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參與商

花別枝從槐樹下走,幾滴雨水砸在她後頸上,順着脊背一路往下,帶出一道蜿蜒的濕冷。

從半夜而來的雨斷斷續續,她懊惱一陣,将方才收好的傘複又撐起。

頭上懸着一傘芙蕖,粉白的花影透過雨水,她鳳翎似的眼睫簌簌而動,眼瞳裏透出蒙了水霧般的朦胧。

棉桑的傷處要用到的藥,偏巧三七不足。府裏侍從本就寥寥,加之今日逢集,能去采買熱鬧的便都去了,剩下的忙着府裏事。

她辭了天涯的相随,要她留下照護棉桑,甚為自信的出門去買。

等去了別坊,卻被告知三七售罄,她另跑了幾家藥肆,皆是如此。這時節雖不是三七盛期,但此番情景着實叫人猜不準。

雖夏時,雨卻安穩,細細碎碎敲到傘上,她捏着傘骨的手心蒙了水汽。

甫離這家藥肆,卻見那小夥計追出來好心道,“姑娘,桐花裏有戶人家,大抵會有。”

她面上浮起一絲歡悅,問那人說清宅落,疊聲道謝去尋。

起初只是走,等她提了一裙腳的泥水,卻不知何時跑起來的。大抵是急欲想買到那味藥,棉桑為她而傷,若今時連這些小事都辦不到,倒真是沮喪無用了。

她問過路人,眼見一裏弄深處延伸出一樹年老梧桐,花期已敗,枝葉蓊郁。

左手起第二戶。

她在檐下收傘,握着銅綠的門環,叩出幾聲有些黴腐的聲響。

門內久久無聲,她不禁想許是尋錯地方,她又叩了幾聲,等了等。

桐花裏阒靜幽冥,倒似踏足禁地。

今日大抵是買不到藥了罷。她喃喃自語,方要轉身,門扉吱吱呀呀揭開一道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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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發寬敞的縫隙裏,她瞧見一雙冷峭的鳳目,她張了張口,渾身軟的使不出半分力氣。

等那人渾然從門縫裏掙出來,她一顆心像泡在青梅酒裏,也酸也甜。

“雨下的這麽重,你要傻站到何時。”

她眼見他蹙眉,神色不郁的握着她的手将她領進去。她随他穿拂過積水的一叢藤葉,待踩進門檻裏才道,“離哥哥,你怎會在這?”

花離愁悶不作聲,拿一方布巾将她兜頭蒙住,掌心貼着布巾将她渾身的雨水擦去。

她樂呵呵由着他,眯着兩灣眸子将他看着。

花離愁擰了她腮幫子一把,道,“這幅樣子,你先生平日便是這般教的麽。”

她捉住他的手,按在臉頰上,道,“先生管不了,我只是見了你有些歡喜。”

他被她緊按着手,掌心下是她滑膩溫良的皮膚,宛似美玉,又如一只小小的鳥雀,随着她說話的動作溫溫軟軟的動。

心頭叫一泓溫水泡着,他板着的面上洩露出幾分笑意,他道,“這麽大的雨,你一人到處跑,膽子倒是不小。”

“怎樣跑也還是叫你找到。”她道,“三七是你讓人買的罷。”

“是你要買?”他凝眸,神色莫名。

“果真是你。”她抱怨不疊,揀了只椅子坐下,道,“我詢了好幾處藥肆,偏只缺了這味藥,我跑這麽多的路,全賴你。”

花離愁搖了搖頭,道,“收藥的那人,并不是我。”

她捶着小腿的動作一頓,直起身來,道,“是藥肆夥計同我說這裏有藥,誰料竟是你。”

“這幾日有人暗地将市面上的三七盤收,收藥人動作隐蔽,若不是你今日一路相詢,怕也是不好察覺。”花離愁沉聲道,“你今日來,我原以為,是錦瑟告與你的。”

她低聲道,“你的行蹤,錦瑟何曾告與我,現下見你,也不過是誤打誤撞。”聲音愈發低下去,她垂着腦袋,道,“從來都是你想見我時,我才見到你,如今這一次,是我好運了。”

他喉中微滞,卻緩聲道,“将此處告與你的,是哪個藥肆的夥計?”

“東街頭那一處,店名我卻記不得了。”她細細想了想。

“你确信是沒記錯的麽?”

“左起第二戶,确是無恙。”她篤定道。

花離愁眉頭深蹙,他道,“那藥肆非是素雲樓屬下,你可知,這桐花裏南北相貫,你此時是從南向來,那若是從北向又如何?”

“琥珀。”花離愁徑自沉聲道。

花別枝愣了愣,眼見自門外而來的翠裳少女,笑意吟吟。

“三姑娘。”琥珀行了一禮。

“你與枝兒将衣裳換過,去探探。”花離愁一臉陰鸷。

她稀裏糊塗由琥珀脫去衣裳換來穿,等她從內室出來,便只剩花離愁立在堂中。

“琥珀她——”她話音方落,便聞一聲巨響,好似天塌地陷,又好似在耳邊炸響的焰火。

門窗在這隆隆的爆炸聲裏猶如巨獸般抖了抖,她臉色煞白,花離愁不動聲色将她的手握住。

她試圖掙開他的手沖出門去,卻被花離愁自身後緊緊箍住。

“離哥哥,你放手,琥珀她有難,她是為我去的!”

屋外火光映亮大半個天,融融橘色将花離愁冰刻般的側顏映出一處暖意。

他制住她掙動的手腳,薄唇緊抿。

她漸漸沒了力氣,卻聽聞一聲煙熏火燎的低喚,“禀樓主,那處宅子埋得盡是火藥,屬下方推開門,便有人以火箭為信引燃。”

琥珀一張臉黑漆漆的被煙火熏得有些可笑,她掙開花離愁松弛的禁锢,細細将琥珀上下打量。

“琥珀,你當真是無事?”

琥珀被她緊張兮兮的神色弄得哭笑不得,她擡手抹掉臉上的灰漬,安撫道,“三姑娘莫小看屬下,屬下的确無事。”

花離愁将琥珀遣退,看着半步開外的她,漆深的瞳仁裏些許情緒沉浮不定。

北向裏弄口,古桐葳蕤,煞是威風。

若是常人必定會循着那棵桐樹去尋,但花別枝此時疲累不疊,能尋到桐花裏已是難得,混沌中的念頭自然不能比之常人。

但恰好——

但恰好,她還是乖寧安順地在他眼前,面上驚惶不定的神色,好似驚風而動的兔子,眼眶裏墜着倔強的淚。

好似有什麽叫嚣着掙出胸膛,叫他鬼使神差的探出手去,将她緊緊的緊緊的擁進懷裏。

他猝然的親近叫她良久不曾返神,但壓在眼角的淚,一顆顆砸在他胸膛上,她越發覺得委屈。這委屈來的毫無頭緒又蠻不講理,她雙手環住他的背,怯然卻又放肆的哭出來。

那處宅子埋的火藥,專等她去,屋外持續的炸裂聲與沖天火光。若她懵懂推開那扇門,現下他懷裏,或許只是一架焦骨。

或許從此大可一了百了,折磨這十幾年的夢魇自此灰飛煙滅,但為何他心底有處地方像是被嵌進了一絲蔑竹,痛不可抑。

他留她一命,自作孽。

她在他懷裏,聲音浮游不定,須臾道,“這藥,我是給棉桑找的,他所受的那一箭,原本是我的。”

那人锲而不舍,為的只是她的命。

她道,“我想不通自己有何仇家,細想來或許只有你。”

花離愁箍着她的手臂一僵,面色煞白如紙。

她卻是笑了笑,稍稍隔開些空隙,道,“但若你想害我,就不曾養我至今。所以那人,不是我的仇家。”

“若是那藥一直尋不到,你便一直找下去麽?”花離愁淡淡道。

她想了想,道,“我會。”

他松開了懷抱,一雙手虛虛握了一把涼風,垂在身側。

“他的傷好了,我才可安心來尋你。”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先生教我不可做忘恩負義之人,我若走了,着實不妥。”

他淡淡一笑,道,“藥已給你包好,叫琥珀護你回去。”

她有些沮喪,道,“你不留我吃飯的麽。”

“你若想要他傷好的快些,這就走罷。”

她眼看花離愁轉進內室,不再看她一眼,她想不通他為何生氣,卻見琥珀提了藥,默默等她。

來時的傘複又撐開,水火交織,她避開聚集圍觀的路人,懷揣着一包藥,略微有些惆悵。

歸程遇到撐傘販售點心的小販,她想了想,買了核桃酥,若吃了,這傷大概好得快些,卻又不記得這話是誰同她說過。

她拿手摸摸碧色裙裾,愈發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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