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醉客

紗絹入燭色,淡淡橘意将春風樓的檐角挑出一方浮動光暈。

小厮将兩人熟絡引到三樓去,居高處,便嗅到澀而涼的夜風,不遺一分地撩起衣袖。

花別枝将暖茶捧在手裏,道,“這春風樓,你必定是熟客。”

棉桑笑道,“何以見得。”

“方才進門,你不言不語,小厮不聞不問,如若不是長日往來,養不出這樣好的默契。”杯裏的杭白菊舒展成一朵白,瓣瓣可窺脈絡。

“你猜的不錯,但時常來的人不是我,是長風。”棉桑笑了笑,“今日聽你喚我名,倒是意外的很。”

她笑,認真道,“細想來,這大抵亦是我初次喚你名罷,你覺得意外,我倒是不舒服的很。”

他等她說。

雖不是長久相處,但到底已生靈犀,她順風順水接着向下說道,“長庚麽,總不是由我喊的,還是棉桑叫來順口。”

他飲了一口茶,聲音隔水有些悶澀,他道,“也好。”

樓下人群熙攘,夜市燭火斑斓,不費力氣就将她大半的目光引過去,她扶着欄杆往下看,又朝遠處看。這座小樓自然比不過素雲樓的巍峨,但她覺得,這或許才是塵世。

春風樓賓客滿座,自是有奪人之處。

不多時,小厮安安靜靜端來了飯菜。

菜上的差不多,她驟然開口,道,“勞煩取一壺酒。”

棉桑怔了怔,卻不曾阻止。

青玉壺裏緋然色。兩只青玉小盞并到一處,酒味入口酸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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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不易醉,女子喝來最為合宜。”棉桑冷落推到手邊的那一只青玉盞,自顧捧茶喝。

“酒,果然不怎麽好喝。”她臉頰有些熱,拿竹筷敲了敲杯沿,叮叮當當先将自己逗樂。

棉桑一杯接一杯地續茶,倒像當了酒來喝。

她搖了搖酒壺,道,“還剩大半,不若分你幾杯,如何?”

茶泡的久,味道早就散了,可他覺得卻是越喝越苦,比之苦丁茶更甚。

“你若醉了,總要有人醒着将你背回去。”棉桑道,“只盼你吃的不要太多就好。”

她被他逗笑,恍惚想起那日他背着病中的她入城,她渾噩不知當時情景,今日見他調侃,多少覺得赧然。

無奈放了酒杯,指尖卻沾了幾滴酒水,緋色染上她的指尖,好似花開。

樓下大概有人請了人來唱曲,曲曲折折的聲調漫過婉轉琴聲,片語只言飛進來,專等人去分辨。

“一夕南風,昔年相望,誰人木蘭船,原不知此花身——”

無故被這寥寥數字困住,她皺眉想了許久,卻不過望着近在咫尺的他,好求一個透徹。

棉桑屈指叩擊,疊歌而行,神色看來很是舒悅。

她有些想顧诩白,若他在,不待她來聽,他就細細講來給她。

“你聽了這許久,她唱了些什麽?”她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大抵兩兩相思,卻不自知。”

透過檐角露出一半西墜的薄月,猶似淚痕恰好停在他的眼角。

她恍惚将他望着,道,“我自己來聽或許明白些,你這般講了我又十分不懂,但聽你話語,總覺得心裏頭難過。”

棉桑道,“便是不懂也不打緊,原本就與我們無幹,本是戲詞,唱的也是旁人的事。”

她不經意又斟了一杯酒,盛了幾片月影倒進口中,道,“聽曲的人大概也是無聊得很,偏要拿旁人的事來尋愁,吃飽了沒事做,世上閑人果然多。”

棉桑彎唇,笑意壓在唇角不散,道,“若日子過得寡淡,只得拿旁人的事來充數,無聊不見得,只是有些可憐。”

酒喝得多,菜就吃不下,她有些喪氣,道,“我覺得你我二人叫了這許多的菜卻又不吃,才是可憐的很。”

他聞聲将她手裏的杯盞搶過來,她支着腦袋迷迷糊糊,酒量果真不敢叫人恭維。

她抑不住冒個酒嗝,斷斷續續道,“現下菜多的吃不完,在素雲樓,往常我都要跟他倆搶來吃,不然哪有力氣長高。”

他陡然攥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身邊,道,“如今,也有人來搶飯吃的。”

話音未落,她看着方才還扣在他手裏的那只酒盞破風往側窗去。

金屬釘在瓷器上的清脆,一雙刀光穿過綿白的窗紙往她紮來。她只來的急瞧見一雙灰蒙蒙的眼,身子一側,刀鋒側行,卻漏過那人手中的另一柄刀光。

棉桑襲向那人肩肘,刀光不舍不棄只為着她。那人刀勢平直卻狠戾,招招只為取她的命。

她心慌的厲害,平日念得字訣零碎無法拼湊,她脫身不得,棉桑已與那人纏鬥一處。棉桑空手相對,到底漸處下風。

她左右無法,氣急抱起長板條的木凳朝那人扔過去。

好運氣的砸掉他一柄刀,她不待那人回神,捧了一盆仍舊滾熱的湯水扣過去。

那人慘呼了一聲,她顧不得看他滿頭滿臉的淋漓湯水,緊趕着握住棉桑的手,從樓上縱身飛掠出去。

走為上。

打不過,跑總是最好的抉擇。

她正自得,卻被棉桑往前搡了一把。她腳方觸到一家人不甚牢固的屋瓦上,棉桑的胸膛驟然貼在她背上,她聽到箭矢破開皮肉的聲音。

極淺,卻叫她腳底一軟。

【小徵:“一夕南風,昔年相望,誰人木蘭船,原不知此花身——”這一句,來自李商隐的詩,擇取斷章而成。

原句為:一夕南風一葉危。(荊門西別)

聞道阊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無題)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木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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