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羅錦藍在家摔東西,大概誰給她氣受了,在外面不好發作。保姆縮在衛生間死活不出來,這也不知道是第幾個了。羅錦藍家一直留不住保姆,她堅持稱她們為“傭人”。出身赤貧的羅錦藍非常在乎階級的劃分,她管所有在貧窮的泥濘中打滾的人叫“老百姓”。收破爛的老百姓,賣菜的老百姓,渾身髒的老百姓。這個用法似乎不止她一個,剛剛脫貧的人都愛這麽叫,仿佛他們不再是“老百姓”,站在另一個更高的階層蔑視地喊他們。
這個保姆也留不住了。
羅錦藍是長壽的相,她有氣總有地方撒,從來不委屈。羅普朗進門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從樓上跑下來,尖叫着推他。
羅普朗就着她的力道往後退,他巴不得被她推出去。羅錦藍沒中計,她忽而冷笑着說:“你個逼玩意兒你幹什麽行啊。”
這是個陳述句,并不是疑問句。羅錦藍抓着他的領子,稍微費勁,畢竟羅普朗太高了。
羅普朗自己也在想,幹什麽行呢。
窦龍溪的爹窦實收最愛的活動就是搬着小馬紮去護城河邊上釣魚。他老婆前幾年死了,現在正是他的自由時刻。他桃花運實在是不錯,鮮嫩嫩水靈靈的姑娘愛慕地看着他,把他都看飄了。他到底也不蠢,修了大半輩子車,看了大半輩子臉色,他有經驗。他留着大胡子,總體看是個很有派頭的老男人,不說話便不會露餡。楚振家邀請了國土資源局的段科長來喝酒,窦實收是作陪的,擺了很大一桌。段科長豬肝紅的臉上笑意不大,楚振家很是恭維巴結。段科長悠悠然喝了口酒,突然問了一句:“加拿大現在怎麽樣了?”
楚振家是國內跑得比較早那一批,當初也是風光過的,去了加拿大就和國內的老婆離婚,三五不時寄點照片回來給人看。第一次探親回來D市還沒建市,西裝革履引起轟動。跑他家串門的,打聽他在加拿大娶沒娶的。仿佛他是尊佛,都來拜一拜。他笑得也像尊佛,普度衆生慈悲地看着這些小心翼翼貪得無厭的人。最後他也像廟裏的菩薩一樣,到底什麽也不用做。
再往後D市高燒一般“大招商大發展”,不知怎麽想起他來。那一任市委書記需要政績,D市當時也是窮,拉不來投資。政府的人拉楚振家回來探望,全程車隊護送,電視臺還做了專題報道,題目是異國他鄉企業家的愛國心。這愛國心楚振家都不知道在哪兒呢。楚振家還是笑得慈眉善目,被大炮筒一樣的攝像機威脅着也沒松口,就是沒講明要投多少錢。D市土地太大人太少。
再往下,證明風水也是輪流轉的。D市是個有趣的城市。幾年之內的發展能看到整個中國的縮影。在破爛荒地上催生,蔓延,高歌猛進。兩年不看看,就幾乎不認得。整個城市在長個。
像熱帶雨林。
遮天蔽日。
楚振家在加拿大于銀行和公司間奔命。拆東牆補西牆,越補越漏越補越虧空。公司利潤剛好還貸款,他的公司愈發像個裝着幾口剩飯的盒子。
他想起來當年那個電視臺專題。
然而等他再回來,已經不是那麽回事了。
段科長做作姿态地問,楚振家嘆道:“加拿大不行了。別說加拿大,美國現在經濟都不景氣,國內經濟發展這麽快,我簡直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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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科長臉上有點笑的意思,矜持道:“國內大形勢還是好的。”
楚振家一邊奉承着段科長,一邊作踐着加拿大,段科長喝酒也爽利了幾分。
羅普朗遲到了,風塵仆仆進來。窦龍溪起來迎他,介紹他就是列鼎樓的主人。在座幾個年輕的都起來和他握手寒暄,有個女客一直坐着。楚振家激賞羅普朗年輕有為,跟羅普朗介紹自己的大女兒。楚靈一直淡然地坐着,這一桌酒氣熏天的男人和她無幹。段科長進門沖她笑了一下,她也沒應付。
漂亮女人畢竟是少見,楚靈不幸很平庸。扁平的臉,眼睛濃墨重彩地畫過,也還是不大。她屁股堅決不擡一下,西式餐桌禮儀女士是不必起立的。羅普朗當然知道,只是也沖她點點頭。
窦龍溪悶着想笑。楚靈外籍千金小姐的架子端得足,幹什麽都冷冷淡淡出淤泥而不染。段科長酒色過度的臉她自然看不上,更看不上親爹奮力巴結的嘴臉。她心裏是有點悲涼的,在多倫多呆得好好的,非要來這鬼地方。
羅普朗恭維楚靈漂亮,楚靈看他一眼,微笑道:“羅先生,您赴宴遲到了。不禮貌哦。”
羅普朗一愣,楚振家打哈哈圓場。楚靈臉上寫着別來肖想我。他看窦龍溪,窦龍溪忍着笑咳嗽一聲。
羅普朗終于明白自己有可能也是上了楚振家的獵物名單,他也想樂了。
這頓酒喝得不痛快。楚靈有點像羅普朗高中做雞湯筆記的雜志中反複描述的淡然女子,一朵盛開在酒桌碗筷之間的小雛菊。窦龍溪深以為然,他搭着羅普朗的肩大笑:“這是一本《意林》,姓楚的家還一本《讀者》呢。”
他們倆去窦龍溪地盤兒喝了頓痛快的。窦龍溪叫了幹淨的姑娘來陪,羅普朗低着頭只喝酒。窦龍溪講黃色笑話,姑娘們笑得莺聲燕語,羅普朗在衛生間吐得翻江倒海。吐完出來接着喝,喝得窦龍溪也覺得不對勁了,奪他手裏的酒瓶子。羅普朗冷不防被磕了牙,捂着嘴叫:“我操你大爺!”
窦龍溪一聳肩:“操得下去你就操。”
羅普朗喝大了,倒在沙發上,頭顱裏裝了部攪拌機,嗡嗡地響。窦龍溪摟着女人去了隔壁,接着就是起起伏伏女人痛苦又滿足的哀叫聲。
牲口。
羅普朗脫了西裝往頭上一罩,全世界從他眼前消失。
世界當然不會消失,手機鈴在這時候掐着他的喉嚨。他迷迷瞪瞪找到手機接起來,他的秘書金玟慌慌張張:“羅總,您的跑車撞了,交警隊來人了……”
羅普朗吐多了,嘴裏味道非常刺激:“什麽撞了?”
金玟道:“秘書長兒子開法拉利撞人了,立即就把車還了回來,交警隊責任事故鑒定科的過來了。那意思,似乎是要我們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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