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碧瞳
被湖水浸得澀痛的雙眼睜開了好一會兒,可花別枝只覺得仍舊是一番枯草燃盡後的黑暗。等恢複些力氣坐起身來,方才察覺平瀾水面無聲處,暮色随水流盡了。
她愣了愣,之前種種便悉數湧進腦海。
起先她記得被棉桑抱着,她指揮着他往大貨船的方向游去,豈料湖心驟然起了風,她只覺得兜頭的湖水砸在身上,身子覆舟似的打個旋沒了頂。溺水那刻仍沒忘了棉桑的話,手死死扯住他的衣袖——
然後——
然後便是眼下境遇,渾身被湖水浸透,頭發濕漉漉海草般纏在身上,夜色裏,暑氣退去,便只剩了涼。手心裏空落着,哪還有那死拽着不放的一片衣角。
棉桑呢?
心裏免不了慌亂,她四下打量,終是望見不遠處凸起的一處黑影。鞋子早叫水給沖走了,她站起來光腳走過去。細軟的沙子從腳趾縫裏流出,軟軟将她一雙小巧的足握進了懷裏。
毫無生氣躺着的人赫然便是棉桑,只他臉上縛着的錦緞早已不見,清皎月色裏便映出一張谪仙般的容顏。
花別枝一時有些怔神,她原以為這世上的人,無人趕得上花離愁,卻不妨将一張那般美好的容顏映進眼湖。
他似畫中仙,她無端踏進畫中,本想撤身離開,卻不妨落進他清湛如深潭的眼瞳。
那是怎樣美的一雙眼瞳。
她窮盡從顧诩白那兒學到的詞,卻不曾尋到恰好的那一個。
清泠泠的月光似乎都朝他眼瞳裏落進去,好似月光長在他雙眸中,浮光流轉,便照清了那一片純淨的蔚藍。
蔚藍的好似,她在素雲山上趁風離手的紙鳶,攀搖而上的那方碧空。
“好漂亮——”她讷讷出聲。
他的雙眸似無所覺,平平透過她看着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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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娘?”他低聲問。
“你的眼睛——”衣裳濕噠噠貼在她身上,她冷的一顫。
棉桑已坐直身子,半垂着眸子,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
“抱歉,在下讓三姑娘受驚了。”他刺啦從衣袖上撕下一片布帛,便要往眼上縛。
一雙冰涼的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花別枝猶疑道,“你的眼睛,果真是看不到麽?”
他手一頓,在後腦勺打的結如何也系不牢。
她見他一臉漠然,方覺失言,歉然道,“你別誤會,我只覺得你的眼睛很好看,若是真的看不到,實是可惜——”
“可惜——”棉桑唇角浮出幾抹嘲諷,“你覺的好看?”
她忙不疊地點頭,生怕若慢了他不信似的,方又想起他看不到,急忙應道,“我學識不深,找不到什麽好的話,但總之是好看的。”
他兩只手終是将布帛牢牢打成死結,擡頭看她。
“反正我找不出有哪一人的眼睛能比你的好看,連離哥哥的都比不過。”她想,連花離愁都被她搬出來保證,他總該會信。
他竟嘆了口氣,問,“三姑娘可曾下過山來。”
“唔,隔上三五月便下山一次,不過呆不久便叫離哥哥捉回去。”她認真想了想,有些赧然。
她眉目染着皎月的清輝,笑容極美,神色純稚。
他暗暗*了雙手,心頭方才漾動的那抹漣漪徐徐平緩開來。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她不過是看慣山中顏色,又怎知人間冷暖。
他語氣裏半是失落半是釋懷,良久道了聲,“難怪——”
這一聲極淺,還未到她耳中半途就被夜風掠走,她半晌猛地跳起來,急道,“也不知現下我們在何處,也不知天涯是否安好——”
他聽她自言自語說的不甚篤定,道,“柳城功夫甚好,定能護她周全。”
得了他的許諾,她稍稍安心,此時才覺得冷,不住打着噴嚏。
“三姑娘,咱們去找一處地方暫歇,明早再作打算如何?”
她牙齒打架,哆嗦着點頭。
棉桑在前,她随在身後。棉桑穿的是長靴,幸而未被水沖走,此時漸離了河灘,沙石變得粗粝硌腳。她不願給他添麻煩,一聲不吭的走,卻還是不妨被沙石劃破了腳。
她悶哼一聲,棉桑聞聲停下,探詢道,“三姑娘——”
她一時覺得委屈,淚水在眼角打滾。
“你受傷了?”
她哭着一張臉告訴他緣由。他聽罷矮下身來,道,“我背着你。”
她看他瘦削的身姿,有些不忍,“我很重,你背不了。”
棉桑知她不好意思,甚為貼心的将自己的長靴脫下拿到她腳邊。
“你若不嫌棄,不妨穿上在下的靴子将就一下。”
“那你——”
他笑了笑,“在下皮糙肉厚,不妨事。”
皇家子弟竟有此等氣度,此前的些許怨氣便也消散殆盡。
她在叫他背着和穿他靴子之間糾結了片刻,有些愧疚的穿上了他的長靴。
他的靴子盡管浸了水,但也好過光腳走。只是——
她苦着臉趿拉着兩只大大的靴子,窘迫的跟在棉桑的身後。像是幼時偷穿大人繡鞋,姿勢可笑滑稽。她又覺得幸而他是看不到的,若是此番模樣讓夏雲時見了,指不定又是拿來取笑她的談資。
他們運氣好,不多時便找見了一處簡陋的木屋,木屋裏擱着漁網魚簍,想來是漁民平日歇腳的地方。木屋還算整潔,火折子木柴床鋪一應俱全。
棉桑包了一堆柴到門外點着,融融的火光很快将四周映亮。
“三姑娘,來烤烤火。”
橘色的光将他臉上染上朦胧的暖意,花別枝搓着手,周身籠了薄薄的水汽,猶似夢裏。
劫後餘生,兩人團火而靠,默然相對,倏忽生出幾分和煦的情誼。
此時山林間不時傳出啾啾蟲鳴,亦有夜枭幾聲古怪的叫聲,火堆哔剝作響,點點火星與葦叢裏飛舞的螢火相映,不時蹭上她漸漸幹燥柔軟的衣角。
棉桑沉默不語,布帛縛在他眉眼之上,花別枝覺得他許是已然睡了。
“三姑娘。”
花別枝兀自發呆,此時怔了怔。
他又道,“三姑娘可是覺得餓了?”
她搖頭,道,“你覺得餓麽,我倒不很餓呢。”
“在下過午不食,只恐餓着三姑娘,不好與花樓主交代。”
“今兒在船上吃的多了些,現下還不餓。”她思忖了片刻,道,“聽聞唐門嚴苛,不大收男徒弟的,你怎的也懂唐門的毒?”
她話語方落,棉桑卻彎唇朗聲笑出來,“這還要多謝你。”
“謝我?”她好奇的很,瞳仁叫火光映的晶亮。
“是。”他點頭,“在下确不懂唐門的毒,當時撒的不過是你給我的點心。”
她忽對他生出佩服,遇刺時她驚得魂飛魄散,只求将自己躲到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去,哪還有棉桑那樣的心思,竟是揉碎了點心來充作毒粉。
“濫竽充數,我今日算是受教了。”花別枝眉眼彎彎,“我本還擔心你騙我的。”
棉桑道,“情之一事,宮裏的女子懂得多,在下倒是獻拙了。”
宮裏佳麗如雲,皇帝卻只一個。
那些深得眷寵的女子,定能幫得到自己。花別枝不免有些期許歸來日,不知那時離哥哥可否只她一個人。
她沒告訴棉桑,她與宮裏的女子不同,她要的那人,眼裏心裏,也只得她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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