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可以一起乘嗎?”

雲層稀朗,天光漸暗。細碎的暮光透過窗簾落在房間的絨毯上,毛茸茸的光影被拆卸得七零八落。屋內沒開燈,微暗。

睡了一整天,知柚的腦子有些昏昏沉沉。

撩開被子,她坐起身靠在床邊,嗓子發幹。

床頭的櫃子上有個玻璃水杯,知柚拿過杯子把剩下的清水一飲而盡,清涼滑過喉管,總算解了些燥意。

她擡眼看向屋內,一片昏沉,除了自己的呼吸,什麽聲音都沒有,落針可聞。天色不早,窗外隐隐約約傳來車鳴的喧嚣。

她确實睡了太久了。

昨晚熬夜畫稿,編輯那邊又催得緊,好在通宵過後總算交了差。

牆上的時鐘一如既往地挂在那裏,不知疲倦地奔波着,秒針一圈圈打着轉。知柚在暗色中揉了揉眼睛,想下床洗把臉清清困意。

突然,枕邊傳來一陣極其突兀的震動聲。

瞬間撕碎了安靜,顯得分外刺耳。

“嗡嗡——”的響動波及了整張床面,順着被褥,知柚的掌心也傳來麻酥酥的震動感。

幾乎是瞬間,困意全無。

心髒又開始不由自主地跳動,指尖蜷縮在一起,緊張頓生。喉間輕輕吞咽,嗓子好像又發幹了。

手機依舊在瘋狂地叫嚣着,頗有一種不接就不罷休的架勢。

知柚探過身去,戰戰兢兢地瞄了一眼手機屏幕,看到“媽媽”那兩個字時,松了口氣。

“喂,媽。”知柚接通了電話,阖着眼坐在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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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柚啊,你幹什麽呢怎麽才接電話。”

聽筒那頭傳來萬桢抱怨的聲音,知柚應道:“剛才在睡覺,剛醒。”

“沒看到媽媽給你發的消息是不是?”萬桢的語氣有些無奈,“眼看離訂婚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你到時候的禮服啊也得開始張羅了。”

“雖然咱們知家大不如前了,但是給你買件像樣的禮服還是有能力的。”

“面子上得做的好,才不能讓陸家輕視了咱們。”

聞言,知柚沒有多言,只是淡淡應了句,“嗯,謝謝媽。”

聽到她這樣一本正經的感謝,萬桢反而覺得心有虧欠。

電話那頭輕笑了聲,萬桢的語氣放軟,“這段時間媽太忙了,沒功夫照顧你,下周媽領你去試試禮服。”

試禮服,那豈不是要出門。

指尖不由得攥緊,原本就細白的指腹瞬間毫無血色。知柚沒開口,只覺心髒驟緊。

哄鬧的人群,熱情的導購,密密麻麻的嘈雜,光是想想都覺得頭皮發麻。

“柚柚?你有在聽嗎?”長時間沒人應答,萬桢問了句。

“在...在。”知柚支支吾吾道:“媽——”

聽知柚這興致缺缺甚至還有些推拒的語氣,萬桢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陸格剛回國,每天要忙着處理公司的事,沒時間顧着你也是情有可原,媽媽陪你去也是一樣。”

沉默片刻,緊繃的肩膀頹然下沉,知柚閉了閉眼。

對于萬桢的誤解,她不置可否,于是便順水推舟道:“嗯。”

挂了電話,知柚收起雙腿,疲累地靠在床頭。

房間的最後一縷暮光消失殆盡,知柚浸泡在一片頹廢的死光中。只不過,這黑暗中的最後一絲活物在此刻也有了些茍延殘喘的意味。

提起這段即将到來的婚姻,知柚只覺得荒唐又無可奈何。

最近幾年地産生意不景氣,盛嘉早就內憂外患。表面光鮮,實則一觸即潰。

而聯姻,就成了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畢竟處在這樣的生長環境裏,諸如此類的事,司空見慣。

為了幫盛嘉度過危機,更為了不讓家人為難,知柚默認了與陸格的聯姻。

盡管她到現在都沒想明白,陸格是怎麽找上他們知家的。

陸氏規模之大,近乎掌握着整個東臨市的經濟命脈。想要和陸家聯姻的人怕是一綠火車皮都裝不下,怎麽偏偏就選了她知柚。

盛嘉地産不過強弩之末,到底能幫到陸氏什麽。

思來想去,知柚的腦子依舊一團亂麻。

幹脆下了床,知柚走進洗手間洗了把臉,看着鏡子裏發絲微濕的自己,知柚皺了皺眉,然後很是自閉地嘆了口氣,自知遇到了一個大麻煩。

而這個大麻煩,自然就是她那只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夫,陸格。

并且這一面,也實在稱不上美好。腦子裏陳年的記憶掠過,不禁讓她心頭發緊。

腦中迅速閃過陸格那張臉,盡管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過了很多年,但是陸格這個人,想要不關注,也很難。

從財經雜志新聞推送,到娛樂頭版話題風暴,陸格從來都是熱度中心。

每每在電視網絡上看到他,知柚總是下意識地迅速劃走。

可那雙黑眸烙下的記憶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冷肅清貴到了極致的人,總會生出些與生俱來的不落凡塵和生人勿近的意思。

離訂婚宴還有一段日子,知柚揉揉太陽穴,暫時不去想太多。她走進淋浴間,想要泡個澡,看了眼置物架才發現,沐浴液的瓶子空空如也。

又要出門了。

知柚垂眸,清亮的瞳孔裏多了些顯而易見的燥意。

由于知含海生意的緣故,知家別墅時常來客滿盈。作為唯一的女兒,知柚免不了基本的交涉。可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寒暄,對她來說都是如坐針氈。

于是知柚心一橫,第一次做了件“任性”的事——搬出來住。

除了必要出門,知柚幾乎足不出戶,以至于每一次外出,她都如臨大敵。

落地鏡裏,知柚帶着口罩,長發落在兩肩遮住了耳朵,穿着再普通不過的長袖T恤和牛仔褲。

天色漸晚,已經過了晚間高峰期,路上行人漸少。

知柚所住的公寓樓下不遠處就是超市,走過去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

她低着頭把自己隐藏在夜色裏,只專注着腳下的路,什麽也不看。

盡管是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功課,可在付款的時候知柚還是緊張得出了層冷汗。她努力保持鎮定,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的奇怪。

一直到出了超市的門,懸着的心也沒有完全落地。

每當有人經過她的身側,她就會把頭埋得更低。皮膚仿若暴露在外被人指點着,身邊掠過的氣息都好似是在對她的審視。

知柚埋頭走着,迎面來了一群說說笑笑的年輕男女,衣着光鮮,神采飛揚。

幾乎是瞬間,知柚拿出手機打開屏幕胡亂戳點,裝作玩手機的樣子。說笑聲越來越近,在耳邊擴張到最大,然後又慢慢遠去。

直到餘光裏那群人徹底消失,知柚才重新把手機放下。

好想回家。

這樣想着,知柚加快了步子。

回家的路顯然比來時輕松的多,她走在路燈下,影子的輪廓清晰,映着昏黃緊跟身側,像是在催促她的前行。

呼吸總算在進入公寓樓的那一刻放慢了頻率,知柚輕喘着氣,口罩後的鼻間冒了層細汗。她按下電梯,收斂自己的忐忑。

眼眸下沉,知柚看了眼塑料袋裏的東西,抿抿唇:幹脆買一箱放到家裏好了...

每次出門都像打仗一樣身心俱疲,真是沒救了。

知柚對自己的狀态極度不滿且不知所措,她拖着并不輕松的步子進了電梯,習慣性地往角落裏鑽。

狹窄且閉塞的空間,有了點來之不易的安全感。

電梯門緩緩閉合,知柚手臂酸麻,剛想把塑料袋放到地上休息一會兒,耳邊卻突然傳來陌生的腳步聲。

身體下意識防備,後背驟僵。

知柚兀得擡頭,看到原本快關上的電梯門又緩緩打開。

門縫擴張的瞬間,知柚看到了一張臉。

她不知道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像是冬雪中狡猾伶俐的狐貍,又像幽潭裏冰水潤澤的寒玉。但不論前者還是後者,都讓知柚感到濃濃的壓迫。

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裝,袖口一絲不茍。五官分明,面容清隽,特別是那雙眼睛,眸子漆黑深邃,沉冷且疏離。偏偏眼尾生了顆淚痣,像惑人心魄的蠱。

知柚的呼吸好似在一瞬間停滞,腦中狂風呼嘯。

不為別的,只為眼前,那張躲避了無數次的臉。

陸格,她的未婚夫。

盡管已經設想了無數次,可她怎麽也沒想到,他們的再次相遇是在這種情況下。

意外的,陸格并沒有進來,他按着電梯鍵看向知柚,“可以一起乘嗎。”

這聲音就像空谷裏奏響的大提琴音,纏着耳骨直往裏鑽。

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極為莫名其妙的話,在知柚這兒卻成了真正值得思考的問題。

知柚袖口下的掌心捏得泛白,她猛然收回眼神,慌亂地低頭。

黑發垂下,擋了本就遮了一半的面容。

她的身子往後縮,根本不敢去看陸格,只是腦袋胡亂地點了兩下。

“謝謝。”

得到同意,陸格這才進了電梯。逼仄的空間不再只屬于一個人,安全感也随之喪失。陸格很高,留給知柚的地方好像更加有限。

她幾乎能聞到陸格身上的味道,清冽的冷杉夾雜着淡淡的煙草味。

知柚心若擂鼓,呼吸好似都不通暢。

忽然,她發現一個嚴峻的問題,她還沒按樓層。

陸格站在她的左側,知柚垂着頭,只能看到他平整的西裝褲角和皮鞋。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态,知柚往前移了移,手指往數字二十一的按鈕去。

在碰到按鈕的瞬間,知柚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那只手指骨清晰,手指修長,只是好像有些過分蒼白了。

兩只手相觸的瞬間,知柚感到陸格指尖傳來的涼意,生生把她吓得一哆嗦。突然的肌膚相碰,知柚仿若驚弓之鳥,呼吸越發急促,手臂好似都在發抖。

“抱歉,我也住二十一樓。”

陸格嗓音清沉,語調平緩,似是在解釋,可是知柚卻一句都沒聽進去。

漫長的無言,像是在對峙。

等着電梯門再一次開啓,知柚幾乎是用跑的。

陸格站在電梯口,看着知柚落荒而逃,然後逃進了自己的公寓。

靜默的樓道沒有聲響,慌亂的腳步轉瞬即逝,只殘餘男人輕聲的呼吸。

寡淡的神情終于有了絲裂痕,陸格邁了幾步踏出電梯,喉間溢出幾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他轉身進了這層的另一間公寓。

門輕合,樓梯間透進來的光瞬間消失。

黑夜裏,陸格的瞳孔更加幽深,眼底的漩渦明顯,掠過幾道深沉的情緒。

他解了幾顆紐扣,西裝外套微微敞開。

右手放至眼前,手指微揚,湊近鼻間。

他的長睫微垂,眼下落上一層暗影,陸格小心翼翼地輕嗅着指骨,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會破碎掉什麽。

那神情,如獲了至寶般癡醉。

是柚柚碰過的手指。

柚柚碰過的東西,要好好聞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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