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大年三十來得很突然。羅普朗打電話去保潔公司,結果人家大部分工人都回鄉過年,沒有人手。中國人對春節是很慎重的,畢竟好壞,也算掙紮活過三百多天,這值得嘉獎。羅普朗自己意思着打掃兩下,勉強辭舊迎新。羅錦藍沒有催他回家,甚至沒給他打電話。她需要羅普朗去哄一哄她,母親對于成年的兒子總有一種類似情人般尴尬的地位。羅普朗許久沒有回總公司,縮在列鼎樓。訛錢的那些人不歡而散,畢竟有些是雇來的,那人的老婆也不像能支付工資的樣子。列鼎樓一蹶不振,半死不活地拖着。
羅普朗坐在家裏,豎着耳朵聽小區裏零星的鞭炮聲。如今提倡環保,譴責春節放鞭炮,這零星幾聲都鬼鬼祟祟的。家裏本身也沒什麽東西,羅普朗坐在大廳裏,四面雪白的牆壁。電視裏春節晚會的預熱。羅普朗每年都不會落,他也不嫌春晚不好看,因為只剩這點熱鬧了。
為了省電,他沒開燈,抱着被子縮在客廳裏出神。電視裏五顏六色的光在黑暗裏熱鬧得結結巴巴。
羅普朗慢慢迷瞪過去。電視裏零點鐘聲也沒叫醒他。他也沒損失,反正也不知道該給誰拜年。
窦龍溪陪完酒,迎着寒風往家走。胃裏吐得胃酸都空了。夜風抽在臉上,凍得發僵。路上沒幾個人,好人家的都在老老實實過年守夜。窦龍溪叼着根煙,沒點,踉踉跄跄在街上走。偶爾有些小年輕的在大年夜找浪漫,勾肩搭背地游蕩。忽而哪裏爆發出歡呼,大約是零點到了。窦龍溪雪白的牙齒咬着煙,坐在街邊的石凳上笑。該陪酒的都陪了,不用再給誰拜年了。窦龍溪揉了揉臉,站起來繼續搖搖晃晃地走。
心裏空出一塊,丢在哪裏。丢在哪裏了呢。窦龍溪低着頭在地上到處找,随着酒勁走哪算哪。忽然碰上一個人,窦龍溪擡頭笑道:“找不着了。”
樂鐘提着保溫桶:“窦總。”
窦龍溪大笑:“原來是你。”
樂鐘點點頭:“是我。”他剛給父母送飯回來。窦龍溪四處望望,竟然走到別人小區裏了。樂經理的出租車進不來,他也是走進來的。
樂鐘一點也沒有請他去家裏坐的意思。窦龍溪不着急,他微笑着看樂鐘掏鑰匙開樓道門,也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樂鐘嘆氣:“窦總,你打算去哪兒?”
窦龍溪摘了皮手套撓撓頭:“沒地方去。”
樂鐘頓了一下,關了鐵門。
窦龍溪隔着鐵門對着樂鐘笑:“鐵石心腸。”
樂鐘面無表情:“窦總回家吧。難得過年。”
窦龍溪看着樂鐘的背影,忽然高聲道:“新年快樂!”
樂鐘道:“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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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羅普朗下午才醒過來。電視還開着,重播春晚,羅普朗眯着眼看了半天沒有看懂。他爬起來去洗了個澡。收拾收拾,大年初一似乎也沒什麽不同。他對着鏡子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麽特別。人都希望一年比一年好,實際上只有一年比一年老。
他換了衣服,開車回家一趟。羅錦藍也應該在家,保姆已經辭職,還沒找新的。
羅錦藍讓他懼怕,他開門之前猶豫了一下。他對女人既無好感也無惡感,像是遠古人類對神,不愛不恨,只有敬畏。神創造了人類,不見得愛人。女人創造了男人,也沒有說非要愛男人。羅錦藍生養一場,他也只有害怕了。
羅錦藍在家,躺在沙發裏,裹着毛巾被。窗簾拉着,光線很暗。電視也開着,裏面主持人竭盡所能地逗觀衆。羅普朗醞釀一下,輕輕關了門,換鞋。他不在家住了,玄關一直擺着他的拖鞋。
羅錦藍面朝裏,只露個蓬亂的後腦勺。新年剛染了頭發,锃黑锃黑,過猶不及。她似乎在睡覺,蜷成一團。羅普朗很驚訝地發現她看上去比記憶裏的小了。她總是胖大的,小時候摟着他睡覺,粗大的腿和胳膊,生機勃勃。
現在,她看上去小了。
羅錦藍醒了,冷笑一聲:“你還知道回來?”
羅普朗快被自己營造的氣氛感動,羅錦藍一說話,又煙消雲散。他期期艾艾應了一聲:“媽新年快樂。”
羅錦藍道:“少來這套!”
羅普朗等着她接着往下罵,卻沒下文了。羅普朗脫了外套,拉開窗簾。樓上餐廳裏蓋了碗吃剩的面條,已經糊了。
羅普朗倒了面條,圍上圍裙。他會做飯,這倒是用上了。廚房裏東西不多,他炒了兩個菜,蒸上米飯。
羅錦藍一直背對着躺着,再也沒說話。
李博林的寒假到初五。寒假完畢,他需要考慮高考志願問題。庾霞一直做夢能出現奇跡,幸而李博林很冷靜。他學習很能吃苦,但考試成績無論如何上不去。他只能考到普通班中游偏下,偶爾倒數。他的老師們也很着急,但無能為力。他運氣好能考上三本,考上也沒有錢念。大專念不念又有什麽區別。不想複讀,他已經受夠了。
李博林這一點有些像羅普朗,刻苦而沉穩。但他缺少運氣,他和運氣這兩個字沒什麽關系。寒假完畢有個家長會,六月高考前的統戰動員。李博林又考個幾乎倒數。他大約就是一塊不幸的鹽堿地,耕耘來去,也長不了什麽東西。
庾霞哭了一頓。她一生的希望都放在男人身上,男人永遠只會教她失望。寒假完畢開學,李博林在考慮念哪個大學。本地一個不怎麽樣的大學底下挂靠的三本,一年學費幾萬。但好歹是本科,名聲也不算差。拼搏一把也許有希望。學費是個問題。
他給羅普朗打電話,希望初五的時候羅普朗能幫他出席家長會。還是在破破爛爛的話吧,還是那個帶着不幹膠的話機。羅普朗似乎想也沒想,就應下了。李博林緊張的肌肉發硬,沒想到羅普朗答應得痛快。
羅普朗自己也想看看這麽多年,老師們開家長會有長進麽。這個年過得無聊。
嚴格說起來,羅普朗和李博林還是校友。一所高中。新建了幾棟樓,羅普朗找到李博林的班級花了點時間。滿屋子四五十的中年男女,羅普朗簡直紮眼睛。他解開西裝扣子坐下,課桌課椅和他上學時沒啥變化。一間教室六七十個座位,仿佛蜂巢。氣氛很凝重,所有家長都在考慮子女出路的問題。教室裏的空氣似乎愁雲慘淡。羅普朗甚至覺得看到五十歲的自己,如果能結婚的話,生個孩子,坐到這裏給他開會,為他的成績心焦。
他看了李博林的成績,跟開玩笑似的。他當年念書的時候并不吃力,李博林未免太蠢,蠢而可憐。
羅普朗反複看了看手裏的成績單,班級排名,年級排名,全市排名。這東西背後的牆上也貼着,李博林倒也好找,倒着往上看。
李博林的班主任是個體面的中年男人。責任心很強,一副碰壁已久的堅毅神情。他一直為李博林困惑。今天李博林的母親并沒有來,來了個明星似的年輕男人。他謹慎地打量羅普朗,很疑惑,總覺得找人代開家長會不像李博林做的。
羅普朗很有禮貌地跟老師打招呼:“您好,我是李博林的哥哥。”
班主任對李博林家比較了解,他顯然不信李博林能有這樣的哥哥。羅普朗微笑:“我來比他媽媽來有用。我能解決他的學費問題,而他媽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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