了口水,點點頭。
陳先生自己先笑了。
“我也就嘴上一說,畢竟也是一個媽肚子裏爬出來的兄弟,他也四十歲的人了,我也不能什麽都替他擔着。”
“我今天來,是想問問沈先生,你……不累麽?”
陳先生這話問得實在。
因為他現在很累。
前天晚上,他接了自己的老父親回家,确實是心疼的,看看腳上都磨破了皮,頭上手上都髒髒的,更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用衛生紙擦下去的時候,陳先生自己忍不住心酸。
“我爸年輕的時候也不算什麽好人,做生意的,全國跑,喝酒、抽煙,不順心了也揍我們兄弟倆,對我媽也說不上好。”
以前大概也是真恨過的,挨打的時候,看着自己媽媽一個人撐着家的時候,看見自己爸爸醉醺醺回來,吐得全家都是,卻只像死豬一樣的時候。
“後來,這麽多年過來,回頭看看,他也就那樣,就是個養家的男人。我混到現在,還不如他呢。”
每個家庭裏的孩子在長大的時候,好像都有三步要走,第一步是仰望,第二步是否定,第三部才是正視。有些人步子大,有些人步子小,有些人不想走。
陳先生的步子大概不大也不小,可他走完了,心也硬起來了。
看着老父親哭,固然心酸,可第二天老父親就忘了他是誰,在家裏大喊大叫,吃飯上廁所都要人看着,讓人忙得團團轉,卻一點好都沒落下。
“養個孩子吧,還能想着以後孩子孝順,照顧我爸,那真是在捱日子了。”
陳先生開了一瓶啤酒,沈牧平下午還得上班不能喝,他自給自己倒滿,一口喝下去大半杯。
照顧這樣的老人,沒有指望,也沒有希望,全靠情感和責任心在撐着,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肩膀上的東西太多了,這一份,擔上去太苦,拿下來心虛,就只能任由它這麽懸着。
給了足夠的錢,讓老人就在醫院裏呆着,兩邊都省心。
不去細想,就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了。
所以,當了一天的“孝子”,今天早上陳先生就把陳老先生送回了醫院,帶着兩身新衣服和一雙新鞋,還有一兜的水果。
“沈先生,我知道你的事兒之後,我是真佩服你啊,雖說她情況是比我爸好多了,可這病它熬人吶!看不見頭!”
把杯子裏的酒喝完了,陳先生大手捂住了自己的上半邊臉。
沈牧平覺得,陳先生大概就是想找個能聽他說話的人。
于是他吃了一筷子菜。
都放溫了。
“我是真的累啊。”
陳先生也許是在訴苦,也可能是在催眠自己。
人的心裏有時候就是個秤,左右晃晃,總是穩不住的,一句話落了心,就能讓秤歪去一邊,于是,萬事落定。
沈牧平默不作聲。
陳先生也許把他當成了一個值得敬佩的“孝子賢孫”,可他不是,他只是把自己凝固在了一段時光裏,不敢輕易想過去,也不敢貿然想未來。
只看着當下,看着沈小運還能每天高高興興的。
“陳先生,我沒有不累,我就是怕後悔,比起後悔,這點兒累真的不算什麽。”
沈牧平該去上班了,走之前,他給陳先生留了一句話。
打開第三瓶啤酒的男人擺擺手,只當沈牧平說的是套話。
晚上下班的時候,沈小運穿着藍色的外套,跟在沈牧平的身後慢慢走。
花枝映着河水,飛鳥叽叽喳喳掠過,她一不小心就會停下腳步仔細去看,那時候,沈牧平就會停下來等她。
“陸奶奶可喜歡這個花了。”
沈小運看着黃色的木香花,對沈牧平說。
男人點點頭。
“陸奶奶旗袍的錢我還沒給哦,旗袍姐姐說可以去取我旗袍的時候一起給,這個記在我賬上,是我給陸奶奶做旗袍啊。”
“行。”
沈小運又想起了自己的旗袍,大概過幾天就能拿了。
“等我穿旗袍,你給我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那我抱着小小姐一起拍照片,好不好呀?”
“好。”
沈牧平今天有求必應,沈小運開心得不得了。
他們今天的晚飯沒有回家吃,沈小運跟着沈牧平走了一段路,進了一家老宅門,古香古色的,做的确實火鍋生意。
“提前訂好的兩個人。”
看着沈小運,年輕的店老板給他們安排了樓下好坐的位置。
這家火鍋店屬于私房店,店主用自家門臉做生意,吃的是老式銅火鍋,沈牧平點了番茄湯,湯味很濃,不用蘸料,涮出來的肉都已經味道十足。
沈小運吃着肉喝了兩碗番茄湯,又開始喝水。
黃喉和牛肉粒都很好吃,牛肉粒稍微一煮就好,吃的是嫩,沈牧平怕沈小運吃夾生的不消化,總把肉煮久一點再給她。
于是沈小運愛上了黃喉。
“沈牧平。”吃過晚飯往家走的路上,沈小運叫沈牧平。
“怎麽了?”
“你會不會照相啊?”
“用手機或者相機拍一下,我是會的,就是不一定好看。”
沈小運有點扭捏,她眼巴巴地問道:“你能教我用相機麽?”
“你想學拍照的話,我幫你找點資料看吧,陪你一起學。”
“好的呀!”
沈小運拍了拍自己的小包包,她的計劃已經完成第一步啦。
☆、第 53 章
沈牧平家裏的相機是個款式很舊的微單, 還是他剛工作沒多久的時候跟風買的, 沈小運學會了怎麽開機關機調整模式, 就先追着家裏的小小姐要拍照。
小小姐本來湊到兩個人跟前,很好奇地看他們兩個在幹什麽, 一看就黑洞洞的鏡頭對着自己, 立刻拔腿狂奔, 跳到了沈小運夠不到的冰箱頂上。
沈小運看一眼自己的相機裏面到處都是白色的虛影,唯一兩張小小姐的正面靓照也實在是又糊又猙獰, 難免沮喪了起來。
沈牧平只能跟她說:“要不我們先拍不會動的吧。”
不會動的, 電視遙控器、沙發、窗邊的花、窗簾的一角……還有認真工作的沈牧平。
沈小運每拍十張八張就要回頭看一遍, 看見滿意的照片就去給沈牧平顯擺。
看見沈小運居然給自己也拍了一張照片, 沈牧平摸了摸鼻子,等沈小運又去拍照了, 他在搜索框裏打出了:
“輕便專業相機”
沈小運玩兒了一個多小時的相機, 手都舉酸了,才想起來自己今天還沒玩戳小雞, 伴着動畫片裏孫大聖打了白骨精之後眼淚汪汪被師父趕走的劇情,她使勁兒戳啊戳,就當屏幕上的不只是小雞,也是唐僧木頭做的禿腦殼。
小小姐觀望了很久, 觀望到冰箱身上睡了一覺再醒來, “嗡”地一聲從冰箱上跳下來,爬到沈小運的腿變盤成了一團。
第二天上班,沈小運帶着她的相機一起去了, 一路上,她見花拍花,見水拍水,看見了一叢木香花,她轉着圈兒拍了好多好多張,沈牧平覺着要不是還得上班,沈小運估計能趴在地上給螞蟻窩裏的每只螞蟻都來個特寫。
這天上午,沈小運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她把店員姑娘在咖啡杯裏做的花拍了下來。
看見她的動作這麽虔誠,店員姑娘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每一杯咖啡都有新的花樣,就連果汁杯上卡的檸檬片都切的比平時更好看了一點。
拍了咖啡,拍了果汁,拍了蛋撻姑娘送來的小點心,拍了店長在花瓶裏插好的鮮花,拍了一只小麻雀落在窗臺上,還拍了一位客人無聊時候用餐巾紙折出的白玫瑰。
沈小運覺得自己俨然是專業的攝影師了。
午飯的時候,她拍了自己的雞腿飯,還拍了店員姑娘的雞鴨雙拼飯,雙拼飯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沈小運獲得了店員姑娘分她的一塊鴨肉。
“果然多才多藝,才能有更多肉吃。”
是沈小運總結出的生活新哲理。
醫院裏,風塵仆仆的女人緩緩坐在病床前面,兩只手想去抓老人幹瘦的手。
“這三天陸老師都沒張開手。”魏香蘭輕聲對她說。
“媽,我是囡囡。”
老人是冷漠的,和之前的每一天都沒什麽不一樣。
女人嘆息了一聲,握住自己媽媽的拳頭。
“媽……”
她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女士緩緩地轉過頭,又緩緩地轉開,讓她的女兒分外難過起來。
“媽,我帶你去北京,我自己照顧你,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歡教訓我生活習慣不好,等你看見我把家裏弄得亂糟糟的,會不會還罵我?”女人是笑的,笑着笑着眼眶已經紅了。
她吸了吸鼻子,把額頭埋在了自己母親張不開的拳頭上。
極慢的,陸女士的手指動了動。
她的手指很瘦硬,也很髒,因為她一直緊緊地攥着一團東西,無論是誰,她都不願與之分享。
現在,她把她珍藏的東西,給她女兒看。
一灘黑綠色的、已經幹在手掌上的污漬。
蒼老的手掌上,還有紅色、紫色、黃色的殘漬,有植物壞掉的酸腐氣。
女人拿起一塊濕巾,想把自己媽媽的手擦幹淨。
“花。”
老人說話了。
她說:“乖囡,花。”
小心翼翼地,我藏了好多好多天了。
她的眼睛裏,在短短的瞬間,有一點點亮光。
魏香蘭紅着眼眶,慢慢退出了病房,留下那個已經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像是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媽媽。
對面的病房裏,陳老爺子呆呆地坐在床上。
“去醫院麽?”
下班路上,沈小運問沈牧平。
“嗯,我帶你去看看陸阿姨。”
沈小運猝不及防。
“我照相還沒練好呀。”
然後,她發現自己說漏了嘴,緊緊抿着嘴看向天。
沈牧平拉着她的手臂,防着她被絆倒。
“你學攝影跟陸阿姨有什麽關系麽?”
“嘿嘿嘿。”沈小運傻笑。
一看就是藏了什麽小秘密的樣子。
“今天蛋撻姑娘給我帶了好吃的點心呀,我給你留了兩塊的……能不能留出來一塊給陸奶奶呀?”
沈小運又想起了陳爺爺,于是非常後悔自己竟然吃掉了三塊,要是只吃兩塊,不就可以一人分一塊了麽?
“我今天不能吃點心,你給陸阿姨和陳老先生分吧。”
“啊?”聽見沈牧平的話,沈小運顧不上沮喪了,“為什麽呀?”
沈牧平為了自己臨時編造的理由捂住了自己的腮幫子。
“我今天牙疼。”
沈小運并沒有如釋重負,而是立刻着急了起來。
“怎麽牙疼呀?是吃壞了東西,還是牙裏有蟲子呀?我們正好去醫院,你得找醫生看看呀!”
見沈小運急得團團轉,沈牧平覺得自己大概真的牙疼了。
“我就是有點上火,回家喝點茶水就好了。”
“是這樣嘛?”
沈牧平十分誠懇地點頭,沈小運“哦”了一聲。
過一會兒,她說:“這個點心是櫻桃做的,你在上火,還真不能吃,可好吃了!”
路過花店,沈牧平讓沈小運給陸阿姨選一束花。
沈小運挑挑揀揀,現在正是芍藥的花期,她挑了芭茨拉*、香槟玫瑰和微帶綠色的洋桔梗,花店老板的巧手略加配花點綴了一番,就變成了很好看的花束。
“一看就很春天,是不是呀?”
沈小運問沈牧平。
“對。”
花期這個東西真奇怪,前幾天自己還遍尋不見芍藥,才過了清明幾天,就連這麽一家小小的花店都有了。
他們到醫院的時候,陸阿姨正在吃飯,一個沈小運不認識(這太正常了)的女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粥,粥裏有魚片和碎鹹蛋黃。
看着這個女人,沈牧平的表情變得更嚴肅了。
“丹陽姐。”他說。
“牧平,好幾年不見。”
沈牧平叫姐姐麽?
沈小運站在沈牧平身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應該叫阿姨。
沈牧平先想到了這一茬,回身對沈小運說:“這是陸阿姨的女兒,你就……”
“姐姐好呀。”沈小運笑眯眯地說。
顏丹陽真呆了。
“啊……那個……您、你好。”
沈牧平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一下,至少沈小運沒有脫口而出阿姨。
“姐姐你好漂亮呀。”
沈小運誇得真誠無比,顏丹陽還在找自己的語言節奏。
沈牧平打圓場,對顏丹陽說:“丹陽姐,她想看看陸阿姨,我們先出去吧。”
沈小運的內心充滿了對沈牧平的感激,她只有兩塊櫻桃點心,說好了要分給陸奶奶和陳爺爺,可當着好看的顏姐姐的面,她總不能只給陸奶奶吧?
“陸奶奶,這個、這個叫……克拉芙缇。”
沈小運翻開自己的小本本,找到了那一頁。
“這個是法國的點心,只能拿櫻桃做,沒有櫻桃,就沒有這個名字了。”
面粉砂糖牛奶奶油,加上一個薄薄的烤面餅底子,放在烤箱裏烘烤,像蛋糕也像布丁,最大的特色就是裏面放很多帶果核的櫻桃,本身是個很萬能的配方,放別的水果也都可以,可只有放了櫻桃才叫克拉芙缇,因為克拉芙缇就是櫻桃的意思。
沈小運喜歡這個只屬于櫻桃的點心,就像是櫻桃只屬于春天一樣。
看看點心,陸奶奶張開了嘴,沈小運用塑料刀切了一小塊點心,還去掉了櫻桃裏的核,小心翼翼地喂她吃。
病房外面,顏丹陽對沈牧平嘆了一口氣。
“我真沒想到,這才幾年……”
“是我的錯。”
沈牧平很尊重顏丹陽,也許是因為在那些媽媽加班的夜裏都是丹陽姐給他檢查作業的,又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裏,顏丹陽一直是那個完美的标杆——完美的學生、完美的孩子。
“牧平,我說過,你不能這麽想,你自己也是學醫的,應該明白不可逆轉的生理病變是有一個發展的過程的。”
沈牧平只低着頭不說話。
顏丹陽又嘆了一口氣:“這次我回來,想把我我媽帶到北京去,我那邊都準備好了。”
“可你的項目?”
“一把年紀了,總該學會去平衡這兩個關系,總不能為了一個把另一個全丢了。”
“她會想陸阿姨的。”
“搭檔了半輩子,雖然……但是感情還在。”
喂陸奶奶吃完了點心,給她擦擦嘴擦擦手,沈小運又給陸奶奶顯擺起了自己挑的花。
“這個芍藥可好看了,我記得你喜歡小黃花的,這個也是黃的呀。”
隔着病房門看着沈小運和陸奶奶說悄悄話,顏丹陽對沈牧平說:
“你帶着她也一起去北京吧。”
沈牧平愣了一下。
顏丹陽的表情很嚴肅:“你還真想跑一輩子保險?好好把專業知識撿起來,不想當臨床醫生,努力進研究所還是可以的……”
沈牧平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
顏丹陽還想說什麽,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了。
“沈牧平,你牙疼,不要忘了買藥呀。”
匆匆囑咐完了,沈小運帶着她僅剩的點心沖進了陳爺爺的病房,沒一會兒,她又出來,回到了陸奶奶的病床前面。
“陸奶奶,我學了照相,拍了很多照片,等你的旗袍做好了,我就能給你拍照啦。”
說着,沈小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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